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2024-09-14 11:43:39 作者: 洛岸

  第102章

  雖然斯達夫開槍突然且二人此刻距離過近, 但如果褚洄之想躲掉這一槍,也並不算什麼難事。

  可子彈行進的殘影映在視網膜上,在千鈞一髮的幾毫秒內, 褚洄之腦海中竄出的想法一個比一個不像話。

  這把老式手槍威力不大, 不是擊中要害不會致命。

  如果他現在受傷的話,莫歲應該就會心軟了。

  也不能傷得太重, 要是暈倒,他就不能拉住莫歲的手讓莫歲別走了。

  褚洄之放棄了躲閃, 高速飛行的子彈與空氣摩擦產生巨大的熱量,幾乎已經燒灼到他的皮膚。

  時間的弧線仿佛被無限拉長,褚洄之鼓起勇氣與莫歲對視,可小鳥的眼睛透亮到像一對透明的玻璃彈珠,他完全沒法看清莫歲本人此刻究竟是什麼情緒。

  下一秒, 巨大的衝擊力襲來,褚洄之向後倒去。

  可這股衝擊力並不是子彈帶來的。

  

  褚洄之深覺匪夷所思, 皺眉看向在最後一瞬間將自己撲倒在地的阿查。

  那枚子彈打入了阿查的肩胛, 褚洄之毫髮無傷。

  局勢已經明朗,率先暴起的是坐收漁翁之利的蘭蒙。

  他從座椅下抽出重型機槍, 將還要向他衝來的斯達夫一梭子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篩子。

  「連朝自己開槍都不敢, 有什麼資格引領航艦出生入死。」

  蘭蒙單腳狠狠踩在了斯達夫的頭顱上,霎時漿血四濺。

  他轉向宴會廳內的其他人, 高聲道:

  「如果還有人想跟隨這個連失敗都不敢面對的懦夫,下場就跟他一樣。」

  人群惶惶而動, 一時之間,腳步聲和槍聲四下而起, 蘭蒙的下屬控制住負隅頑抗的叛黨,宴會廳內一片混亂。

  莫歲原來待著的地方已經不安全了, 人多眼雜,他只好在人群發現他之前先行離開。

  眼見莫歲飛快轉身離去,褚洄之心弦猛地一顫。

  他想起身去追趕莫歲,可歪倒在他身側的阿查卻在此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查瘦削染血的手死死按住了褚洄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剛剛還中了槍的人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褚洄之一下竟沒能推開他。

  阿查用力攀抓著褚洄之的肩膀,撐著身體湊到了褚洄之的耳邊。

  「您可以,幫我殺了蘭蒙。」他耳語道。

  一片混亂之中,僅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虛弱沙啞,語氣卻極其篤定。

  阿查轉過他那雙滿是死氣的眼珠,牢牢盯住了褚洄之。

  「您能殺了斯達夫,您也能殺了他。」

  這話是什麼意思。

  二人對視,褚洄之頓生警惕。

  這人秘密很多,甚至有可能是在蘭蒙授意下來試探自己的,在自己明確他的意圖之前,他不是合適的可利用對象,還是和他保持距離比較穩妥。

  「讓蘭蒙聽到你說的話,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褚洄之沒什麼感情地拒絕道:「我是不是讓你誤會了什麼?我並不在乎你和蘭蒙之間有什麼恩怨,也沒有救人脫離苦海的愛好。讓開。」

  說完,褚洄之甩開阿查起身,阿查的下一句話卻再度叫停了他。

  「您養的鳥真的非常通人性,能在聽到槍聲後穿過複雜的艦體找到這裡,倒是比很多人類都聰明。」

  褚洄之一頓,神情瞬間冷厲,他嘴角浮起森然的微笑,向前迫近揪住阿查的衣領,毫無溫度的眼神盯住了不自量力的阿查:

  「拿這個威脅我?你活膩了吧?」

  修長的手指深入阿查背後的傷口,褚洄之那張精緻到有點非人感的臉濺上血漬,讓他的笑意看上去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褚洄之溫聲低語,如果不聽他說了什麼,倒真像是在關心阿查的傷勢:

  「你傷得不算很重,但真論起來,這顆子彈和你的心臟之間也就那麼一點距離而已。要是子彈打穿你的動脈,也只能怪你自己運氣不好。」

  劇烈的痛感自傷口翻攪湧上,粘稠的血液滴答落下,阿查臉色慘白如紙,他強撐著斷續道:

  「您放心,除了我,沒有其他人看到它。」

  「至於您究竟能否信任我,那是我會證明的事。」

  逃離人群的莫歲現在腦子很亂。

  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各種各樣的情緒混雜成理不開的一團,他覺得自己需要找個能獨處的空間好好冷靜一下。

  莫歲是在褚洄之向自己開第一槍的時候到達現場的。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遠遠地只看見褚洄之舉槍向自己扣下扳機,那瞬間,他差點恢復人形衝進宴會廳里。

  幸好褚洄之沒事,莫歲驚疑交加,還沒等心緒稍加平復,他又看到褚洄之將槍遞給了對面的男人,慫恿著那人也朝自己開了槍。

  強烈的燈光下,褚洄之身上寬大的黑色罩衣吸收了一切光線,襯托之下,他露出的那截白皙到不見血色的手腕極像一截蒼蒼的白骨,掌心優雅地翻而向上,簡直像死神在邀人共赴永眠。

  要不是看見那粒自己印下的紅色小痣還在褚洄之的手腕上,莫歲幾乎要懷疑自己是認錯了人。

  褚洄之表現出的樣子是他從沒在自己面前顯露過的。

  男人絕對暴力也絕對冷淡的姿態令莫歲覺得很陌生,就算之前已經打過幾次預防針,他也依舊難以避免地感到割裂。

  可比起這些,真正令莫歲感到慌張的,是他恍然察覺,自己居然看這樣的褚洄之看得有些入神。

  他說不好,他甚至覺得,要是站在褚洄之對面的人是自己,被褚洄之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凝視著,他大概也會義無反顧地朝自己開槍。

  至於褚洄之擔心的東西,說實話,莫歲壓根就沒想到。

  比起分心思覺得褚洄之恐怖,莫歲現在只害怕自己腦袋出了問題。他怎麼會覺得一個人連謀慮算計他人的時候都優雅漂亮呢?

  也因此,斯達夫暴起開槍的時候,完全陷入混亂的莫歲其實是沒太反應過來的。

  與褚洄之對視的那一瞬,莫歲甚至有些慶幸他此刻不是人形,不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肯定會被褚洄之看穿。

  所以莫歲其實是慌不擇路地逃跑的。

  跑到無人的地方,他過速的心跳稍稍平復,後知後覺地回想起最後一枚子彈射出之後的事情。

  他當時走得很急,只確定褚洄之沒受傷,卻並沒太看清究竟具體發生了什麼。

  記憶閃回,過眼的模糊片段在腦海中變得清晰,莫歲一個急剎停在了原地——

  等等,剛剛是不是有人撲到褚洄之身上了?

  絕對是吧!

  一貫神經大條的莫歲此刻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回想起記憶里的畫面,他只覺得哪裡都不順眼。

  阿查緊緊扣住褚洄之肩膀的手,一片混亂中只有那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耳語,還有褚洄之向阿查露出的微笑。

  畫面中所有的細節都讓莫歲不知何故心裡發慌,甚至同時沾濕兩個人衣擺的血跡都令莫歲覺得礙眼,胸口憋悶,莫歲震悚地發現,他好像是在妒忌。

  可這太沒有道理了。

  他在妒忌什麼呢,他不應該對阿查產生任何負面情緒才對,阿查救了褚洄之,兩個人的互動也完全在沒必要誤解的正常範圍內。

  莫歲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大方的人,他大多數時候不會也不屑和別人斤斤計較些什麼。可此刻,不知為何,他竟然像個最幼稚的孩子,忍不住去設想那些明知荒謬的可能性。

  褚洄之會喜歡別人嗎?

  莫歲腦海中突然冒出這麼個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的想法。

  褚洄之說過阿查長得跟自己有點像。

  如果褚洄之喜歡自己是因為自己的相貌和自己救過他,那他也會對阿查產生好感嗎?

  小鳥的腦容量實在是不夠莫歲想清楚這些問題,他加速回到房間,衝進了窄小的淋浴間。

  恢復人形的莫歲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在一片茫然中覺得自己頭腦有些發熱。

  這當然也有宴會廳內蘭蒙施放了催化藥劑的緣故,可莫歲對此毫不知情,只以為是自己的心理原因。

  四方的淋浴間內沒有洗手池,只有一個鑲嵌在天花板上的花灑,心神不寧的莫歲想也沒想,直接打開了花灑的開關。

  或許是因為他對設施不夠熟悉,覆蓋面積大到超乎預料的放射狀水幕立時當頭淋下,莫歲從頭到腳瞬間濕了個徹底。

  他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關掉花灑,卻也已經為時過晚。

  冰涼的水流從髮絲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地磚,濕透的衣服也緊貼在了身上,讓莫歲感覺更加不舒服。

  煩死了,這都是些什麼事啊。

  莫歲心頭突然升起強烈的煩躁感和挫敗感,他向後捋了一把還在滴水的劉海,靠著冰冷的牆面坐在了濕漉漉的地上。

  「莫歲,你能不能成熟一點,丟死人了。」

  莫歲小聲命令自己,他蜷起膝蓋,把還在發燒的臉藏了起來。

  褚洄之趕回房間後,第一件事是掃視了屋內一圈。

  他沒看到莫歲。

  可莫歲除了回到這裡還能去哪兒。

  難道是因為太不想見到他,所以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嗎。

  指尖扣入掌心,褚洄之的眸色頓時沉到失去所有折射的光點。

  他抿著唇,緩步走進房間深處,看到淋浴間的門縫裡透出一點光亮。

  煎熬的心臟霎時死而復生,褚洄之深呼吸,推門而入。

  兩相對視的一瞬間,兩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莫歲純粹是覺得尷尬,他沒想到褚洄之回來得這麼快,他都還沒來得及站起來。

  他擦了一把臉上的水,故作若無其事地道:

  「咳,不小心淋了點水。拉我一把。」

  看到形容狼狽、渾身濕透的莫歲,褚洄之震驚到一下子忘掉了所有打好的腹稿。

  他強行擠進了狹小的空間,將莫歲從地面拉起,同時反手鎖好了淋浴間的門——

  不論怎樣,先讓莫歲沒法跑走再說。

  褚洄之之前說淋浴間小到大概只有兩個站立身位,這話半點沒誇張。

  兩人幾乎緊挨在一起,褚洄之不得已伸手撐住莫歲身後的牆壁,這才能保證兩個人都有足夠的位置站立。

  呼吸交錯,褚洄之的衣服和皮膚都被莫歲身上的水跡浸濕,莫歲也能清清楚楚地聞到褚洄之身上繚繞著的血腥氣和酒氣。

  莫歲聞到這個味道就想到剛才發生的那些令自己糾結的事,他皺了皺鼻子,帶著點埋怨道:「你身上的味道很難聞。」

  聞言,褚洄之眸光一顫。

  他現在實在不想從莫歲口中聽到任何對自己的負面評價。

  他伸手打開了花灑。

  剛剛花灑給莫歲帶來了不小的心理陰影,聽到水流落下的聲音,他嚇了一跳,條件反射似的向後仰頭,卻忘了逼仄的淋浴間實在沒有供他躲避的餘地。

  可莫歲並沒有撞上堅硬的牆面,褚洄之的手墊在了他的腦袋和牆面之間。

  水流的緩急和溫度也控制得很好,不像剛才和發狂的瀑布似的,再加上褚洄之替他擋去了大部分的水流,所以莫歲沒什麼不適,甚至還比剛才還暖和了不少。

  難聞的氣味隨著水流沖刷一點點散去,但莫歲覺得自己還是忍不住想罵人。

  他咬牙給了褚洄之一拳:「神經病。」

  因為剛有不少水滴進了眼睛,莫歲現在眼眶有點發紅,他這幅樣子落在褚洄之眼裡,簡直就跟哭過沒什麼區別。

  褚洄之心臟鈍鈍地發疼,他不知該做些什麼才對,只好笨拙地擦去莫歲臉上的水漬,可很顯然,他同樣被淋濕的雙手只能適得其反。

  但莫歲沒有阻止褚洄之沒什么正向效果的舉動。

  他突然意識到,此刻,除了褚洄之需要確認自己並沒有排斥他之外,自己其實也非常需要確認,褚洄之對自己是唯一特殊的。

  水流聲很是嘈雜,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過近,兩個人都錯覺般聽見了彼此的心跳。

  褚洄之突然開口道:「莫歲,我會努力做個好人。」

  自己空洞的保證聽上去肯定非常沒有可信度。

  褚洄之深覺語言的蒼白無力,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發緊,卻還是一字一句認真地說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缺乏同理心,也知道自己不是什麼本性善良的人,總是會用並不光明磊落的手段達成目的,但我真的想做成一些最終能有好結果的事。」

  「我很容易走歪,很容易做錯事,你能不能,不要放棄我?」

  但莫歲現在更想詢問的另有其事。

  他擡起眼,看向正忐忑不安注視著自己的褚洄之。

  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點點加快,莫歲小聲問道:

  「那你會一直對我最好嗎?」

  「就算有其他和我長相相似的人,就算有其他救過你性命的人,就算有比我更好看、比我更聰明、比我更勇敢的人,你也會一直對我最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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