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卿

2024-09-14 13:27:05 作者: 聽竹妃子

  長卿

  天熙十年。

  山麓披雪,銀樺牽絲,一入冬,涅盤寺的亭台樓閣就鍍上了懷白紆紅的耀目光茫,白日瞧著如同畫卷一般,可待夜色傾落,冷氣便呼嘯著,湧進了不為人知的狼狽角落。

  蕭景衍凍得打顫,他沒有入冬的被子,渾身上下只裹了一條漏著棉絮的薄衾。風嘶雪嚎,他背朝蓬窗坐著,伸出兩隻已經凍僵的手,試圖護住懷中微弱的豆大燭火。

  

  今夜的風很大,他要提神守住這點微不足道的光亮,挨過寒冬,撐到天明。

  這是蕭景衍在涅盤寺的第三個冬天。

  稀薄的月光灑入屋內,映在他稜角分明的頰側,比起從前,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涅盤寺是建康大寺,車水馬龍,絡繹不絕,每日香火供奉算是上上之數,可這一切都與蕭景衍無關。他是代罪之身,襄陽王咬定太子謀反,又搜羅出一干人證物證,由不得人不信。

  太子生母出自裴氏,所以梁帝便要「裴義」代之受過,他從建康獄被押往涅盤寺的那日,季青悄聲同蕭景衍說,他能活下來,全仗賈太后身邊的周寺人求情。

  大梁氏族眾多,而在建康,唯有賈、杜、韓、裴、阮、文六家稱得上高門二字。此六家綿延至今,任憑朝代更疊,始終屹立不倒。大梁建國時日尚短,氏族氣盛,皇室勢微,即便是當今聖上也要給他們幾分薄面。

  賈太后便是位列六家之首的賈氏女,滿朝文武,約有三分之一都同賈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或為賈氏族人,或是姻親之誼,或記半師之分,或有提攜之恩。

  蕭景衍其實不明白,賈太后為何要救「裴義」,在他的記憶中,裴義同賈太后連面兒都沒有見過幾次,裴氏一族與賈氏一族更是並無交情。

  季青說,是周寺人救的他。

  這話,若是裴義聽了或許會信,可蕭景衍從小長在宮裡,他是親眼看著賈太后如何一步一步插手朝政,如何一步一步網羅朝臣,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讓原本勢力稍弱的賈家成為六大氏族之首的。這樣的女人,怎麼會如外界傳言一般,因為一個容貌上乘的面首就改了主意?

  蕭景衍不信季青的話。

  他想,賈太后救他,一定還有別的打算。

  賈太后……

  一晃神的功夫,懷裡的燭火熄了。

  蕭景衍顫抖著手,將指尖摁在剛剛熄滅的燭芯上。

  帶著一絲餘溫的燭芯,立時在他皸裂的手上燒出刺骨的嚴寒。

  蕭景衍太冷了,以至於一切有溫度的事物碰在他的身上,只會讓他覺得更冷。

  賈太后救了蕭景衍的命,卻並沒有打算讓他在涅盤寺過得舒坦安穩,他每一次忍飢挨餓,險口奪生,都是賈太后在提醒他,你的命,是我的。

  蕭景衍靠著冰冷的石壁,眼皮不自覺沉了沉,半睡半醒之間,他夢見了阮如玉。

  那是他們之間的初見。

  白雪紅梅,流光溢彩,少女提著裙擺拾階而下,她手中捧著一大簇剛剛折下的美人面,鬱郁芬芬的花朵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一不小心,撞在一人懷裡。

  男子伸手扶住她的小臂,聲音溫潤,恍若璞玉,「雪滑,當心。」

  少女聞言,半是抱歉半是好奇地仰頭打量著眼前男子。

  男子月眼星眸,鬢若刀裁,唇若點漆,飄逸的裘衣曳在疏朗的空氣之中,玲玲碎雪落在他的肩頭,少女痴痴地望著他,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他仿佛是從光里走出來的神祗,偶一飛鴻,形跡人間。

  男子笑了笑,扶著她站穩,旋即鬆開手。

  少女面有羞赧,垂眸瞧見他腰間懸著的麒麟玉佩,猜出他是皇室中人,慌忙屈膝行禮t,「臣女阮氏,見過——」

  她只知道他應該是皇室子弟,可到底是誰,她卻犯了難,襄陽王蕭景珃,巴東王蕭景歡,安南王蕭景遠,海寧王蕭景固,還是——

  男子笑容溫和,「原來是你。」

  那時,蕭景衍的母親裴氏尚在人世,裴家與阮家有些故交,因為蕭阮二人的婚約,逢年過節,兩家總會有些來往。

  蕭景衍和阮如玉一起讀書,一起烹茶,一起下棋,一起賞畫,入了冬,蕭景衍還會帶著阮如玉去摘開在最高處的梅花,她若是夠不著,他就擡臂抱她。

  他們有著共同的志向,共同的追求,蕭景衍希望能夠打破氏族壟斷的局面,給天下寒門士子一個出路,而阮如玉同樣希望,即便是出身窮苦人家的女兒也有機會讀書識字。

  志趣相投,莫過於此。

  笑靨如花,恍如昨日。

  心動之人便是眼前之人,他們都覺得自己是這世間最幸運的人。

  可惜好景不長,皇后暴斃,太子失勢。

  蕭景衍此前多番推舉寒門士子入朝為官,早已觸怒了世家大族的利益,除了母族裴家,妻族阮家,滿朝文武對他皆是口誅筆伐。裴家最盛之時,便是出了一位皇后,而今皇后已死,裴家勢力漸次衰弱。而阮家素以清流自居,三代以來,不問朝政,空有賢名,卻無實權。

  正所謂三人成虎,即便蕭景衍並無過錯,可梁帝對他還是漸漸不喜,那時候,除了時常入宮看望的阮如玉,經常找他喝酒聊天的便只有襄陽王蕭景珃了。蕭景衍才智敏捷,心底卻十分良善,蕭景珃的蓄意接近並未引起他的警惕。直到那日,梁帝派去的人在蕭景衍的枕下搜出了巫蠱之物,而扎滿了針的小人兒上寫著的正是梁帝的生辰八字。

  鐵證如山,蕭景衍犯下的是弒君弒父之罪。梁帝念及父子之情,還有已故裴皇后的臨終囑託,免了蕭景衍一死,命羽林郎裴義將其押往廷尉。

  臨行前,蕭景珃用黑紗遮住臉容,隻身來獄中見了他一面。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蕭景衍扯住蕭景珃的衣領,一遍遍地問,「你為什麼害我?難道我們喝過的酒,說過的話,都是假的嗎?為什麼!」

  蕭景珃面對蕭景衍的聲嘶力竭,神色始終淡漠,他只說了四個字,「懷璧其罪。」

  再後來,裴義死了……

  那些刺客是誰派來的?蕭景珃嗎?可如果是他想要殺自己,他那天孤身一人來見自己,根本沒人知道,他完全可以那個時候動手。蕭景珃固然得寵,可他的勢力只在建康一隅,他為什麼要等自己出了建康,再派人行刺呢,隨行護衛的裴義武功高強,蕭景珃並無十足勝算。

  還是說,想要殺死自己的另有其人?

  會是誰呢……

  「咚」的一聲,蕭景衍的頭磕在牆上,他睜開眼,瞧見金燦燦的日光灑落窗扉,他朝著光照進來的地方費力挪了挪僵硬的身子。

  屋外忽然響起了一陣疾促有力的腳步聲,蕭景衍心中一驚,可很快,他又釋然了。

  賈太后既然想要他的這條命,就絕不會讓他這麼輕易地死去。

  他擡手理了理亂發。

  沒什麼好怕的。

  門開了。

  來人居然是襄陽王,蕭景珃。

  蕭景珃從前見過裴義,可如今,他眼前的這個男子雖然形容並未大改,眉眼間卻似換了一個人。不過,蕭景珃沒有多想,畢竟已經過去三年了,裴義容顏有些改變也很正常。

  蕭景珃淡淡地掃視著他,「裴義?」

  蕭景衍神色冷冽,抿唇不語。

  蕭景珃看著他咬牙切齒的模樣,毫不在意地笑笑,上前兩步,低聲耳語,「有人要見你,裴義,等下你可別說錯了話,否則,就是太后娘娘也保不了你。」

  說罷,他拍了拍手,「阮姑娘,進來吧。」

  蕭景衍聞言,呼吸一滯。

  阮如玉腰束玉帶,縹紈半袖,碎雪打在月白色的狐裘上,仿佛一粒粒玉珠,瑩瑩耀目。她依舊是那麼美好動人,同他記憶里的一般無二,三年了,歲月待她,亦是多情。

  蕭景珃雙手環於身前,倚著門框打量二人,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

  「襄陽王,有些話,我想單獨和裴將軍說。」

  蕭景珃微一挑眉,轉身出去了。

  「阮姑娘想說什麼?」

  阮如玉的眸中浮出淡淡一抹哀傷,「裴將軍,隨之他真的死了嗎?」

  蕭景衍脫口而出,「沒有。」

  阮如玉的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喜色,她上前緊緊握住蕭景衍的手,聲音顫抖,「我就知道隨之沒有死,我就知道,他一定還活著,裴將軍,他在哪兒?」

  蕭景衍餘光瞥見門外黑影,他雙唇微動,緩聲道,「隨之,一直活在我們的心中。」

  阮如玉怔了怔,半晌,她拈下袖口的一粒飄雪,擡指撚碎,「所以,隨之還是死了。」

  「嗯。」

  「也好,也好。」

  阮如玉勉力一笑,她澄澈的眼中蓄著疊疊淚花,她仰起臉,不肯叫那淚水流下。

  蕭景衍心痛如絞,「你還是這麼要強。」

  話才出口,蕭景衍忽覺不對,裴義生前同阮如玉並不熟絡,談何「還是」二字?

  他正想著如何轉圜,阮如玉卻已擡眸看他。

  「裴將軍,你我所見之面,不過一掌之數,不知裴將軍方才所言,從何講起呢?」

  蕭景衍急中生智,「是隨之,是他從前同我說的。」

  阮如玉眼角泛紅,「原來是這樣。」

  「隨之死前,有一句話叫我帶給姑娘。」

  「什麼話?」

  蕭景衍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紅衣映雪,圍爐烹茶,景衍此生得遇姑娘,死而無憾。」

  兩行清淚,簌簌而落,阮如玉背過身去,聲音哽咽,「他還說了什麼?」

  「他還說,他希望姑娘從此把他忘掉,他不希望姑娘為她報仇,他只希望,姑娘的餘生可以安穩歡喜。」

  「說好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他死了,我活著,叫我如何安穩,如何歡喜?」

  蕭景衍深吸一口氣,「姑娘,隨之若還活著,一定不願意看到姑娘如此折磨自己。姑娘放心,隨之的仇,我會替他報的。」

  阮如玉拭去眼淚,回身看他,「你?」

  「對,他的仇,我來報,無論如何,姑娘不該牽涉其中,朝堂風雲詭譎,姑娘同襄陽王站在一處,無異於與虎謀皮,姑娘,罷手吧。」

  「背信棄義,臨陣脫逃之人,我信不過。」

  蕭景衍怔了怔,「姑娘!」

  「裴將軍不必多言,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我無意深究,也不想聽你解釋。為隨之平冤昭雪是我的誓言,為天下學子辟出一條公平公正之路更是我和隨之共同的志向,除非我死了,否則,我絕不會輕言放棄的。」

  說罷,阮如玉轉身而去。

  千般滋味,湧上心頭,蕭景衍不自覺念了一聲,「長——」

  「長卿」是阮如玉的小名,世間知道這兩個字的,唯有蕭景衍一人。

  他咬住唇瓣,後半個「卿」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阮如玉腳下一頓,她回眸望向他,聲音微微有些發顫,「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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