第96章
2024-09-14 15:28:56
作者: 蠍子蘭
第96章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的確正在折騰周將軍。
北京這兩天日頭特別毒,周烈多年軍旅打熬過來的,太陽底下待久了眼前都花,李老先生就跟沒事兒人一樣,精神矍鑠地騎著驢沿途查看京畿戍衛的恢復情況。周烈陪著老頭子繞著北京跑一圈,檢查通州衛,大興衛,奉先衛,宛平衛,順義衛,每到一處,李御使必然勘驗考察,事無巨細,一應糧草武庫,必定爬上去親自驗看。
老頭子爬上爬下,爬得周烈心驚肉跳,總是下意識伸著手。這位「鬼見愁」要是摔個傷,自己完了。這一路李御使面無表情,既無讚賞,也無批評,按部就班逐條查訪。
周烈把京畿戍衛恢復得很好,就一個辦法:快刀斬亂麻。
他是個西北軍官,跟京中利益關係一概全無,什麼誰的姻親誰的學生,不認識。京畿拱衛一律按照太祖時布劃,戍軍屯田駐地不得恩賜,不得乞請,不得買賣,否則殺無赦。攝政王說清算皇族勛貴占地,周烈立即執行,王公貴族們的王莊王店,甚至很多京營自己軍官的家裡在戍軍駐地都有「恩田」,都被京營驅趕得雞飛狗跳。
抄田時,很是遇到一些人家用田莊護衛對抗京營。如果周烈敢動粗,這些功勳世家就敢往上鬧。周烈把這些世家裡出來的年輕軍官都撿出來,列成一隊,問他們怎麼辦。
這些軍官多是家族中世受皇恩,有撫恤優給的,蒙恩蔭到京營找個差事做,領軍官銜,又不是天天打仗。誰知道金兵差點殺入城,揪著大晏的領子劈頭蓋臉一頓耳光,也抽得這些年輕氣盛的軍官們面紅耳赤。
就是這些田莊養馬地,驅趕了戍衛軍,導致黃台吉一路長驅直入,無人阻攔。
周烈板著臉,看這些在衛所址上建造的鷹棚鴿子棚,侵占衛所屯田的恩田。他騎在馬上,手裡拎著一方印信,大聲問站在田間的軍官和士兵們:「我問你們,這是什麼?」
軍中有人稀稀拉拉回答:「總督……京營戎政印……」
周烈怒喝:「大聲點!」
聲音總算齊了:「總督京營戎政印!」
周烈用鞭子指指自己:「這就是攝政王欽賜的總督京營戎政印!我周烈一個甘肅人,怎麼跑到北京當京營總督了?你們京營原來的總督呢?」
軍官們仰頭看他,周烈大喝:「前任總督呢?」
軍官們面面相覷:「死……獲罪……」
周烈罵道:「老老實實回答!被砍了!放任金兵兵臨城下,被攝政王殿下砍了!有什麼不可說的?告訴我,為什麼金兵打到家門口了咱們還不知道?」
軍官們沉默。
「因為咱們的軍人都被趕走了!家裡侵占屯田的都捫心自問,金兵走之前挨搶了沒有?京師不保,你家如何得保?」
軍官們年輕氣盛,又互相熟識,心裡都在嘀咕,誰誰誰家是「舊勛」,合著就是這些蠹蟲害得京師差點城破。
鴿子群在軍官們腦袋上呼啦啦飛過,音樂有鷹嘯狗叫,熱鬧非凡。勛貴打獵喜愛擎蒼牽黃,平日裡豢養訓練無不精細。周烈用鞭子指著:「凡軍人,死國事,死戰陣,死王令,豈可死在這些上面?
軍官隊伍里衝出個年輕人擡腳就往賴著不走的管事身上踹:「還不滾蛋!還不滾蛋!還在這裡丟人!」
那管事被踢得打滾,目瞪口呆:「大公子!」
年輕人聲音裡帶哭腔:「還不滾蛋!等我親自動手拆麼!」
周烈冷漠看著,這是鄒家的鄒鍾轅。正月冷風如切如削,衰草寒天,所有人都有瑟縮。攝政王在朝中地位未穩,的確不好出人命。周烈低頭看那些「舊勛」家族出來的年輕軍官們:「你們,打算如何?」
又一個年輕軍官喊:「死國事,死戰陣,死王令!」他擡頭看騎在馬上的周烈:「不勞將軍,我這就親自回去拆房子趕人!」
周烈看他,這一個,薛家的薛清泉。周烈點頭,薛清泉上馬,領著一隊士兵沖向自己家的「恩田」,親自動手趕人。
鄒鍾轅和薛清泉開了個頭,幾個無地自容的年輕軍官自己回自己家的領地——如火如荼抄家去了。
沒出二月,周烈把北京四周打掃得乾乾淨淨。皇城戍衛司指揮使張敏看他霹靂手段,心驚肉跳:「周將軍,你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張敏的意思周烈懂,攝政王令可以改,他周烈一個外地軍官把勛戚們得罪狠了,可抹不掉。他對張敏笑一笑:「死國事,死戰陣,死王令,這是我說給自己聽的。」
「周將軍。」李御使在糧倉里總算爬夠了,神情總算有些滿意,「咱們去下一站。」
周烈揉揉太陽穴,他想得到朝臣如何參他,原來以為都察院的鬼見愁就是來磋磨他的,沒想到……也算磋磨吧,四天跑了五個地方,周烈以前巡視九邊都沒這麼疲累過。
李御使當仁不讓,騎著毛驢在前面噶噔著走了。
下一站是京郊牧馬場。周烈暗暗一嘆。
金兵圍城之前衝破的最後一道防線。
那時,牧馬場無一駐軍,無一馬匹。
那時正在下雪,現在……驕陽似火。周烈揩揩汗,鄒鍾轅低聲問他:「總督,要不要歇會兒。」
周烈嘆氣:「歇什麼?咱們還不如一個老頭子?毛驢走遠了,追吧。」
京郊牧馬場曾經隸屬太僕寺,圍京之變之後攝政王下令改隸京營,周烈全權督掌馬政,不可稍有差池。原本無一馬匹,周烈接管之後嚴格按照太祖的規定,孳牧授種之馬,十匹為一群,牡者二,牝者八。李御使到牧馬場時,只見一片闊野,馬匹奔騰廝鬧。牧馬場新任監正是個韃官,只有漢名,仁善。仁善挽著袖子繫著圍裙滿臉汗出來迎接周烈:「總督您來了。」
李御使少見群馬奔騰,倒是激動了:「壯哉,皆是寶馬,肥逸健壯,氣勢如龍似虎,不愁上陣應敵廝殺。」
仁善看他一眼,乾巴巴道:「這些馬這麼激動是因為它們正在交配期。」
李御使清清嗓子,完全沒有不好意思:「術業有專攻,慚愧。」
周烈道:「馬群交配如何?按照計劃來的麼?」
仁善用胳膊蹭蹭鼻子:「都是難得的良種溫血戰馬,卑職一直很謹慎,差不多快要完成。」
李御使發表意見:「當年太祖定天下全靠騎兵,馬政乃重中之重,監正切不可疏忽。」
仁善低頭看這乾巴瘦的老頭,誰啊?他一天都在牧場盯著馬匹交配,都察院要來考察的通報他沒接到。李御使也不介意,只是和顏悅色地問仁善各種有關馬群的問題。仁善看周烈好像也不反對自己回答,所以就有一說一。
戰馬太矮小了不行,容易失控。太高大也不行,那是挽具馬,太笨,拉東西還湊合跑不快。中等身材上戰場最適宜,這種馬容易馴養且在戰場上不容易被火炮嚇到。周總督把所有侵地占田的勛戚貴族私養的名貴馬都刮來,挨個檢查否適宜配種馴養。目前馬匹數量遠遠不夠,才哪到哪,太祖時京郊牧馬場萬馬奔騰是常態,現在這才恢復不到十分之一。
李御使連連感嘆:「養馬也有如此大學問。太祖定江山時北上打山東,首先要的就是山東益都馬場,由此可見孳牧之重要,年輕人萬萬不可鬆懈。」
仁善抽抽鼻子,愣愣點頭:「哦,行啊。」
周烈想笑,忍了。
常朝,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呈本:周烈領京畿戍衛,並無大過錯。
曾森跟皇帝陛下講,自己的父親想看看上朝是什麼樣,能不能跟著上一回朝。這也不是什麼難事,皇帝陛下批准曾芝龍跟著上朝。曾芝龍上了一回朝,算是大開眼界,原來跟他們海盜集會差得不太遠,就吵唄。
左都御史李至和乾巴瘦的,看著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卻呈本說周烈並無大過錯,整個朝堂瞬間寂靜,攝政王原本在捏鼻樑,都被他驚得舉著手忘了放下。為了京畿驅趕皇莊的事兒攝政王自己都進太廟了,皇族恨不得發他回鳳陽蹲高牆,可想見周烈如何被參,居然得李至和一句「並無大錯」,真是,開天闢地了。
曾芝龍站在最後面的門邊上,觀察皇極門裡的群臣群像,覺得有趣。皇帝陛下嘟著奶肉臉一聲不吭,攝政王好像一直頭痛,大臣們自己辯自己的,一個議題吵一會兒。大晏的大臣們也是真敢說,非常的直言不諱,意見永遠不合。曾芝龍的官話有很大進步,但是架不住有些大臣說話有口音,他就聽不懂了。何首輔大多數時候看靴子尖,內閣學士們有的伶牙俐齒有的說話結巴,常朝跟過節一樣熱鬧。
曾芝龍卻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大家都知道,這麼吵也就是吵而已,吵完了該怎樣還是怎樣,大晏的骨骼與軌跡,已經存在了三百年,想改變,是很難的。比如說攝政王跟何首輔暗潮洶湧地斗,攝政王還輸了兩輪。何首輔……曾芝龍接著認真地觀察何首輔,畢竟自己是何首輔女婿寧一麟舉薦上京的。何首輔屬於畫上的那種氣質清雋的典型的讀書人,看上去斯文儒雅,深不可測。據說官場上讓人琢磨透了很危險。周烈是劉次輔舉薦上京的,一進京就喊九邊軍餉連年虧欠,攝政王當時想查都不知道怎麼查。勉強用「外戚」陳駙馬查參與「開中法」的晉商,消息走路晉商一鬧,立刻也就停了。想調山西的官糧去陝西賑災,也沒成功。
啊呀,自己難道也是何首輔一系的嗎?曾芝龍摸著下巴琢磨片刻,擡頭看著側坐在殿上攝政王英挺的輪廓,心裡哈哈一笑:當然,不是咯!
曾芝龍心思繞著紫禁城轉了許多圈,繞回來,議題又換成了西北白蓮教的問題。白蓮教壯大,不剿不行,怎麼剿?誰帶兵誰運糧,一頓爭執,總能爭執出個統一意見,寫在邸報上下達最高指示。
曾芝龍就笑了。他的笑聲在吵架聲中太突兀,大家轉頭看他,他狀若無覺。「海妖」是個海盜,常年處於海上風暴中,真的是什麼風浪都見過。曾芝龍踩著風口浪尖泰然自若:「攝政王,你們就這樣把作戰計劃吵出來,登出去嗎?」
李奉恕前邊一直忍著拔腳就走的暴怒心情,一聽曾芝龍的笑聲,不知怎麼也笑一聲:「放肆。你有高見?」
曾芝龍一指自己:「我是個福建海防游擊,可是每次西北戰事我都能在邸報上看到運兵計劃。福建軍官能看到,西北本地的看不到?」
攝政王放下袖子裡藏著的薄荷油,心平氣和:「說你放肆,你倒大膽起來。大晏立朝以來,仗都是這麼打的,基本都是大勝,於邸報有何關係?」
曾芝龍環視一圈,微微一笑:「殿下,薩爾滸。」
朝堂徹底寂靜。
薩爾滸之戰,帝國最不能說的慘敗,女真立國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