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024-09-14 15:27:46
作者: 蠍子蘭
第48章
尚未出二月,越往山海關走越冷,地面積雪越來越厚。幾個南方的開始還興奮,現在都瑟縮著蔫兒了。北方的寒風是大砍刀,一刀一刀砍爛人的意志。小廣東裹著棉被怏怏的:「還未到呀……」
作為隊長,李在德肩負重任:「都打起精神,過了山海關更冷。咱們都是有任務的,再冷也不能縮著,現在儘量要熟悉溫度,冷著冷著就不冷了……」
小廣東瞄李在德渙散的兩隻眼睛,撓撓鼻子:「你真是皇族哦。」
李在德矜持:「可以這麼說。」
小廣東嘆口氣。
巡檢隊二十個都是年輕人,擠在三輛大馬車裡,黢黑的天色里搖搖晃晃黢黑的臉,就剩一對對眼睛百無聊賴地發呆。才幾天,為了解悶兒,大家互相掏家底,掏了個一乾二淨。真是哪兒人都有。工部每幾年有全國甄選的工匠輪值,今年正好撞上輪值大年,所以巡檢隊匯聚了帝國五湖四海的兄弟。李在德以前聽鄔雙樨講過統兵的方法,最主要的就是了解底細。他很慎重地記住所有人的聲音口音姓名和籍貫,長相……有點吃力。
隨著積雪越來越厚,巡檢隊終於被軍隊護送到了山海衛。過山海關就要由關外的軍隊接著護送,和關內的軍隊作交割。關外軍隊不進關,山海關一開門,李在德看見關門外一隊騎兵。領頭的是個典型北方長相的年輕男子,濃眉大眼的表情嚴肅。李在德眯著眼仰臉打量他,打量得對方不耐煩。
根據印信,他叫旭陽,歸化很多代的韃靼人。
旭陽接到這個任務也是頭疼得狠。關內來的人都不是東西,尤其耍筆桿子的。據說巡檢隊裡竟然還有個皇親國戚……鬧嗎?大敵當前還得陪太子讀書。旭陽不痛快,陰著臉立馬在山海關外等開門檢校印信文書。他等了許久,山海關才開門放人——赫然一堆土蛋。
每個人裹得肥圓,身上掛著各種工具,身後有輛驢車,驢車上拉著一堆東西,用油布蒙著。拉車的驢正躺在地上犯犟,死活不起來,土蛋們圍著驢急得打轉。
旭陽不能進關,關內駐軍不能出關,那頭驢躺得好,正在中間。旭陽靜觀半天,有個土蛋跟驢講道理,從做驢不能言而無信消極怠惰到這些工具關係到國計民生大事,一路走到山海關了不能前功盡棄。
旭陽領著的小隊跟看耍猴的似的看那幫土蛋上竄下跳,還有起鬨的。旭陽等得不耐煩:「你們磨嘰完沒?天黑之前不到廣寧咱們晚上喝西北風啊?」
正在沖驢發表演說的土蛋擡頭看見他,兩眼一亮,把身前掛著的七零八落的小盒往兩邊一推,顛顛就跑過來:「軍爺軍爺,幸會幸會,我們的驢犯犟,現在進不去出不來,咋辦咋辦?」
旭陽道:「我們過不去,把車從驢身上解下來,拖過來!」
那土蛋顛顛跑回去:「咱們把車解下來!拖過去!」
其他土蛋很聽他的,七手八腳解車具。驢還在地上躺著。打頭的土蛋拉車,其他人推,勉強拖出山海關。拉車的土蛋靠在車上喘粗氣:「軍爺,能不能借馬用用?」
旭陽氣笑了:「這些遼東戰馬每匹三百兩左右,而且真賣了還是死罪,你車上拉著啥矜貴玩意兒想用馬?」
那裹著大厚棉猴掛一身零碎的土蛋愣了一下,旭陽調轉馬頭:「全體聽令:廣寧衛,出發!」
關寧鐵騎的戰馬們長嘶一聲,踏雪而去,揚起的雪塵混著泥,甩了那些土蛋一臉。
旭陽回頭瞧了一眼,看見那個張嘴要馬的傢伙愣了一下,立即轉身把車轅套自己身上拉車,其他人跟在後面推。
旭陽的小旗官不安:「旗總,這麼幹不好吧?畢竟是來修大炮的?」
旭陽冷笑一聲:「你呆得不夠久,不知道京城裡下來的這些玩意兒什麼埋汰德性。修大炮,上次來的人整啞三門紅夷炮,拍屁股回京城了。而且看見那車沒?跟座小山似的,難怪那驢犯犟。」
小旗官咋舌:「這倒是,拉的什麼?」
旭陽道:「這幫玩意兒里有個皇親國戚,拍他馬屁給帶著的吃穿用度唄。要拍馬屁就受著,什麼時候扔了什麼時候回去接他們!」
小旗官一頓,心想這是旗總給這幫京官兒「下馬威」了。遼東在關外,天高皇帝遠民風又彪悍,不吃關內那一套。方督師被羈押,遼東是有怨的。
李在德趕緊轉身招呼同僚:「來來來別愣著,咱們快走。」然後拉起車,剩餘一些人在後面兩邊推車。後來實在太沉,不推車的把車上的物件兒分了部分,各自背著。
李在德咬牙往前拉,心裡想,怪不得驢不幹了,忒沉了。他跟大家鼓勁:「別著急,我掌握了拉車技巧了,很快借力使力車就能走得輕快……」
後面人大叫:「小心!」
李在德茫然,還沒「啊」出來,腳下一滑整個人趴下,驢車上的東西嘩啦一傾砸向他。
後面的人嚇壞了,大叫:「李在德!李在德你死沒死?」七手八腳把他扒拉出來,李在德被雪泥嗆得咳嗽,勉強笑一聲:「沒事沒事。」
大概是喊得太大聲,旭陽聽到了三個字:李在德。
他驅馬回來,居高臨下看著坐在地上一臉心疼地收拾各種物件的人:「你……是李在德?」
李在德檢查校炮尺,這東西由一些極精密的金屬條組成,特別容易壞。他舉著看了半天,用袖子擦了擦,確定沒事,心裡鬆了口氣,臉上笑容就明媚了:「是啊是啊,我叫李在德。」
旭陽揚起眉毛打量他一下,周圍十來個人也都脫了手套帽子坐在雪裡檢查車上各種工具,大的小的厚的薄的重的輕的,那一車竟然都是。李在德小心地擦拭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手凍得發紅。他的手指纖長有力,被白雪映襯,紅得很漂亮。
旭陽一偏頭,所有人下馬,每個人背一部分器具,把一車東西分完,然後讓這幫工部的廢柴們騎馬上。一臉呆氣眼神迷茫的人凍得哆嗦:「我我我我我我不會騎馬……」
旭陽樂了:「想多了,就讓你們坐著,我們牽韁繩。」
那呆子道:「不不不不不不大好吧……」
旭陽道:「別扯那沒用的了。只要你們真材實料,能把那些火器修好。別又修不好再整壞那麼老些!」
李在德眯著眼看他,很是感激:「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旭陽道:「閉嘴!」
李在德討好道:「我再說一句就閉嘴,你認識鄔雙樨麼?」
旭陽頓了頓:「馬上閉嘴。」
旭陽話很少,李在德怎麼巴結他,他也不回。李在德凍得沒有呵氣,從里涼到外,坐在馬上打牙戰。
他是真的沒想到這麼冷。經歷過關外的冷,關內的冷基本上成矯情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凍出眼淚。
李在德吸溜一下鼻涕,蔫蔫的。旭陽陰著臉,率領所有關寧鐵騎急行軍。這些人訓練有素,天黑之前到達廣寧衛。李在德和工部那些書呆子不讓駐軍碰器械,咬著牙自己搬。到達廣寧衛歇一天,確定沒有風雪,立刻又上路。終於搞到兩輛馬車可以馱器具和工部書呆子,不用士兵們背著,要不然李在德也過意不去。
再往北人煙開始稀少。李在德終於明白旭陽為什麼總是很焦慮,趕路一刻也不耽誤。遼東的風雪是要命的,天黑之前不到規定路線的營地,連人帶馬都會凍死在路上。再往北,馬車的輪子都換成雪橇。雪橇在廣袤的雪野中飛馳,小廣東開始大叫,其他人也喊。那麼多天的抑鬱瑟縮,喊給蒼茫的天地聽,天地不嫌棄。李在德也不知道自己幹什麼那麼激動,旭陽完全沒有配合氣氛的意思,嗤之以鼻。
艱難跋涉許久,到達關寧鐵騎的總駐地。李在德覺得自己喘氣都是冰碴子。
不要緊。李在德給自己鼓勁,不要緊,既然鄔雙樨能呆下去,他當然也能呆下去。
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李在德到了關寧鐵騎兵寨,城牆上放門下來,拉著李在德和器械的雪橇滑進去。他的手張不開,和其他人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各種器械抱著,放到一處。旭陽算是完成任務,要返回自己的衛所。李在德歡送他:「其實你人不錯。」
旭陽看他一眼。
駐地簡陋,土屋進門就是炕,好在炕燒得比較熱,在外面凍久了臉上手上針扎一樣。李在德點了點器械:「還剩一樣,你們趕緊上炕暖和著,小心也別一下太熱凍傷,我出去拿。」
一堆人癱在炕上,李在德掀起帘子心急火燎跑出去。一把通火銃的通條和校準銼。天很陰,西北風颳在臉上。李在德一直以為自己算能吃苦的,現在才知道鄔雙樨過的是什麼日子。他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一鼓作氣抱起布袋,忽然愣了。
遠處,有人騎著白馬走來。
仿佛聽慣了的那一出書,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按劍披甲騎著馬,在模糊的天與地中間颯颯迎風而來。
鄔雙樨騎著馬過來,沒下馬,繞著李在德小跑。馬蹄很急,繞著李在德一圈又一圈。李在德抱著東西站在中間,眼睛略略發紅。白色的駿馬圍著他打轉,像是朝拜,或者膽怯。因為害怕,不肯上前一步。
李在德在冷風中發抖,一張嘴跑調的哭音:「你不知道我看不清麼?」
鄔雙樨的馬踱了兩步,停下了。他下馬,伸手捂住李在德的眼。李在德也不躲,兩人就那麼站著。鄔雙樨的手又糙又涼,李在德眨眼,眼睫毛激得鄔雙樨一縮手臂,李在德揮開他的手,揪著他的領子眯著眼睛使勁看他。
一條大疤,貫通左頰。已經癒合,猙獰地咬在鄔雙樨臉上。他目光很平靜,比起京城裡的飛揚跳脫,被生與死洗鍊的得肅肅如風。
鄔雙樨語氣溫柔:「不讓你看,就是覺得你會害怕。」
李在德用手指摸摸鄔雙樨的臉:「不是說要留鬍子保護臉……」
鄔雙樨笑音悶在胸腔里:「收拾收拾來見你——雖然已經這個樣了。」
李在德眼圈越來越紅。
鄔雙樨偏臉蹭蹭他的手:「傻狍子,那一仗我活下來了,就很好。」他用臉貼著李在德的手。
真溫暖。
再也沒有更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