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僭越
2024-09-14 08:10:10
作者: 如緩
第47章 僭越
蘭殊的途觀就停在餐廳門口的空地上,江遇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不下啊。」
駕駛座的蘭殊朝旁一看,只見隔壁的位子堆滿了各種水果點心,座椅下方還放著一隻碩大的保溫盒,蘭殊記得裡面裝的是福嬸親自熬的花膠雞。每次周末回老宅都是這樣,福嬸恨不得把他這輛小途觀給塞滿,今天只發揮了一後備箱加一個座位,算是很克制了。
蘭殊連忙尷尬地解開安全帶,正準備伸手把這些玩意兒全拿開,就見江遇關上了副駕駛的門,轉而坐進後排:「那就辛苦二少給我當回專車司機了。」
「……」蘭殊收回了手,「這是另外的價錢。」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離開熱鬧喧囂的美食街,車剛開上和平大道,窗外立刻沉靜下來。燕市已入冬多時,車外寒風凜凜,車內暖氣騰騰,蘭殊忘了脫外套,這會兒被熱得出了汗,不太舒服。和平大道寬敞開闊,夜間不堵,蘭殊安靜開車,視線望向前方沒有盡頭般的路,思緒逐漸離散起來,這好像還是江遇第一次坐他開的車,蘭殊想著。他駕照拿得很早,在錦市讀書那會兒想了好多次買車,到最後卻仍作罷,他喜歡和江遇一起坐公交,擠地鐵,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就打車。總之跟著江遇,他覺得什麼都有意思。右側有車燈一晃而過,蘭殊一驚,眨眼重新將視線聚焦。背上的汗又冒了一層。呼,他暗舒了一口氣,感官此時又變得很靈敏。蘭殊兩手握著方向盤,認真看路,耳畔卻似乎總能捕捉到來自斜後方平穩又和緩的呼吸。他忍不住透過後視鏡瞄向江遇,見他右肘撐著窗邊,目光落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蘭殊收回眼,繼續開車。
其實,正常來說,拼車回家的兩個人,路上應該,還是會,聊點什麼的吧?蘭殊腹誹,卻沒有打破車廂里的安靜。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不開口,可能是怕一開口反倒顯得沒話找話,很傻,也可能是覺得比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江遇更需要的是休息吧。
直到他打起轉向燈,將車駛離和平大道,距離金融街不過兩三公里,江遇終於嘆了口氣:「居然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嗯?哦,」蘭殊回正方向盤,「是啊,子成和妮妮都要結婚了。」
本以為話題開啟,彼此能就這麼順著聊下去,卻沒想到江遇感慨了那麼一句之後便又沒了聲音。
蘭殊再次用後視鏡看他,江遇已靠回了椅背,眼鏡仍架在他挺立的鼻樑上,眼眸則安靜地合上了。
可蘭殊的心已被方才那簡短地一句來回撓得靜不下來,他想和江遇多聊幾句,聊一些日常的,生活的,無關身份和工作的東西。紅燈亮起,蘭殊點下剎車。他扭頭看江遇,又見江遇不知何時睜了眼,這一扭頭,目光便直直地對上了。
「怎麼了?」江遇探尋地問。
蘭殊撇嘴,把頭轉了回去:「沒怎麼,就好奇你居然真把我當專車司機了。」
江遇笑:「我哪兒敢啊,就是在想工作上的事,一時沒注意氛圍,抱歉抱歉。」他將背又打直了一些,振作起兩分精神,「來,聊聊吧。」
「……」蘭殊泄了氣,閒聊這種事,明明應該自然而然才對,現在這樣簡直刻意到家。可他又捨不得拂了江遇的好意。
「伯母現在怎麼樣了?」蘭殊問。
江遇沒有立刻回答,蘭殊便擔心自己是不是又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忖著該怎麼把話題給圓過去,忽聽後方傳來響亮急促的喇叭聲。
「綠燈了。」江遇提醒。
「哦。」蘭殊踩下油門。
「正常治療,」江遇說,「癌症畢竟不是別的病,情況要麻煩些。」
「……嗯,總之有任何需要,你都告訴我。」蘭殊說。
「好,謝謝小殊。」
「不客氣,」蘭殊搖了搖頭,也不知江遇看不看得見,「你真的不用和我客氣的。」
江遇笑了:「我知道,我沒跟你客氣。」
蘭殊打著方向盤,將車緩緩開進凌雲閣的地下車庫。終於快到家了,他鬆弛了一些,又生出淺淡的捨不得。他問江遇:「你將來什麼打算?」
「嗯?」江遇反應片刻,說,「沒什麼具體打算,就賺錢吧,還房貸,攢老婆本。」
「怎麼,想找對象了?」
「還行吧,都30了,你看子成和妮妮,不挺好的。你不想?」
「……」蘭殊忽然覺得車廂里實在悶熱得讓人受不了。他單手扯了扯脖頸處半高的羊絨衣領,汗水黏了一圈,一鬆手,絨毛又緊緊依附上去,無濟於事。
「嗐,」他將黏糊糊的手又放回方向盤上,「我著什麼急啊,標準的鑽石王老五好吧。」他調侃著,「嘿我還沒跟你提過是吧,上回謝知微,就是領御的那個大小姐,還跟我打聽你來著,你現在也是他們的法顧了?你覺得謝知微怎麼樣?」
「只是進了律師庫,和你們集團一樣。」江遇說,「我和謝小姐平常沒什麼往來。」
蘭殊顯然不信:「沒有嗎?她當時表現出來的,對你的興趣很大啊,」他沒有發覺自己情緒忽然的波動起伏,只將涌至喉頭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你要真和謝知微好了,還需要攢哪門子的老婆本,她嫁妝都……」
蘭殊終於剎住了車。他又說錯話了。
「我,我不是讓你吃軟飯,我的意思是,那有條件好的,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對吧……」他解釋著,只是越到後面聲音越低。蘭殊不想跟江遇說這些的,但他好像又只能說這些。他覺得自己的嘴也不是嘴,腦子也不是腦子,什麼都說不好,只會惹人不快。
還不如安靜當個專車司機。
蘭殊果然不再說話,默默將車開到負二樓。替他解圍的還是江遇,蘭殊聽見他開口前那聲帶著笑的短短的嘆息:「那看來我魅力還行啊,能讓謝大小姐看上眼。」
「嗯,長得帥,能力強,你不吃香誰吃香。」蘭殊順著江遇的話道。
江遇笑出了聲:「二少對我評價挺高。只可惜山豬吃不了細糠。」
找到自己的車位,蘭殊眼瞅著電子屏開始倒車:「豬拱白菜不常有嗎?你看趙子成就拱成功了。」
「我的意思是,」江遇道,蘭殊停好車,從後視鏡里看過去,恰巧看到江遇那雙含笑的眼睛,「高門大戶,我高攀不上,也不打算去攀,出生境遇差別太大了。做合作夥伴可以,我僭越一些,做朋友也行,但談戀愛甚至結婚,不合適。」
蘭殊回過頭,直對上江遇仍彎著的眸。蘭殊知道自己應激了,也明白自己的情緒即將再次掌控腦子,他可能又要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了,可他實在忍不住:「你什麼意思?你點我呢?」
江遇有些懵,他斂了笑,又挑起眉,很是無辜:「我沒有,我只是就事論事,咱倆情況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蘭殊問,「我沒她有錢?你僭越什麼了?」
江遇無奈道:「我和你,我們是大學一個宿舍的緣分,不是簡簡單單的萍水相逢,四年朝夕相處下來,友情基礎是不一樣的,也不單是我倆,還有子成,小逸,在我心裡,你們都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蘭殊根本不買帳:「意思是如果我和你不在一個宿舍,你就壓根不會和我有交情了,是嗎?」
「沒有這種如果,」江遇擡手捏了捏自己發脹的鼻樑,「我是說……」
「你捏什麼鼻樑?怎麼我很胡攪蠻纏嗎?你答不出來就答不出來,你一副無辜無奈的樣子是怎麼個意思?」
江遇被蘭殊罵得愕然:「我捏鼻樑都不行了?」
「不行!」
「你這不是胡攪蠻纏是什麼?」
「我就胡攪蠻纏怎麼了?我告訴你江遇我忍你那些莫名其妙曲意逢迎陰陽怪氣的態度很久了!」
「我TM什麼時候莫名其妙曲意逢迎陰陽怪氣了?你學會用成語了很了不起是吧?」
「你TM有沒有你自己清楚!還有我TM當初985是自己憑本事考上去的!我TM是文科生本來就會用成語!」
「……」
江遇終於被這亂七八糟的對話荒誕笑了。
「你笑屁啊!我TM現在很生氣你知道嗎?!」蘭殊仍不依不饒,甚至因為江遇此刻的態度而更加憤憤。
但江遇沒法繼續和他這麼胡鬧下去,他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然後正色著將話題拉回正軌:「我剛才可能用詞不當,我從來沒覺得和你當朋友是僭越,我只是針對你剛才提到的謝小姐,我說的高攀是談戀愛和結婚,我和你不存在這些情況,所以……」
「怎麼就不存在了?萬一我想和你談戀愛結婚呢?萬一我喜歡你呢?」
……
車沒熄火,途觀的靜音做得一般,密閉的車廂被灌滿發動機的悶鳴和暖氣 「呼呼」的風聲。蘭殊扭著身子,他竭力面向江遇,又被厚實的羽絨服和卡著肩膀的安全帶箍得臃腫又笨重。汗水從脖頸悶到腳心,只額頭那一片能順暢地冒出來,黏住幾捋碎發,大喇喇地掛在他的臉上。然而蘭殊此刻並無暇顧及身上這明顯又微末的覺知,他雙眸仍緊盯江遇,腦子卻是空的。
他有點想不起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於是也不曉得接下來應該作何反應。他盯著江遇,卻不敢看他的眼睛,於是只好把視線往下,掠過他挺立的鼻樑,閉合的唇,泛著淡青色胡茬的下巴,修長脖頸上凸起的喉結……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再往下看就不禮貌了。
蘭殊覺得時間過得實在慢,否則江遇不會任憑這尷尬的氛圍如此延續而不做任何打破僵局的表達。於是他的目光便也只能鎖定在江遇喉結的位置。
蘭殊想起他是如何確定自己喜歡上江遇的,在那之前的很長時間,他都只以為自己對江遇的所有朝思暮想輾轉反側只源於那個猝不及防的醉吻。他很少記得自己做過的夢,卻能清楚地記得那荒誕的春夢,他還記得醒來後,那種無處發泄的憋悶和點點黏膩的觸感。
蘭殊真的很喜歡江遇,比他過去每一段青春的明戀都要喜歡得多。可即便是他也明白,成年人的喜歡怎麼可能像少不更事時那樣純粹而簡單。他明白江遇壓根不需要他的這份喜歡,甚至會很困擾,會因為他的喜歡而苦惱於無法繼續和他做朋友,蘭殊也不想失去江遇這個朋友,他知道自己是個廢柴,但他還想幫他更多。
他比誰都知道,江遇很不容易。
蘭殊每天都刷江遇的朋友圈,裡面大多是業務文案,江遇只偶爾發一點生活,也幾乎都與工作相關。法院的大門,看守所外的梧桐樹,異地取證,跨省開庭,最高法再審勝訴的裁定,協會論壇演說,全國各處奔波,西北的星空,西南的雲霞,東部海岸粼粼的波光,東北山間皚皚的白雪,還有京都的紅楓,雪梨的日落,還有蒙特雷一望無雲的藍天與燦爛的日光。錢伯斯領獎,升任合伙人,團隊亮相,開啟新征程。蘭殊窺得江遇這一路零星的印記,在遙遠的角落見證他的世界一步步開闊,走過蘭殊見過的沒見過的風景,經歷蘭殊無從經歷的人生。
蘭殊從散漫遊盪的思緒里回了神。
如此堅韌努力又野心勃勃的人,自己這樣一事無成又不願意擔負紈絝的罵名混吃等死,於是厚顏無恥地跑自家小公司占坑位的廢柴有什麼資格對他表達喜歡呢?
所以剛才那段氣勢洶洶的詰問算什麼玩意兒。比起告白,它更像一場發泄,一場憋悶太久的大放厥詞。
只是情緒上頭地發泄完了,爽了,賢者時間過了,他不得不面對江遇,面對自己口嗨的後果。要怎麼做?蘭殊不知道。老實說,他已經開始後悔了。他依然沒本事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小殊啊,」江遇低聲叫他,又笑著搖了搖頭,「小殊啊小殊,你真的,和以前一樣。」
「……哦。」蘭殊反駁不了,「我確實沒長進,說話做事不過腦子,沒恆心沒毅力沒你聰明沒你牛逼。」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江遇看了眼表,「今天很晚了小殊。」
「嗯。」蘭殊轉回身,麻利地熄火,解鎖車門。江遇開門下車,站在一旁等著。蘭殊這才磨蹭著出來:「你回吧。」
江遇瞅見他那低眉耷眼的模樣,知道他還在和自己較那莫名其妙的勁,只能自己造個台階先下來:「車上東西那麼多,我替你搬上去吧。」
蘭殊搖頭:「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你確定?」
「我確定。」
「行吧,那我回去了。」
「嗯。」
江遇便真走了。
蘭殊背靠著車門玩手機,直到江遇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才緩緩擡頭,將手機揣回褲兜,直起身拉開副駕駛的車門。福嬸塞得實在太多了,他認命地把東西一趟一趟往家裡搬。每每這時他便想是不是還是該有個紈絝的樣子,前呼後擁,事無親力,理所當然享受父輩的福蔭。讀大學前倒是有可能的,大學後就再沒這心思了。
江遇仰靠在窗邊的單人沙發里,手邊放了一杯蜂蜜水。蜂蜜是江霞給他寄來的,老家熟悉的蜂農采的槐花蜜,用透明的塑料罐子裝得滿滿當當。江遇今晚喝得不少,趙子成備的酒都不賴,喝了不至於頭疼,但胃仍舒服不起來,泡一杯解酒正好。水還燙,杯壁上掛著薄薄的霧氣,江遇望向窗外的夜色,他住得高,看得也遠,和平大道上明亮的街燈在這裡依稀能辨出些影子。他算是有些成就了吧,胃酸翻湧,他習以為常了,不大在意,只這麼靜靜地想。
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他便已經如此想過了。從雲壽鄉下的小村到首都金融街的大平層,怎麼看都算階級躍遷了。可為什麼還是沒多滿足多高興呢,為什麼還是有揮不去的悵然。就好像這些年拼盡渾身力氣拼到手的一切都和他沒有太大關係。那些彩色的,明媚的,絢爛的東西,依然始終游離在他的世界之外。
【萬一我想和你談戀愛結婚呢?萬一我喜歡你呢?】
居然是這樣。
江遇想起那猝不及防的一巴掌,他忍不住扯起半邊嘴角,仿佛火辣的刺痛仍在。
果然是這樣。
時隔這麼多年,蘭殊一點沒變,還是那個半點心事也藏不嚴實的天真的小少爺。
江遇看著窗外星光與燈火不滅的首都,和窗戶上朦朧陰影中的自己,失聲笑起來,笑到仰起脖子,雙肩不自覺顫動,他擡手取下眼鏡,又將雙掌復上面龐。
居然是這樣嗎?
掌心黏著鹹濕的水汽,鼻尖嗅到淡淡的槐花蜜香。屋內依舊安靜,只零星流出壓抑不絕的短促又沉重的呼吸。
作者有話說
兩章連接比較緊,加上這章比較重要,所以把周三的量提前在今天更了,下次是周五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