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蕭寺客子
2024-09-14 13:02:01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六章蕭寺客子
岩礁竦峙,雲濤茫茫。
東國曇林,什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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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海算是曇林的內海,與國都宛丘相距不遠。海風潤澤,日夜不斷,它的呢喃陪伴著這片土地,它的吹息長養著萬類生靈。
偶爾也有不那麼安分的時候。
相傳很多年前,還是七王之亂的時期,曾有一回起大海風,海浪卷沒了周圍的漁村,漁民們被迫聚到附近山崖上躲避。然而山崖上缺水少食,眾人飢苦不已。被困人中,有一行旅僧人,不忍見眾人餓死,於是自割骨肉與眾人充飢。五日後浪潮退去,僧人亦命竭而死。
漁民們感念其人,遂在山崖上修建了寶剎一座以為敬悼,將那山崖叫做捨身崖,將那寶剎命為遣悲剎。高崖古剎,臨海接雲,風景殊秀,漸為勝跡。後來有兩名遠客游經此地,聽說其事,一人道:「那僧人勇則勇矣,可惜智慧不足。他開了這個吃人肉的壞頭,倘若他死時浪竟未退,其他人為了活命,豈不要自相殘殺,迫害弱小麼?」
另一人道:「你以為他不這麼做,其他人就不會動手麼?他選擇在那個時機站出來,想必已有苗頭。自始至終,只他一人死去,想必也對眾人有所約束。若是最後不能免眾人於相殘,也是天命不仁。人之於世,只能略盡生前事罷了。」又道:「這些人被生存所迫,吃他時是真想吃,後來困境解脫,建剎悲悼他時也是真心悲。惡也非真惡,善也非真善,惡也是真惡,善也是真善。生民之性,多變如此,到底是被這副身命所累,難怪老子說『吾之大患,為吾有身』。」
閒語戲談,至今已無處可考,只有古剎旁的石壁上,還留有當日數行題筆:「天涯到此已蒼茫,海自囂騰浪自狂。不信人間風波惡,敢將血肉作慈航。」細細讀來,卻也不過是些俗辭套語,無甚奇處。但這些軼聞卻流傳到了外頭,來此的人越來越多了,小村莊變成了大村落,又漸漸聚為了城邑。
那城裡甚至也有一座廟宇叫做遣悲寺。外方的人慕名而來,當然也就只認得名字,便都尋到了這寺里來,那城外山崖上的古剎風煙,反倒無人問津了。
就連一國至尊的曇林王也是如此。當時內亂已平,新王登上大寶,巡遊王都附近城郭,散布隆恩考察民情,巡到此處時,指著那寺門上「遣悲」二字笑道:「佛門慈悲渡世,這『悲』都遣了,還拿什麼普度眾生?」於是大手一揮,親筆改作了『大悲』。從此,遣悲寺就成了大悲寺。
大悲寺。
寺中有香、有佛、有僧……當然還有——客。
千機公主躋身在人流中,跟隨著眾人四處禮拜,眼神卻在極不安定地亂跑,心思也有些毛毛躁躁,仿佛哪裡憋著股撒不出來的氣。
趁著和親隊伍在驛館停歇,她暗中和端如互換了衣服,悄悄溜出來尋訪心上人。卸去了公主身份,自然就失去了一切特權,沒人為她前呼後擁,沒人替她鳴鑼開道。別說鳴鑼開道了,連個帶路指路的都沒有,四周都是參觀禮佛的香客,想打聽都不知該沖誰張嘴。
沒奈何,只得忍著性子往裡走,好容易到了大雄寶殿,終於見著幾個身穿衲衣的和尚。
她也不畏生,趕緊撲上前去:「長老!」
那和尚年紀頗小,被她這聲「長老」驚嚇到,趕忙念了句佛,而後柔聲慢氣地問:「施主有何吩咐?」
千機公主見他態度和善,立時把之前積累的不愉快消去不少,道:「我想請問,鑒深法師可在這寺里嗎?」
小和尚道:「鑒深師兄的確是本寺僧人。」
「太好了!」千機公主頓時高興了,兩手一拍,眼睛閃閃發亮,激動地拉住他道:「快帶我去見他!」
小和尚疑惑地打量她兩眼,大約覺得她的表現實在不像個普通的香客信眾,想了想問:「施主莫非是他六親眷屬麼?」
一般兒背著家人自行出家的僧侶,倒是容易遇上這種親人來尋的情況。可鑑深師兄父母早亡,剃度已久,就算尋親也未免太沒來由了吧?他滿心費解,自己先搖了搖頭。
千機公主粉頰微紅:「我不是他的親戚。我……嗯,我是他朋友,從這裡路過,想順便拜訪他一下。」
小和尚聞言,便沒再多問,轉頭向旁邊的沙彌交代了幾句,領著她出了殿去。
寺廟不大,走了沒多會兒就到了僧人們做日課的大佛堂。尚未走近,便聽得誦經聲隱隱傳來,聲音不高,卻是平穩明晰,舒緩安寧。
「……菩薩若能隨順眾生,則為隨順供養諸佛。若於眾生尊重承事,則為尊重承事如來。若令眾生生歡喜者,則令一切如來歡喜。何以故?諸佛如來,以大悲心而為體故。因於眾生而起大悲,因於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覺……」
「施主請在此稍候。」
小和尚將她引領到堂外,這樣叮囑了一句,轉身進去了。千機公主依言候著,心緒似乎寧靜了些,站在廊柱邊,視線穿過佛堂打開的窗子向內眺去,見僧侶齊整,一派清淨莊嚴氣象,心間忽然一動,無端躊躇起來。
她原是一心來此尋她的鸞儔,此刻卻突一閃念,恐怕自己貽誤了那人,可一想到自己乃是歷盡險阻突破重關才走到這一步,若要就此改變心意放棄,又是千萬個不甘心。
正在百般糾扯一懷亂緒,耳邊忽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擡頭一看,卻是那小和尚出來了,後面緩步跟著的,可不就是她那朝思暮想的妙人?
僧服肅肅,風儀朗然,哎呀!真是更妙了呢!
她怎麼看怎麼喜歡,頓時就把方才的糾結拋諸腦後。
鑒深顯然沒想到是她,乍見之下便是一愣,隨即恢復過神情,合十行禮:「公主。」
千機公主走過去,待要開口說話,又生出些微顧忌,轉動著脖子四周望了望,指著遠處一片竹林道:「我們去那兒說話吧。」
修竹猗猗,幽雅清靜。
鑒深隨著千機公主在林深處坐下,目睫輕垂,半晌未發一語。
千機公主等了又等,終於忍不住:「你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
千機公主笑起來:「你至少可以問問我來做什麼啊?」
鑒深便問:「公主來做什麼?」
千機公主覺得好玩,有意逗一逗他,便道:「我偏不告訴你。」
鑒深看她一眼,沒說什麼,連表情都沒有一絲波動,只是再次微垂了眼眸。
千機公主倒急了:「誒——你別生氣!」
鑒深淡笑了笑:「不曾生氣,公主不必介懷。」
他的神態語氣俱都溫和平靜如常,的確沒有分毫動氣的跡象,千機公主放下心的同時,也不太好意思再逗他,便坦言道:「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鑒深只是目視著她微笑,既沒有應承,也沒有更進一步追問的意思。
千機公主暗暗著惱,待要徑直表明心意,又羞臊得慌,通紅著臉好久,只得問道:「你……你見到我,可歡喜麼?」話剛出口,她已預想到對方的否定答案,先就要生出幾分傷感來,不自覺地咬住了丹唇。
鑒深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沒有立即回答,卻慢慢伸出手,指點著旁邊一朵新開的小花,對她道:「公主,你看那朵花開了。」
千機公主點點頭:「嗯,是開了。那又怎麼樣?」
鑒深道:「公主見它開了,可歡喜麼?」
「歡喜?」千機公主盯著那朵花,煞是好笑,「也還算歡喜吧……但它自開它的,我歡不歡喜有什麼緊要呢?」
「公主於貧僧,亦是如此。」鑒深微笑,「貧僧見公主,如見花開。」
千機公主呆滯了好一會兒。這答案大出意料,雖不如願,但聽在耳中也並不令她覺得生氣或傷心,可又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味。
「那你為何布施他人,卻不把功德留給自己,反要給我?」她猶不甘心,雙頰愈紅,「這種事,我只見母后曾經為父王做過……」
鑒深怔了一下,大概沒料到她的理解方式會是這樣的。
「公主需要,貧僧不需。何況原本就是公主的東西,自然該歸給公主。」
千機公主怎麼也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發急:「怎麼不需了?你們佛門弟子不是最看重這些功德事業的麼?」
鑒深輕輕搖頭:「佛門弟子,志在菩提涅槃,要那些世間功德有何用呢?」
「我不管!」千機公主鼓起腮,「你就喜歡我一下不行麼?」
「公主,」鑒深無奈,「貧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怎麼了?你可以還俗的呀!」她仿佛突然找到了契機,轉嗔為笑,湊近來認真懇求道:「你還俗好不好?」
鑒深無奈搖頭。
「你就這麼喜歡當和尚?」千機公主柳眉豎起,袖子一摔,「當和尚能有什麼好處?」
「對了,」她轉回頭,萬分不解地看著他,「你為什麼會當和尚呢?」
鑒深輕緩擡目,世間微塵如許,點點都飄映在他的眸中。
「說來也是機緣。」
「當年故鄉發生瘟疫,父母鄉人俱亡,我孤身逃避遠走,行至此處,在這寺中借宿。一天散步到講堂外,聽見堂內講經,說到『聲無既無滅,聲有亦非生,生滅二圓離,是則常真實』。我聽在耳中,只覺玄妙非常,然而苦思多日,依舊茫無頭緒。一日午間,我在此林中小睡,夢中偶至一華堂,賓客歡笑,歌舞交雜。我坐席間,內心突生疑怪:『寂靜林中,何來如此舞樂歌聲?』一念所至,夢境頓消,竟於將醒未醒之剎那,忽覺聲空,亦覺身空。」
「什麼意思?」
「就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鑒深看她不解,也僅是笑笑,把話說得儘量簡單:「大概類似於人在很專注地做一件事時,感覺不到自身存在的狀態。只不過我當時什麼也沒做,所以對這種寧靜無際的感覺體驗得比較清晰。」
「雖然只是很短暫的體驗,卻令人無法忘懷。我仿佛於無意間,忽然窺見了真常世界的一隙,從那時起,我對佛祖所言深生信心,覺得此處便該是我的歸處。」
千機公主托腮坐在旁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樣子極其專注。鑒深說這些話的時候,年輕素淨的面容像是能生出光來,令她看得移不開眼,至於究竟說了啥,卻壓根沒聽幾句到耳朵里。
好半晌,她才突然回過神來。
「我也不能說你的想法不對。」她意興闌珊地笑了笑,沒法勸動鑒深,索性耍起無賴,「但你就喜歡我一下又能怎樣?我這麼喜歡你,你為什麼就不能喜歡我?」
鑒深沉默頃刻,忽道:「若有一人,身長相貌,學識秉性乃至記憶皆與鑒深一般無二,並且,他的名字也喚作『鑒深』。」
千機公主一怔,聽得他柔聲發問:「彼時,公主喜愛者,又該是何人?」
這問題很離奇,千機公主猶豫片時,笑道:「我當然還是喜歡你啦!」
「那人與我並無不同。」
「怎麼可能?不管再怎麼一樣,他畢竟不是你。」
「哪裡不是?」
千機公主語結。
鑒深看她答不上來,方才慢慢開口:「所以說,公主喜愛的鑒深,並非貧僧,只是公主的心念而已。」
「可,可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千機公主不服氣,「要照這麼說,世上所有的情愛,都是虛幻不實,都是毫無意義的了?」
鑒深注視著她,良久不語。清風簌簌,弄襟拂衣。
那實在是一個很奇妙的場景,千里追隨的痴心公主,在鑒深初結禪緣的竹林中,與他長談著情愛的真義。傍晚的幽篁林里一片空寂,偶爾傳來兩聲蟲鳥啁啾,法師的身後是千竿青翠,搖曳著霞日陸離。
「愛為生死本。」鑒深道,「世間眾生,因愛有欲,因欲受生,因生獲死,歷百千劫,輪轉無盡。」微不可聞的嘆息湮滅在唇畔,他的視線投向遠方。
遠方山巒淡淡,如同暈開的青墨。
驛館。
殷煥覺得自己頭快炸了。
身負桓王詔命,身負兩國交誼,他不敢抱屈不敢叫苦,一路加倍小心的將和親隊伍護送到曇林,眼看王城近在咫尺,卻突然鬧出了這檔子事!
迎親使伊宋一手將身著喜服的女子拖摔在地上,一張臉已經氣得白不像白紫不像紫。
「死丫頭!你好大的膽!」腦門上青筋暴跳,他氣憤難消,揚手就是一耳光,破口大罵,「這衣服是你能穿的嗎?你想幹什麼?啊?你一個小小的婢女,還想進宮當王后不成?郡主在哪兒?快說!」
端如髮髻凌亂,怯怯地捂著臉上指印,跪在地上不敢擡頭:「我……我不知道……」
一句話入耳,使者大人的火氣當即躥得更高。
「不知道?你還敢說不知道!看我不打死你!」
手臂一舉,卻沒能落下,被人用力拉住了。他回頭一看,頓時氣笑:「怎嘛?殷都尉,這賤人破壞和親大事,你身為護親使,還想包庇她不成?」
「伊大人言重了。」殷煥忍住不悅,面孔板得像塊木頭,「端如犯下大錯,理該交由大王治罪。但她畢竟是千機公主的侍女,若被大人私下裡打壞了,只怕有些不妥。」
伊宋不屑一笑,掰了掰手指關節:「她是公主的侍女,又不是公主,我還打不得了?千機公主再尊貴,那也是在你們北桓。這相隔幾千里的,我打壞她的侍女又能怎樣?別說打壞,就是打死了,她也管不著!」
說罷撞開殷煥,舉手就要揍人。
「誰說我管不著?」
驕矜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兩人愕然轉身,只見房門邊逆光站著一道娉婷的身影。
「郡……郡主?」
那人輕輕哼笑一聲,款步走近過來。
輪廓眉眼漸漸清晰。
殷煥先一個認出來人,登時大驚失色。
「公主!您怎會在這兒?!」
千機公主繞過他,彎腰扶起端如,口中不咸不淡地道:「殷都尉怎麼糊塗了?這一路可是你親自把我送到這兒的!」
殷煥臉色徹底蒼白了,腦子裡一陣亂鬨鬨,話語也跟著毫無倫次起來:「你……難道……可郡主……」
千機公主環起手臂,編謊編得臉不紅心不跳:「長樂姐姐眷戀故土不忍離開,本公主倒是對曇林風土歆慕已久,所以就幫她這個小忙咯!」
「這,不行!」殷煥猛然回過神來,當機立斷,「這和王上的旨意完全不符,公主,臣這就安排人馬送您回去!」說罷竟忘了禮儀,沒等千機公主應答轉身就要往外走。
「哎哎你等等!」旁邊的伊宋急了,一把將他拽住,「你把公主送回去,我怎麼跟大王交代?」
殷煥只覺頭痛,好好的兩國和親現在搞得這麼亂,回去他自己對桓王那裡還不知怎麼交代,哪有閒心管曇林的事?勉強敷衍道:「桓王回頭自會安排。」
「殷都尉,你這可就不厚道了啊!」伊宋死死揪著他的袖子不撒手,半個身子蹭過去將門卡住,「我辛辛苦苦把人接到這兒來,你說送走就送走,讓我空手去見大王,還說什麼桓王安排。怎麼著,我家大王好歹也是一國之君,可不是桓王的臣屬,我要是這麼回話,你覺得大王會不會煮了我?」
「那你說怎麼辦?」
「要我說,公主也好郡主也好,不都一樣麼?就這樣送進王宮,反正大王也不會介意!」
你家大王當然不介意!殷煥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堅持道:「不行!」
伊宋臉色一黑,正要再說他兩句,忽聽千機公主出聲:「就照伊大人說的辦。」
「啊呀還是公主深明大義!」他頓時樂了,豈料下一刻便聽公主冷笑。
「本公主不但深明大義,本公主還恩怨分明,你把端如打成這樣,我該怎麼處置你呢?」
伊宋嚇得一抖,趕緊賠罪:「臣下無禮!臣下愚魯!臣下只是擔心公主的安全!臣下這就命人找最好的膏藥給端如姑娘送來!」
千機公主見他話說得比滾珠子還溜,不禁又氣又笑。
「算你識相,還不快滾!」
「是,公主息怒……」
伊宋見她沒有進一步追責的意思,心下暗幸,一面告罪,一面拽著殷煥匆忙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