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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若存若亡

2024-09-14 13:05:20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十七章若存若亡

  對於上官陵而言,連越的國都建雲,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所在。當她尚在幼年之時,便常從師長的口中聽聞它,也常在想像中「遙望」它,可實際上,直到她後來離開連越,都並未踏入過那座城池一步。如今,她才第一次看見它高闊的城門,第一次走過它平直的街巷,第一次拜入這古雅的殿堂。

  連越國主年近古稀,精神還健旺得很,這樣高壽的君主,在列國中都屬罕見。上官陵坐在賓席上,靜聽著他那遲緩板重的話語,心底忽生幾絲微瀾。她與對面的老者根本素無相識,卻竟存在著一種緊密聯繫——她深為敬愛的先師是他的血親胞弟,然而,她同時又很清楚,這種「緊密聯繫」除了能夠為彼此增加一點親近之感以外,其實並沒有——也不該有——任何別的意味或「作用」,尤其在眼下的場合,她該做的事只是傳達聖意。

  「驚聞世子遭遇毒手,女王陛下擔憂非常,特令微臣前來探視,不知究竟是何情形?世子而今恢復得如何?」

  上官陵話音一落,國主鬆弛的麵皮抖了兩抖,眼神陰沉下幾分。

  「承蒙貴主掛心,當日事發突然,幸而侍從發現得早,保住了世子的性命,只是至今昏迷不醒。留夷放曠太過,無甚防人之心。不過也難怪,一向看伯梧忠厚誠篤,誰料竟會下此毒手?」

  之後又絮絮說了些話,上官陵並不十分在意,腦中只忖量著世子竟昏迷到了今天,倘若此話屬實,那她此番前來的使命,最多只能完成一半。

  

  孰料次日晚上,「昏迷不醒」的世子君留夷,突然自行出現在了她屋子裡。

  上官陵看著眼前男子,容色間掠過一閃而逝的愕然。君留夷的臉色略顯蒼白,但神光清朗,泰然自若,絕不像長久昏迷剛剛才醒的樣子。

  她的反應素來敏捷,一瞬的驚異過後,便立刻收攝了神思,步至桌旁倒了杯茶遞給來客,笑道:「倉促間備不得接風宴,還望世子莫嫌待客吝嗇。」

  君留夷目光向她凝了凝,撩袍坐下,莞爾道:「上官大人好定力。看樣子,在下今晚來對了。」

  「你大約很疑惑,我為什麼明明醒了,卻要假裝昏迷至今?原因也很簡單,我發覺『昏迷』的日子很幽靜。我喜歡這種日子,便忍不住把它多延長了幾天。」

  他說著,緩緩呷了一口茶:「很長時間以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論性情,伯梧比我更適合當世子。其實直到現在,我也很難相信是他下的手。倘若他真想當世子,我可以讓給他,雖然父君或許不同意。」

  「當年父君初嗣位,膝下無子奉祀,於是過繼了伯梧。後來生了我,便讓伯梧還宗。但因我年幼,仍叫他常來相伴。後來不知從何時起,漸漸傳出些話言來,說父君賞識伯梧,群臣中有人說伯梧有賢君之資。我聽著倒不覺如何,伯梧本來也堪賞識。可父君卻不悅了,疑心這是伯梧與三叔家意圖不軌。三叔自然也不快。時至今日,竟至於此。想來大約真是『萬物相感』之理,人的疑心病尤其如此,你疑我,便自然會做出些相應的『防範措施』,我看見時,便也生出自家的疑心病來……疑來疑去,自然可以無中生有小事化大,任憑他什麼夫妻父子兄弟,豈有不分崩離析反目成仇之理?可若要往回推去,從頭算起,竟不知哪裡才是『頭』?」

  「我想了許久,怎麼也想不出個解冤釋厄的法子。早聞上官大人智識過人,不知可否賜教?」

  這一篇話說完,他的杯子也剛好空了,便就著擱放茶杯的姿勢半倚在桌旁,兩眼輕輕地看著上官陵。這種注視不像是特地看人,倒像是思考的餘緒,連帶著他嘴裡的「賜教」二字,聽上去也只像順口的話。上官陵默思片刻,從容不迫地啟口。

  「世子所言,乃是世間生滅存亡之事。這些生滅存亡、興廢離合……一般說來,皆由因緣所致。便如世子所說,親眷互相疑怨,亦是因緣之一。只是在下卻有一問:依世子之見,這些疑心,是從內來,還是從外來?所謂分崩反目等事,是發生在內,還是發生在外?」

  君留夷神色一頓,看向她的目光也凝滯起來,良久,他慢慢搖了下頭:「不在內,也不在外。」

  「非但不在內、不在外,也不在東、不在西、不在南、不在北,上下十方,前後三世,遍一切處……哪裡都不在。世子以為如何?」

  上官陵說得不緊不慢,瞧向客人的清眸中微帶一絲熙然笑意。那君留夷本是高蹈之士,被她一語點明,立刻福至心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噙起笑來,「這些事物,其實從未誕生,只是人自己誤以為它誕生過。於是也就無所謂『解冤釋厄』了,因為本無『冤厄』可釋。」

  「世子果然敏慧。」上官陵讚賞地頷首,「因從未誕生,所以也並不存在所謂的廢滅。究竟說來,因緣其實是幻法,生滅興亡、苦樂離合也都是幻事。若說解決,它們確實都不可解決——就像你無法推倒海市蜃樓一般。但其實也不必解決,因為你要解決的東西本就並非真存。它們既不是真存,也就根本沒有力量真正困住你,困住你的只是因它們而起的煩惱憂愁。而你之所以會升起煩憂,也僅僅因為你不知道它們不是真存。」

  君留夷恍然而笑,立起身來,向她揖道:「多謝大人開解,令在下頓開茅塞。大人所言極是,倒是我自困一時,執迷不悟了。萬事萬物只是本然如此,其實無冤可解。」

  「無冤可解,也無世可避。」上官陵含笑還禮,「世子病體初愈,還須多加留神。」

  「我明白的。」君留夷點頭,繼而又輕嘆出聲,「從前厭離逃世,說到底也是另一種愚迷。執著於物外,便又墮入物內;執著於自由,便又成了不自由。上官大人何時有空造訪東宮?留夷虛席以待。」

  連越君臣愕然發現,長久昏迷不幸的世子,竟在上官陵登門拜訪了一趟之後,立馬恢復如初。雖然怎麼看怎麼離奇,可事情就堂而皇之發生在眼前,由不得眾人不承認,於是從此,這位昭國丞相的種種軼事中,又多了一個令她自己哭笑不得的「神醫」傳聞。

  「想不到上官大人竟是醫中聖手。世子的病體,多少大夫都束手無策,誰知大人一露面,竟然手到病除!早知如此,還請什麼方熬什麼藥?只該去昭國拜求才是。」

  國主坐在御座上,眉開眼笑地打量著上官陵,態度比前日親切了十倍不止。上官陵聽他言辭中「不必請方熬藥」的隱意,心頭微微一動,看來這位國主對自家兒子的「病根」多少有些心知肚明,只是苦於無法而已。

  「國主謬讚了,臣並非聖手。世子休養多時,本就將要痊癒,在下不過是恰巧趕上罷了。」

  這在她自是實話,旁人聽來卻只像自謙。國主依然笑呵呵,伸手請她就座。待她整衣坐定,便開口笑道:「上官大人名滿諸國,老朽雖遠在僻荒,也常聽聞大人的事跡。據說大人年少時,曾就教於舍弟九蘭門下,果真有此事麼?」

  這倒也沒什麼值得隱瞞,上官陵遂點頭:「國主聽得不錯,九蘭先生確是微臣的業師。」

  國主撫須不語,少頃笑道:「寡人無知,倘若說話唐突,還望大人勿怪。人常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又道是『禮不忘本,狐死首丘』。連越之於大人,雖非生身之母地,也算長養之故土,大人遠別已久,豈無思歸之意麼?」

  這是意圖留她在此了,上官陵聽得明白,可她自己主意更是分明,豈是旁人片言可撼?

  「承蒙國主厚愛。」她微笑道,「臣昔年受教於九蘭先生時,常聽他的教誨:君子有志於道者,當心懷區宇,意在兼濟,豈徒以一身為愛、寸壤為念?多年以來,臣謹記其言,自知不論身在何方,仕於何處,只要秉心執節、不卑其志,也就不枉先師之教,不負連越所養。天下靖寧,連越自然安定;天下道行,連越自然昌盛。不知國主以為然否?」

  話音落定,年邁的國主沉默了起來,飽覽世事的眼睛定視著上官陵,如一對硬鉤般,直要鉤出她的心來,瞧瞧這番話究竟出自真心還是假意。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重新開口,語調卻沉降了許多,如藏著深重的嘆惋。

  「上官大人志向可嘉,但所言卻令寡人疑惑。大人所說,似乎只是大人的設想,可實際情況果真能如大人所言麼?大人此番來連越,豈不正是為了昭國與容國的戰事?大人為昭國滅北桓、伐容國,竭心盡力,功績無兩。以忠君而言,誠無過錯。可若說能從此使天下靖寧,連越昌盛……只怕並不相干。依寡人看,將來昭國『寧定天下』之日,便也是連越亡滅之時。大人的初衷,或許是願連越安定,但實際行事,則選擇了將連越作為犧牲。大人身為昭國丞相,選擇犧牲連越也算分所應當,而寡人身為連越國主,恐怕便與大人難以道同了。」

  這番話說得直白,卻也懇切。上官陵一時怔然,回思自己一路行來所歷經的一切,忽覺五味雜陳,但她畢竟自持,面上不露跡象,只是沉吟著啟唇。

  「天下有亡而不亡之國,有不亡而亡之國。如何取捨,惟願國主聖聰明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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