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2
2024-09-14 13:14:49
作者: 啾啾翠
Chapter62
一夜無夢。
艾波羅尼亞睜開眼睛,看到曙光在天花板游弋,窗框的投影飄忽蕩漾。耳邊是街面的嘈雜聲響:自行車打著鈴駛過,男歌劇演員練習夜間演出曲目,送牛奶的小販和店主討價還價…
從床上坐起來,順手擼下麻花辮尾端的發繩,手指穿過髮辮捋開頭髮,精神不錯地去盥洗室洗漱。
洗手間並浴室是公用的,推開門穿堂風夾雜潮濕水汽撲面而來,還有一些男人身上的涼薄氣息。
艾波不緊不慢地刷著牙,思索她的小生意。
她在猶豫是否趁此機會,將卡片塗層的材料註冊專利,專門開一間刮刮樂公司。像彩票一樣定期發售,但獎品不再局限於她們西西里的產業,每期招募金主,任何公司只要產品質量過關都能參加。
然而,如果作為長期的生意,就必須正視黑市的影響力和勢力。不能再像這次一樣,六成的錢流進黑市商販的口袋,她只賺個好聽的吆喝。
洗漱完畢,艾波走進餐廳和起居室組成的寬敞空間,瞧見男人披著睡袍,站定在餐桌前,端著咖啡低頭看報紙。
四枝洛可可吊燈光芒落下,照亮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龐,冷冽又英俊,他身上幾乎沒有西西里人的蠻莽,反而更像羅馬人,內斂自持。
他晨起沖了個澡,似乎裸身穿著睡袍,暗紅色的領口交疊形成的v形區域裡露出幾縷胸毛。黑色的短髮潮濕地打著捲兒,仿佛溫帶海域肆意漂蕩的某種高等藻。
麥可擡眸,揚起嘴角,露出一個輕鬆疏離的微笑:「早安。」
仿佛只是普通的合租室友。
艾波沖他點了下頭,走進廚房,打開櫥櫃門拿出一顆蘋果,放到水龍頭下搓洗一番,就著上面的水珠啃起來。
「喝咖啡嗎?」麥可舉舉手中的白瓷杯,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又說,」快來看,《前進報》和《羅馬信使報》都報導了你的卡片。「
他的語氣再明顯不過,活脫脫一位誘拐犯。艾波斜了他一眼,啃著蘋果,到底還是走到了他的身旁。
灰白的報紙,濃黑的字體醒目地橫在版首。
《前進報》的頭版『歐洲聯盟是大西洋聯盟的成員』下方,赫然寫著『顛覆性的抽獎制度——羅馬誕生全新遊戲彩票』。
另一份區域性報紙更為誇張。黑白照片占據大半個版面:兩張卡片撲克牌般斜錯地擺在桌面,露出牌面中央的』一等獎『和象徵未得獎的聖經語錄。而它的頭條,簡明扼要,聳動且抓人眼球——尋找特等獎。
顯然,這兩家報社的記者都十分敬業,巧妙地抓住重點。如果要開辦公司,那麼和報社、電台的合作勢在必行,通過媒體公開定價、規範購買渠道,一定程度抑制黑市交易。
趁艾波洛尼亞低頭端詳報紙的功夫,麥可順勢將她圈進懷裡。空氣中全是她的氣息,他深深地呼吸她發間的清香,心臟為之膨脹,像是雨季的台伯河,溫暖的情緒飽漲、漫上河岸。
又把蘋果核從她的手裡拿開,悄悄打量了她幾眼。翻領的針織衫外罩著一件羊毛背心,頭髮在腦後鬆鬆地挽成髮髻。俏麗的小臉若有所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看得麥可心痒痒的。
時鐘指到七點一刻,艾波在男人的懷裡翻完兩份報紙,心中已有大致想法,準備動身去學校。
懷抱空落,心底升騰出幾絲隱綽的不舍,麥可問道:「開車去嗎?」
艾波搖搖頭,坐在玄關的長椅,灰色西褲的長腿踩進高跟鞋,回答道:「騎車去。」
男人沒有說話了。
臨出門,她回頭往室內望了一眼,慵懶睡袍的美國人站在燈里,一動未動、一言不發。英武的面龐透著落寞。
莫名有些心軟。
匆匆出了門,羅馬潮濕的陽光湧入鼻腔,大街兩旁的樹木,樹葉常綠,顏色深沉得宛如暈染在樓宇間的陰影處。
自樓道推出自行車,艾波跨上車,將一幢幢房屋掠在身後,地面磚塊過於陳舊,縫隙之間淤著污水,橡膠車輪骨碌碌地滾過石磚地面,濺起一灘灘水花。
聖母大教堂前,在方尖碑矗立的廣場,人群零星成隊——戴著頭巾的老婦,手挎菜籃張望;失業的男人叼著煙沉默等待,時不時交頭接耳;記者揣著相機在隊伍前後走動。
艾波洛妮亞踮腳停住自行車,望見曼奇尼和普羅蒂諾跟在親王派遣來的管家身後,清點堆放在石頭台階前的獎品。主教一身低調的黑色神父裝站在一旁,胸前音色的十字架反射晨曦光芒。
沒什麼可不放心的。她看了幾眼,調轉龍頭,向學校的方向騎去。
作為大學甚至全羅馬唯一一位穿褲裝的女孩,艾波洛妮亞一直備受矚目。當騎車的身影出現在校園時,人們自然而然地看向她。
焦點的本人並不知曉,或者說渾然不在意。她獨來獨往,不是泡在那間全歐洲最大的法律圖書館裡,就是在各間教室里背筆記。只出席必要的活動,與所有的同學都保持面上的友好關係,鮮少深入交往。
麗塔是唯一的例外,她的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早已離世,留下她和十歲的妹妹。這位稅務官花了大力氣將大女兒送進法學院,期望她揚眉吐氣、做出一番事業,卻沒有想到她一心想要做一名畫家。
女孩坐到艾波身邊,一身洋氣的套裝,貝雷帽下的黑色短捲髮閃著油亮的光。
「艾波拉,你來得可真早。」她喜歡將艾波洛妮亞稱為艾波拉。
艾波正在翻看這學期的費用清單,十萬里拉,在這個職員工資大約一萬五里拉的年代,一年二十萬的學費,絕不是一般家庭負擔得起的。她合上清單,回道:「早安,麗塔,你知道的,我的生物鐘總是這麼早。」
「假期過得怎麼樣?」麗塔打量著她,意外發覺她身體好了許多,臉頰隱約飽滿,「這次你終於健康地回來了。不然我高低得去西西里看一看,怎麼那麼容易讓人生病。」
麗塔還記得上次假期結束,左等右等,只等到艾波的未婚夫入獄、申請休學的消息。要知道整個法律系只有她們兩個女孩,她不在那幾天,麗塔覺得自己是迷途的羔羊,艱難地應付無邊無際的課業。好不容易,那糟糕的未婚夫被關進監獄,艾波卻蒼白著一張臉回來上學,渾身虛弱得仿佛風一吹就被颳走。那段時間麗塔總擔心她在課堂上昏倒。
艾波洛妮亞哈哈一笑,「我哪有那麼脆弱,那次只是意外。」
兩人小聲嘀咕,分享了一番假期經理,麗塔驕傲地說她畫了整整五十張素描,其中一張被人買走。艾波則細細講述小侄女的可愛,粉嫩的小臉蛋讓人想要狠狠親吻。
猶豫再三,艾波到底沒有告訴朋友自己結婚這件事。
「對了,這學期的選修里多了一門數學,你要選嗎?」麗塔想起方才聽到的傳言,抱怨道,「為什麼我們法律系也有學數學?真討厭。」
艾波洛妮亞翻開清單,指尖一行一行地對過課綱,終於在第二頁三分之二的位置看到了一行小字——高等數學,奧古斯都.瑪拉蒂。
「學一下也沒什麼不好的。 」艾波無可無不可地說道。她想要儘快修完學分,省下時間回西西里。
麗塔失望地拖長聲音:「唉——先說好,我可不修這門課。」
「行。」艾波洛妮亞知道她志不在此,只是混日子拿證書,結交些人脈、釣個讓父親滿意的金龜婿。
兩人說了幾句話,陸陸續續有學生走進來,又過了十來分鐘,系主任也進入教室。頭髮花白,身形瘦削的老頭站上講台,扶了扶眼鏡,厚重鏡片後的眼睛失真般地大。開始新學期講話。
演講結束,大家沒有離開,交流選修課的難度、二手書本之類的情報。
上午的時間,在各種寒暄、交談中不知不覺地流走。
等到中午時分,同學們零零散散地先後離開,艾波跟著麗塔往食堂的方向走。
簡化的新古典主義建築在冬日淺淡的陽光下,規則整齊的窗戶宛如馬列維奇筆下的黑方塊,光影交錯,呈現墓碑般的冷硬慘白。
年輕的男孩們如同勤勞的蜜蜂,興奮地講述假期見聞、炫耀自身的財力。艾波百無聊賴地聽著,悄悄落下幾步,將麗塔留在花朵的中央。
男t孩們想要催促,卻在看到她的表情後止住了出口的話語。原因無它,淡泊得像是勃朗峰終年不化的積雪,拒人於千里之外。
從法學院到食堂,需要穿過幾道簡約現代的大理石拱門,路過一大片碧綠的草坪。這路線艾波洛妮亞走過許多次,爛熟於心,她甚至故意閉上眼,然後猛地睜開眼,好讓自己猜猜到了什麼地方。
第一道拱門外側有一棵古老的榆樹。樹葉全然凋零,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幹,仿佛巨人國里的一蓬荊棘。
屋檐上的未乾的水珠猶自閃著光,折射出近乎夢幻的光澤。
閉上眼睛穿過第二道拱門,前方男孩女孩的笑鬧傳來,言語之中蘊含年輕的歡悅,像是早春廣玉蘭毛茸茸的花苞,她不由揚起嘴角。四周喧囂得熱鬧。
忽然之間,一陣風挾著冷杉似的氣息,猶如股股氣浪悄無聲息地撞碎在走廊的牆壁,掀起她頰邊的碎發。
艾波洛妮亞若有所覺地停下腳步,睜開眼睛,向氣流的來源望去。
只見拱門圈起的、隧道般的昏暗空間裡,男人大步從她身側越過向前走去,行動間的氣流裹挾衣角,翻騰出烏雲般的陰鷙。
這是…麥可.柯里昂?大腦仿佛部件破損的發動機,一時不過來,隻眼睜睜地看著他跨出拱門的範圍,英俊面龐浮現在明朗日光里。
她聽見美國人用一種極為禮貌的語氣問男孩們:「同學,我是新來的數學助理,請問餐廳在哪裡?可以煩請您帶路嗎?」
「當然。」為首的男孩笑容開朗,「您是我們新的選修課的助教嗎?」
「你們是法律系的學生?」
「沒錯。」
「那就是了。」麥可彬彬有禮地伸出手,「麥可.柯里昂,我將協助瑪拉蒂教授,負責你們高等數學這門課的作業批改。」
另一位男孩一面和他握手,一面問:「你是哪裡人?聽口音並不像羅馬人。」
「我是美國人,我的妻子是西西里人。」說這話時,西裝革履的助理教授有意無意地側頭,目光如同一根柔軟的羽毛若有似無地向後方掃來。
皮膚像是病變般又癢又燙,波洛妮亞暗自咬牙,終於回過神來,難怪早上出門時他如此乾脆淡漠,一點也不像平時的做派。這幾日他每日早出晚歸的原因她也基本有數了,合著這傢伙是出來找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