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

2024-09-14 13:27:01 作者: 聽竹妃子

  青溪

  天熙七年,梁太子蕭景衍身涉禁苑謀逆一案,帝命押往廷尉,羽林郎裴義隨行。數日後,江北傳來噩耗,蕭景衍身死途中,裴義不知所蹤。

  蕭景衍為已故皇后裴氏之子,待人接物,素有賢名,一朝身死,沿途百姓自發為其扶棺,一路行至建康。一時,城內哀慟聲聲,白喪皚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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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子們跪於廣陽門外,手捧經史,慷慨泣下。

  「太子愛民如子,絕非叛上作亂之人,還望陛下明鑑!」

  「姜夫人穢亂宮闈,襄陽王狼子野心,陛下不可不除!」

  一溪之隔,阮府之中,襄陽王蕭景珃正與阮氏家主阮德品茶論道。

  「父皇欲設五經博士,垂教寰宇,本王意欲舉薦先生為五館之首,從此天下桃李,盡出先生門下,先生以為如何?」

  「王爺美意,本不應辭,只是,老夫閒雲野鶴,志非高堂,還請王爺另擇賢明。」

  蕭景珃並未立刻答言,側首吩咐了遊刃兩句,遊刃得令,疾步而出。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本王求賢若渴,先生要不要再考慮考慮?」[1]

  阮德斂袖而起,長身而拜,「言盡於此,王爺請便。」

  蕭景珃微一擡手,左右侍衛立即橫刀攔住阮德。

  「放肆,建康乃是天子居所,豈容你這樣的奸佞之徒狂悖亂行!怎麼,老夫如若不從,王爺還想殺了阮氏滿門嗎?」

  「先生言重了,阮氏高門,世代清流,一向在天下讀書人心中享有盛譽,本王豈敢胡來。本王今日得了一卷傳世之作,此番阻攔,不過是想邀先生坐下同賞罷了。」

  「既如此,畫作何在?」

  「先生莫急,本王方才已經吩咐遊刃去取了,這會子,應該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話音未落,遊刃手奉捲軸,飛身而至。

  阮德探身掃了一眼,面容大駭。

  「此,此為何物?」

  「此畫名曰『青溪』,遊刃,你與阮先生講一講,這上頭畫的是什麼?」

  遊刃拱手稱是,「天熙七年,太子蕭景衍勾結寒門士子,藉助喪儀之故,再次行刺陛下,襄陽王拼死護駕,誅殺反賊,三千叛軍血染青溪,浮光躍紅,宮中畫師揮毫潑墨,遂成此卷。」

  阮德氣得渾身發顫,忿然拂袖,「一派胡言!太子早已身死江北,如何勾結一眾士子,更何況太子仁義寬善,即便他還活著,又怎會有此大逆不道之舉。這畫上丹青已干,分明是舊時之作,而士子請命不過是今早的事情,畫師怎麼可能未卜先知!這分明是你們蓄意構陷,你們才是始作俑者!我要入宮,求見陛下!」

  蕭景珃笑意淡漠,「陛下受驚,臥病在榻,如今禁苑之中儘是本王的人,先生若有話說,只管告訴本王,左右,都是一樣的。」

  「你!」

  「先生此生最看重天下讀書人,天下學子,何止三千,先生若是為了一己清譽,至他們的身家性命於不顧,先生又有何顏面去見阮氏先賢?」

  「襄陽王,你在用學子們的性命來逼迫老夫!」

  「不是逼迫,而是恭請。」

  阮德望著泠泠溪水,冷笑一聲,「好一個恭請,襄陽王,明人不說暗話,如今,你已經殺掉了太子,大權在握,指日可待,你何必還來老夫這裡自討沒趣?」

  蕭景珃負手長嘆,「本王知道,先生不願出仕為官,只因中正取士,多以家世為要,而家世之中,尊嫡尊長,寒門庶子報效無門,泯然眾人。實不相瞞,本王亦非嫡出,所以本王對他們更是體諒,先生若是願意出任五經博士,天下學子從此不就多了一個出路嗎?」

  阮德面色難看,絲毫未見緩和,「襄陽王,你何必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你不過是想用我阮氏清名平息眾怒罷了,哼,你別痴心妄想了,老夫即便今日血濺青溪,也絕不會助紂為虐!」

  「先生當真不再考慮考慮了?」

  「呸,你趕緊給老夫滾出去!」

  蕭景珃的眸中浮出淡淡一絲怒氣,他垂眸看著繞石而過的溪水,默了半晌。

  「可惜了,先生並非孔明之才,本王亦非三顧賢主,遊刃,送先生上路吧。」

  阮德遽然變容,後退一步,「蕭景珃,我乃阮氏家主,你若殺我,便是與整個阮氏為敵!」

  遊刃舉劍的手不由一頓,滯在空中。

  蕭景珃看也不看,擡手斟茶,仰頸飲盡,「阮氏族中子弟,英才眾多,這個家主,換個人來作也未嘗不可。」

  遊刃得了吩咐,寒光一閃,破風之音刮過耳畔,忽聞一人高聲攔道。

  「且慢!」

  凜冽的劍鋒在距離阮德脖頸一寸的位置停住,蕭景珃淡漠擡眼,瞧見來人,微微一怔。

  綠柳如煙,輕紗如雲,女子容色清麗,抱琴而來。月竹色的羅衫同漫天蒼翠融為一體,春風拂過間色裙擺,當空漾開金子般的淺淡波紋。

  「這位小娘子是?」

  「臣女阮如玉,見過襄陽王。」

  「阮如玉。」蕭景珃擡指敲了兩下白瓷建盞,唇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阮氏嫡女,五歲能文,七歲善琴,才貌雙絕,本王今日得見,實乃一件幸事。」

  「王爺謬讚。」

  阮德眉頭深鎖,「如玉,你來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快退下!」

  「父親,我有話同襄陽王說。」

  「胡鬧!你一個女孩子知道什麼!襄陽王,你要殺要剮,老夫隨你,但你若是敢動如玉一根手指頭,老夫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蕭景珃聽得不耐煩,揚手一揮,遊刃立即押了阮德下去。

  「姑娘想說什麼?」

  「王爺以為,臣女學識如何?」

  「姑娘才名在外,本王亦是感佩。」

  阮如玉施施然一禮,「既如此,臣女毛遂自薦,自請出任太學博士,還望王爺首肯。」

  蕭景珃一愣,「你要入朝為官?」

  「是。」

  「我朝從未有過女子入學為師的先例,你一介女流,如何服眾?」

  「王爺若願意給臣女一次機會,臣女自有辦法。」

  「可是,本王憑什麼要給你這個機會呢?」

  「太子t甚得民心,一朝身死,天下百姓為其扶棺者何其之多。即便王爺以謀逆之罪蓋棺定論,可王爺管得了史書工筆,堵得了悠悠眾口嗎,王爺殺了為太子請命的三千學子,以儆效尤,可是王爺自己也知道,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必會污了陛下清聽。」

  「繼續說。」

  「阮氏一族書香清名,世代不涉朝政,若是王爺能推舉阮氏入朝,必得一大助力,名聲上亦可挽回一二。」

  「可惜呀,你父親不願意。」

  「父親不願,臣女願意。」

  「我大梁雖無舊例可循,但觀其餘諸國,五經博士向來皆為男子出任,姑娘雖有才名,終為女流之輩。」

  「既然五經使不得,那麼六經總該可以了吧。」

  「六經?姑娘是說《詩》、《書》、《禮》、《易》、《樂》、《春秋》?」

  「是了,六經傳自周公,至今獨遺樂經,王爺不覺得這是一大憾事嗎?」

  「卷帙浩繁,《樂經》已然失傳,怎麼,難道阮府之中藏有《樂經》孤本嗎?」

  阮如玉先是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

  蕭景珃不解道,「姑娘這是何意?」

  「臣女雖無古籍孤本,卻也頗通樂理之道。政通則樂平,人幸則音和,宓子賤鳴琴而治,政簡刑清,是為一段佳話,王爺若是相信臣女,臣女定會在樂經一事上開出一番天地。」

  蕭景珃把玩著手中建盞,「你說的固然有些道理,只是阮家子侄眾多,有些雖非嫡系,亦是可造之才,本王憑什麼要選擇你呢?」

  「王爺自己也說了,王爺看中的人選並非嫡系,世家高門,最重出身,王爺若只是推舉了幾個庶子庶孫,如何收攏累世公卿,豈不是枉費了一番心血。」

  蕭景珃笑了笑,指骨忽一用力,建盞應聲而碎。

  「阮如玉,你別把本王當成傻子!建康誰人不知,當年你母親與裴皇后指腹為婚,將你指給了太子蕭景衍,你叫本王如何信你?」

  阮如玉面不改色,娓娓道來,「臣女雖與太子有過婚約,不過是兩家大人隨口戲言罷了,臣女都已經忘卻了,王爺又何必掛懷呢。況且,臣女作為太子的許嫁之人,出首太子忤逆,豈不是更有說服力?」

  蕭景珃斂眉不語,良久方道,「本王不明白,你究竟圖些什麼呢?」

  阮如玉屈膝跪下,「臣女只求王爺三件事。」

  「你說說看。」

  「父親年邁,不善俗務,還望王爺可以放他歸鄉。」

  「這個自然。」

  「天下男女,殊無二異,臣女既為六經博士,願以此為先,開天下女子讀書之先河。」

  蕭景珃思忖道,「這是你們太學自己的事兒,你若能說動其餘幾位博士,本王自無二話。」

  「多謝王爺。」

  「不是三件事嗎,還有一件是什麼?」

  阮如玉朝桌案上的捲軸擡了擡下巴,「王爺可否把此畫贈予臣女?」

  蕭景珃望著《青溪》,眉頭微蹙,「你要此畫作甚?」

  「太子犯上作亂,臣女身為大梁子民,深以為恥,故而,臣女想將此畫懸於太學之內,一以自勉,二以誨人。」

  蕭景珃先是一愣,後又一笑,「哈哈哈,阮如玉,你真的是阮德之女嗎,你們父女二人的脾氣秉性還真是大不相同,有趣有趣。」

  「王爺的意思,可是准了?」

  「一幅畫而已,你若喜歡,留下便是。」

  蕭景珃攏衣而起,向她走近兩步,伸手扶她,「太子已死,姑娘何不另擇良人?」

  阮如玉聽出這話不對,連忙退後一步,行禮道,「三年孝期,臣女不敢不遵禮法。」

  蕭景珃「哦」了一聲,又問,「那麼,三年之後呢?」

  阮如玉抱著琴的手不由一緊,「三年之後的事,自然三年之後再說。」

  蕭景珃勾唇一笑,沒再多說,他撥開拂及面頰的鬱郁垂柳,大步離開。

  腳步聲漸遠,阮如玉鬆了一口氣,藏在琴下的匕首脫手而落,哐當一聲摔在地上。

  泛紅的溪水映著阮如玉蒼白的面容,在融融春日裡,顯得分外寒涼。

  她顫著手,撿起冰涼的匕首,喃喃自語,「隨之,你別怪我,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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