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24-09-14 15:21:07
作者: 璞蘅
第10章
一瞬間, 只是一瞬間而已,身邊圍坐的人驟然消失,連小狐貍也失去了蹤影。
火車仍在運作, 卻不是一股腦向前奔馳, 而是做著詭異的前後運動,斐時站在搖晃的車廂當中一個沒站穩, 又跌回了座椅上。
窗外有刺目的燈光射入。
不是當空的烈日, 而是呆板的白熾燈。
斐時終於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了,她趴在窗戶上向外看去,所能看到的, 是被放大了數倍的家具——燈、書桌、椅子以及
抓住這列「火車」的小肉手。
她不是坐在疾馳在軌道上, 一往無前向著山而去的火車上, 而是身處一個孩子手中的玩具火車裡。他把玩著這節火車,把它推來推去, 臉上卻沒有一點孩童該有的天真,也沒有玩玩具時應有的興奮。
他的五官分明就是南奈的縮小版, 然而——
斐時的嘴角沉了下去。她可以清晰地看到眼前的這個小南奈臉上布滿了青腫,就連一隻眼睛也高高地腫起, 眼睛中含著一包欲掉未掉的淚水。
他不是在玩玩具,只是單純藉由這種反覆的動作排遣心中的苦悶。
「你還有臉哭?老子看到你的眼淚就煩!」不知從哪伸出的一隻手, 一把就揪住了小南奈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
火車也從南奈手中掉落, 摔到地面上。
那是一個體格健壯的男人,五官與南奈頗為相似,想來就是他的父親, 然而眼下他卻用食指不斷戳刺著南奈的額頭:「成天到晚和個丫頭片子似的,給老子把眼淚收回去聽到沒有?」
南奈一句話都沒說, 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後,擡起手來擦乾淨了眼淚。
「你看看你做的什麼好事!」男人指著不遠處的一小灘東西,那是一堆閃亮的碎屑,像是玻璃杯或水晶球打碎後留下的遺骸。
「和你說過多少遍了?杯子拿穩點拿穩點,你看看你,弄碎了還不知道收拾,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多不會教你!快去!收拾乾淨!」
南奈在父親的催促下遲疑著接近了殘骸,然而他的年齡頂多只有五六歲,冷不防就被玻璃劃傷了,豆大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棕紅色的地板上。
男人很大聲地咂了一下嘴:「你看看你,弄的什麼東西,真是個沒用的廢物。」
他從原地走開時,還氣憤地踢了一腳火車玩具,劇烈的抖動中,斐時的額頭磕在了牆壁上,眼前猛然一黑。
再睜眼時,她發現自己正趴在枕頭上,體型仍然是小小的一個,離得不遠處是把頭埋進被子中的南奈。像是沙漠中的鴕鳥躲避天敵似的,他把整顆頭都埋了進去,只有被撕扯得發紅的耳朵還露在外面。
斐時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更感受不到自己,還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了他發燙的耳垂上。
被子上鼓起的那個小小的隆起中,傳出男孩的低低的抽泣聲。
他連哭都不敢大聲。
上次是杯子,這次又是什麼?
斐時回顧四周,在牆角邊發現了自己要的東西。那是被撕扯開之後又被粗暴地揉成一團的東西,只有幾點顏色可以說明它曾經作為什麼存在過。
那是南奈的畫。
她早就知道眼前的人有多喜歡這項藝術。
半掩著的門外飄進男人的誇誇其談,似乎是在和什麼人通電話。
「老兄啊,我跟你說,像這種犟頭倔腦的小孩就得打,不打不聽話啊!……你可別聽他的,什麼唱歌、什麼畫畫,那都是糟蹋錢的東西,就讀書!不肯讀你多揍兩下不就肯了嗎?……嘿嘿!別的不說,教育孩子這塊上我還是有心得的……老婆?別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女人心軟,那臭小子哭幾聲她就要死要活的,這不?被我趕出去了……」
伴隨著他的說話聲,蜷縮在被窩中的南奈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男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門還半開著,不顧自己的孩子已經進入了夢鄉,隨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門後的人似乎壓抑不住自己內心地憤慨,像只小牛犢一樣沖了進來。
是南奈,他的眼眶通紅,直直地瞪視著面前的人。
「是不是你改了我的志願?」
斐時就端坐在他的肩膀上,能夠感受到他說話時,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
「沒禮貌!」男人咳出一口老痰,「老子白養你這麼大了?連句爹都不會叫?你有什麼臉生氣啊?自己選的什麼破學校?我告訴你,畫畫一點前途都沒有!你學他幹什麼啊?等著出來喝西北風啊?老子丟不起那個人!」
南奈的拳頭在身體兩側攥緊了,他用盡了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才克制著勉強壓下怒火:「我不會去讀你給我選的學校的,我會去復讀,我明年再——」
「老子欠你的啊!」男人忽然暴跳如雷,「白吃白喝養了你這麼多年還向老子討債呢?這冤大頭錢老子可不出!」
「好。」南奈的聲音很輕,「我自己賺,以後……我也不回來了,這些年你在我身上花的錢,我會慢慢還給你的。」
他說完徐徐吐了口氣,轉身想要離開這個封閉狹窄的房間。
背後傳來重物的破空聲響,一個水晶菸灰缸就這樣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南奈後腦勺上,他悶哼一聲,鮮血順著額角緩緩流淌。
鮮紅的液體流過南奈的蒼白額角,就像是一團火在雪地上升起。
火……
真的起火了。
二十多歲的南奈捂著半邊臉坐在燃燒的地板上,大口喘著粗氣,濃稠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手指的每個關節都留著淤傷,每個關節都重大變形,每根手指都扭曲得不像樣子,顯然是被折斷重新長好的。
他的腳邊倒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身影,太陽穴被磕了一個小洞,火焰跳躍之中可以看到內容物。男人鬆懈下來的五指虛虛抓著一把生鏽的剪刀,利刃尖端黏連著一塊血肉模糊的肉塊,斐時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火焰燒灼著木質地板,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頃刻就要焚燒到他們身上。男人早已失去了意識無法動彈,而南奈,縱然眼神清明,卻紋絲不動。
他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倒在地上□□,就像注視著畢生唯一的仇敵。
片刻之後他張開雙臂,向後倒去,望著天花板,把滾燙的火焰和嗆人的濃煙都吸入肺部。
他逃了一輩子,
這次他不想再逃了。
小時候,t他只會逆來順受,做不到說不,做不到保護自己最喜歡的玩具。只能把自己沉入內心世界中逃避痛苦,以為只要不去想,就不會痛苦,因為稍微流兩滴眼淚,落在身上的拳頭只會更重;
長大一點,他終於找到了渴望的東西,在畫布上塗抹顏料,是唯一值得開心的事,卻沒有想到連唯一的希望都會被殘忍地剝奪。他就像一隻軟弱的寄居蟹,即使想要追尋自己的夢想,把身體探出別人強行規定的界限,卻仍在吃痛後退回原地。
現在,他終於看清了,逃是沒有用的。
他積攢了多年的憤怒,必須要以眼還眼,以血還血。
這個束縛他多年的家庭,這個冰冷的牢籠。
此刻終於在他的怒火中被付之一炬。
縱然渾身的衣衫都在烈火中被焚盡,縱然手臂、臉頰的皮膚都在高溫中融化,也都絲毫比不上記憶中被責打時的痛苦。
南奈捂著臉,痛快地大笑起來。
赤足踩在地板上的輕響讓南奈不由自主扭頭望去。
赤紅的火焰中站著白裙赤足的女性,她的裙擺在熱氣流中飄搖,火焰給她的身體線條燙上一道耀目的金邊。她垂眸凝視著無力爬起的南奈,表情說不上是憐憫或是敬佩。
南奈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他曾經見過她的,在童年時最美好的夢裡。
雖然只有一次而已,也足夠他把這張臉烙印在心底。
他曾經想過,如果她從來沒有消失,他會不會依然把夢當做現實,從而逃避真正的現實給與他的痛苦。那樣,他就不用徘徊在痛苦和恨意之中不得而出。
可惜她沒有。
原來人到了窮途末路,還是會做美夢的啊。
「你是來接我上天堂的嗎?」他的聲帶被灼傷了,發出的聲音嘶啞得令自己都感到噁心,但對方卻聽懂了。
她沉默著搖頭,不再露出夢中的那種微笑。
南奈扯了扯嘴角:「我就知道。像我這種……殺死自己血親的人,只能下地獄吧……」
「你不是一直在地獄裡嗎?」她終於開口了,比任何一副壁畫上的神明都要高深莫測,「恭喜,現在你可以回到人間了。」
「是嗎?……是啊,以後就……不會再痛苦了。」南奈眼中的光芒消失了,這個人再也不存在於世界上。
斐時在火場裡穿梭,在雜物堆中找到了被燒得只剩下一半的火車玩具。
為什麼沒有時刻表,為什麼沒有列車號,為什麼不需要檢票上車,為什麼……目的地是一片墓/地。
火車從不存在,一直以來存在的,只是一個男孩對於逃離、對於遠方的夢想。
可惜,那夢想已經被怒火焚燒殆盡了。
斐時閉上眼,似乎依稀能看見那個男孩背著畫板,捏著車票坐在候車室中,等待著一輛從不會來接他的,開往夢想的火車。
刺眼的光射入緊閉的眼皮之中,有什麼東西摸索一陣抓住了斐時的手臂,把她硬生生從暗綠色的營養液中拉了出來。
溫熱的指尖擦過她的眼角。
斐時睜開眼。
老大撚著指尖一點透明的液體,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