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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皎皎白駒

2024-09-14 13:03:30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九章皎皎白駒

  桓王宮,宣政殿。

  成玄策的臉色很難看。

  雲崖關失守,使得原本有利於北桓的形勢變得有利於昭國。成玄策聞報大為惱火,當堂處置完守關將領後仍不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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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令下去!整頓大軍。本王要御駕親征,討平昭國!」

  「王上三思!」

  他的壯志豪情被丞相殷時存一句話撲滅:「如今雲崖關已為昭國所有,戰之對我不利。何況國庫尚且空虛,支撐不起大戰。王上切勿衝動行事。」

  其餘大臣紛紛附議:「丞相所言極是,請王上三思!」

  成玄策不做聲,陰沉著臉俯視滿朝文武,忽而有些心煩氣躁。

  他知道殷時存道理說得沒錯。剛才那句衝動之言出口,自己也有點後悔。可是,眼下看著殷時存這一呼百應的聲勢,又讓他莫名來氣。

  視線習慣性地往某個位置掃去,卻沒望見期待中的身影。哦,他想起來,之前軒平說身體不適,告了一個月的假。

  真該死……他心內暗罵,難道軒平一走,他就連個能商量事的心腹人也沒有嗎?

  群臣看見桓王突然收了怒色,轉而露出一抹不明笑容。

  「丞相說得對!眼下國用不足,仍需修治內政。修政首重用賢。傳本王旨意,從即日起,令各地保薦才德之士,不拘來歷出身。有意向者亦可自薦,本王要親自選賢!」

  說是親自選賢,然而國君日理萬機,試才的重擔主要還是落在作為薦閣的龍門天闕頭上。龍門天闕體會上意,將舉薦過來的才士們稍作篩選,而後繞過丞相殷時存,直接把名單呈報給了桓王。殷時存心知桓王疑忌自己,表現得極其柔順,不但在此過程中毫不插手,就連後來成玄策詢問他意見時也裝得十分愚鈍。他的「守拙之計」起了效果,成玄策最終對他釋出好意,令他與忘歲月一道主持幾日後的集賢大宴。

  宴會在御園舉行。

  鍾離煜坐在園中,一半注意力用來聽桓王說話,另一半則用來觀察在場的人。桓王年輕英俊,言談間詞氣昂揚,偶爾流露出一絲不經意的驕橫,侍奉這樣的君主,須以貞順之態博取信任,切忌剛強對抗。視線略過桓王,他的目光被旁邊的琴師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美人,姿容妍麗,笑靨生春,撫起琴來嫻熟到隨意,顧盼之間眼波婉轉,說不盡的風流秀曼。

  但吸引住鍾離煜的並非她的美貌,而是她不時投向桓王的眼神,理所當然的多情,與有榮焉的矜傲……鍾離煜暗自一笑,看來這不是一個琴師,而是一名妃子。

  那「妃子」便是晏飛卿。

  她被成玄策特召來集賢宴上奏琴,十分高興,仔細打扮了一番,奏了幾支最拿手的曲子,自以為方方面面都完美之至,哪想到成玄策只顧端著杯子對著一群酸文人滔滔不絕,整場宴會下來給自己的眼神一隻手就能數過來,真令她好生喪氣!

  美人含怨的臉色桓王沒看見,卻被鍾離煜盡收眼底。有意思,他想,具備才藝和美貌,卻又不太受寵的妃子……或許是可以利用的對象。

  宴會結束,桓王攜美人起駕回寢宮,丞相殷時存和太師忘歲月也引領眾人出宮,不甚寬闊的園門邊頓時有些擁擠。正在此時,變故陡生!

  緊跟在忘歲月身後的一人衣袖一翻,短匕驀然閃現,直向忘歲月背心刺去。

  他的動作太快,周圍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然而忘歲月自身武功超絕,又怎可能讓他得手?匕首噹啷落地,那人的腕骨被扭斷。

  「不自量力!」

  忘歲月將他雙手反剪於後背,表情充滿嘲笑和憐憫。

  「你害死二殿下……」那人齒關作響,聲音顫抖,顯然劇痛不已,「就算不自量力,我也一定要為殿下報仇!」

  鍾離煜站得遠,那人又背對著他,因而方才只看到前邊騷亂,此刻聽到那人說話,頓然變了臉色。

  「徐牧……」

  想不到他會在這裡,那二殿下……聽他話中之意,卻是已經死於非命了。

  鍾離煜心內百味雜陳,聽得忘歲月笑道:「原來沈明良還有餘黨,倒是我的疏忽。」

  這裡的變故驚動了沒走多遠的桓王,成玄策在內侍宮女的簇擁下走過來。

  「怎麼回事?」

  殷時存稟告:「此人意圖刺殺太師,幸而未能得手,還請王上發落。」

  成玄策將徐牧打量一番,道:「本王看他像個老實人,為何做這樣的蠢事?」

  問明緣由,得知是為沈明良報殺身之仇,他似覺意外地瞥了忘歲月一眼,而後吩咐侍衛將徐牧押去大牢。忘歲月心下不太滿意,桓王根本沒有處死徐牧的打算,暫時收押不過是做出來安撫他的姿態。

  成玄策笑著和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攜著他一道往外走,一面狀似無意地問他:「太師與那沈明良究竟有何過節?為何要弄死他?」

  「這是那姓徐的胡亂攀扯,庸人自擾。」忘歲月面不改色,「臣只是偶然路過沈明良住處,一時興起進去探望他,誰知他不識好心、怨言相對,臣便戲言要讓他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誰知他當了真,竟然自殺了。」

  「看來是太師受委屈了。」成玄策笑道,「這姓徐的令太師受驚,如何處置他,太師可有主意?」

  「王上自有聖裁,何須臣來多嘴?不過,臣倒有一樣擔心。」

  「哦?」

  「王上大舉招賢,用意雖好,可卻難保不會有人因利乘便,混入朝堂來行不軌之事。徐牧混進來只為刺殺微臣,倒還是小事一樁,怕就怕還有其餘人所圖者大……王上不可不察呀!」

  成玄策心思兜轉。這一點他不是沒有想到,但人豈能因噎廢食?頃刻,他轉過身,揚聲向眾人道:「各位都是賢才,本王眼下一事不決,要聽聽各位的意見。徐牧刺殺太師未遂,殺他擔心用刑過重,不殺又怕難儆效尤,你們說,該怎麼處置他才好呢?」

  群賢恐怕被刺客連累,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紛紛要求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成玄策沉默不語,略有幾分失望。枉他自詡網羅群英,原來還是庸才居多。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

  「王上,臣與徐牧曾有舊交。若王上不棄,臣願為王上勸降此人。」

  成玄策調轉視線,注目望去,卻是一名黑瘦男子,布衣佩劍,不似儒生,落落然倒有遊俠孤客之風。

  「你是……」

  「微臣鍾離煜。」

  「你和徐牧有舊交?」

  「實不相瞞,在下也曾做過昭國二王子幕賓。徐牧為人溫厚,見臣貧寒,常贈衣食,因而有些交誼。此人愚鈍少智,但性情忠實,若能為王上所用,臣想……或許比殺他更有好處。」

  鍾離煜知道,只要桓王有意,隨時可以查到他的出身和過去的經歷,隱瞞那些毫無用處,倒不如一開始就和盤托出,既表忠心又免後患。

  成玄策頗為注意地審視了他好一會兒,眼神中掠過讚賞的笑意。

  獄中。

  暗無天日的地方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徐牧不知自己被關進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心情從絕望到平靜,從憤激到沉鬱,兜轉起伏了無數個來回,直到牢門外突兀響起的腳步聲將他從沉溺中拉起。

  牢門打開,來訪者踏入,竟是熟悉的面孔。

  徐牧看見故人,先就冷笑一聲。

  「你如今仕途通達,怎麼捨得紆尊降貴,來看我這罪徒?」

  他言辭不客氣,鍾離煜卻不動氣,撩袍在他對面坐下。

  「你我朋友一場,何出此言?」

  「我何出此言?」徐牧盯著他,「這裡防守嚴密,你若不是奉桓王之命,怎能光明正大地進來?說罷,到底打算怎麼處置我?」

  鍾離煜說:「我不是來殺你的。」

  「那就是來勸降的了!」徐牧嘴唇發抖,再次扯出一個冷笑,「不必枉費力氣,我死也不會如你們所願!」

  「何必這麼固執?」鍾離煜態度平和,「逝者已矣,日子還是要過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是感動自己罷了。幸虧桓王心胸寬大,有意放過你一命。何不趁著還有命在,做些有用之事?」

  「住口!」徐牧眼圈發紅,隱有忿然之色,「二殿下屈死於北桓太師之手,你不思報復也就罷了,怎能投效敵國,與仇人同朝為伍?你不羞愧麼?殿下雖然有時候脾氣不太好,但也從未虧待過你,他剛死你就改換門庭,你的良心何在?」

  「殿下慘吶……」他垂下臉去,似欲墮淚,「死在異國他鄉,連個送葬的人都沒有,蓆子一裹就埋了。我無能,好不容易找到他,卻又眼睜睜看著他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豁命為他報仇,結果還是沒成功。我從前敬佩你有膽識,沒想到你是這麼不顧情義的人,看來忠孝節義,對你是空話了!你只管去求你的富貴,不必來我這兒當說客!」

  鍾離煜見他情緒激動,便不吭聲,過了好一陣,見他神色冷靜了些,方才鼓掌開口。

  「徐兄說得好!說得真好!可你在這裡慷慨激昂,殿下就能起死回生嗎?你把自己弄到這個田地,對事情可有一點助益?是啊,你有情義,有廉恥,有節操,可你的心呢?在你心裡,一個人就等於全世界?匹夫匹婦守一人之節,大丈夫守天下之節。不識其理者,往往自誤而不自知。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終致餓死,千載之下,徒有虛名!我在容國身受幽囚之辱,卻拼命茍活下來,並非不知羞恥,只因尚未建立尺寸功業,死也不過輕於鴻毛!榮辱有輕重,節義有大小,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全小節而誤大事,小人而已!」

  很多事情,他不能明言。雖然看不見,但鍾離煜知道獄卒還守在牢房外,隻言片語,都可能被呈報給桓王。他只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惟願這個向來不夠聰明的好友,能夠體會他的真心而已。

  徐牧眼皮不眨地望著他,神色幾變。正當鍾離煜以為他沒能聽懂,準備再度開口時,他猛然傾過身來,一把抓住了鍾離煜的手,用力之大,讓鍾離煜感到了痛意。

  「我聽說制霸之君,有生臣;傳業之國,有死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死者立義,生者立功。賢弟有大才,留在此處可建不世之功,揚千古之名。而我徐牧,不過一庸人而已,生既不能輔國匡君,倒不如一死以全人臣之義,也算不枉此生。」

  徐牧的聲音壓低了些,那些話落在鍾離煜耳中,越發如鉛鐵一般重。鍾離煜說不出話來。

  「徐兄……」良久,他翕動嘴唇,「既如此,小弟不強你所難。」

  太微宮。

  成玄策坐在大殿內,手中翻弄著幾張箋紙。

  「啟稟王上,鍾離煜求見。」

  「宣。」

  不多時,鍾離煜邁入殿來,在王座前肅然屈膝。

  「臣有負王上所託,未能勸得徐牧投降,請王上降罪。」

  出乎意料,成玄策並未露出慍色,反而笑了一下。

  「看來他死志堅決。罷了,先生已經盡力,不必自責。」

  「謝王上寬恕。」

  「鍾離先生,來,這邊請坐。」

  成玄策步至他面前,親自將鍾離煜扶起,又引他上座。桓王此刻的態度親切而客氣,甚至可說是敬重,鍾離煜驚訝,謙退躬身:「臣乃微賤之人,桓王禮遇,臣愧不敢受。」

  「先生太過謙了。」成玄策笑意愈顯和善,「本王求賢若渴,搜羅人才無數,可如先生這般有德操見識的人萬中無一。先生只管上座,本王有要事求教。」

  鍾離煜聽聞便不再推辭,恭順地坐在他指定的位置上。

  「先生從昭國來,想必知道那邊的情形?」

  「略知些許。臣之前在容國被誤捕,耽誤了好些日子,若說昭國近期情形,臣不曾親自見聞,以道聽途說為主。」

  「這都無妨。」成玄策道,「言官許多時候也風聞言事,道聽途說也有它的真實之處。本王聽說老昭王命公主繼位,真是令人吃驚,真有此事嗎?」

  這樣簡單的試探,鍾離煜當然不可能上當:「據臣所知,確有此事。」

  「那是什麼原因,使昭王放著兒子不立,卻傳位公主?」

  「表面上看,是昭王覺得兒子們資質不足不堪大任。事實上……」鍾離煜說到此處,特地停了停,見桓王興致陡增,知道自己的思路對了,便接下去道:「事實上,依臣所見,昭王是自知無法在活著的時候將新政推行完成,恐怕人亡政息,這才破例使公主繼位。新政的主持者上官陵乃公主授業之師,他為了完成自己的抱負,也力保公主繼位,種種因素相加,便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成玄策快悅地撫掌:「先生果然目光銳利,言語通透,與本王所想不謀而合。那沈安頤繼位後,是如何治國,如何駕馭臣下的?本王聽說她從不獨斷專行,凡事必與臣子商量,是真的嗎?」

  鍾離煜深深明白,一個合格的間者最好不要向敵主隱瞞事相。因為事相可以求證,一旦被揭發,不止會敗壞自己的信譽,更會將自身推入極大的危險中。他能夠操弄的,並非事相本身,而是對於事相的解讀。解讀是認知上的事情,就算它全盤錯誤,就算它的錯誤被旁人揭露,也很方便以「才疏學淺」這樣的理由推搪。而在桓王那邊,最多也只顯露了他智慮欠缺,而非忠心不足。

  於是他把頭點了一點,坦言道:「的確如此,從未聽說過她獨斷專行。」

  「這麼說倒真是個明君了!」成玄策嘆道,「看來老昭王這步棋走得也不算壞。」

  鍾離煜道:「那也未見得。」

  「哦?」

  「不獨斷可能是因為賢明,也可能是因為軟弱。有的君主自己缺乏主意,凡事必要問人,長此以往,權柄下移,對內不能誅邪鎮惡,對外不能禦寇平敵,憂患生而不自知。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成玄策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心中極是服氣,憂慮頓消。

  「先生一席話,令人茅塞頓開。那依你看,她是賢明還是軟弱呢?」

  「臣與她接觸不多,了解有限。不過想來人性皆複雜,不能片面看待。她一介女流,本性必然軟弱;卻又知書識禮,大約也有幾分賢明,不可一言定論。」

  成玄策誠服地點頭,又問:「那她繼位後是如何安撫舊臣,籠絡貴戚的呢?」

  鍾離煜道:「各居舊位,各安舊邑,不曾安撫籠絡。」

  「那她可曾施恩惠民?」

  「韓子墨為司刑,刑賞依法,她自己不另賞一銖,談不上施恩百姓。」

  「那她何等勤政?」

  「政在下官。我聽說她自己平時作息與常人無異,有事聽朝,無事讀書弄琴,並不特別勤政。」

  成玄策心下大安,一時樂不可支。

  他在高興什麼呢?鍾離煜看著他喜色盈溢的面容,暗自想著,昭國之治,重禮序而禁徒黨,重公法而禁私恩。國君不貪權事,不尚巧智,不立卓行,而修人常,此所謂持正而行中。如此國必治,事必成。作為敵國之君,桓王到底有什麼可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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