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話
2024-09-14 08:09:45
作者: 如緩
第35章 夜話
蘭殊與林逸回到家洗了澡,保姆已經上門把次臥給收拾出來,床單被套也換了新的。蘭殊哀嘆,為沒法再和林逸抵足夜談而遺憾,卻不想林逸從次臥抱出被子,徑直往主臥去了。
蘭殊眨巴眼,林逸朝他勾起唇角:「怎麼你不樂意?」
「樂意樂意,」蘭殊嘿嘿一笑,也不管自己此刻表情是不是顯得猥瑣,只高興地鑽進被窩,「你幹嘛要把被子抱過來啊,我這被子夠大。」
「大哥,我是個gay啊,昨晚那是迫不得已。」林逸瞥他一眼,「咱倆還是男男授受不親好一點。」
蘭殊「哦」了一聲:「那你都授受不親了今晚為什麼要和我睡?」
「有事兒問你。」林逸鋪好自己的被子,也跟著上了床。
「嗯?什麼事兒啊?」蘭殊問。
林逸轉過臉:「你和江遇究竟怎麼了?」
「……」蘭殊眨巴眼,「你怎麼又問這個?」
林逸眯起眼,借著床頭燈那淡黃色的光仔細端詳狀似茫然的蘭殊:「你倆怪怪的。」
蘭殊笑得有些心虛:「哪裡怪了。」
「說不上來,老覺得你對著他特別不自然,有點虛,就跟對他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林逸撇嘴,「他呢,也差不多,對你有點端著,客套……嘖,不過他現在確實比以前端著點,這也正常,都是歲月的磨礪。所以主要還是你比較怪。」
「哈?我,我對他我能虧什麼心?」蘭殊像是聽到什麼笑話,梗著脖子說完還不忘「哈哈」兩聲。
林逸挑眉,又盯了蘭殊幾秒,而後乾脆地轉身:「不說拉倒。」
蘭殊鬆了口氣。但見林逸竟然起身抱著被子準備走人,連忙拉住一角:「你走什麼啊,聽不到八卦就翻臉啊?」
「對啊。」林逸答得理所當然。
蘭殊一噎,但沒放手:「哎呀,我也有話想問你呢,你別走了別走了。」
林逸覺得好笑:「你還真是心中有大愛一點兒不介懷啊,你就不擔心我占你便宜?」
「你又看不上我你占我什麼便宜?」蘭殊不耐煩道,「趕緊的。」
林逸於是重新上床:「誰說看不上你了,你這種多金大方溫柔又長得好看的男人,我們最喜歡。」
蘭殊聽得一樂:「嘿,原來我在你眼裡那麼好呢。」
「還行,」林逸道,「說吧,想問我什麼?」
等林逸躺好,蘭殊才開口:「你最近感情生活怎麼樣了啊?」
林逸挑眉:「就這?我今天吃飯不都說過了麼,沒進展。」
蘭殊翻身趴在床上,側頭對林逸道:「先前晚溪和妮妮在,我不好多說。那個崔志斌死了,你知道這事嗎?」
林逸垂下眸:「你在美國都聽說了,我怎麼會不知道。」
「哦,也對,聽說他是因為吸毒過量死的,」蘭殊皺眉,「早先就因為吸毒被行政拘留,又被學校開除,本來還保研了的。嘖,想說他活該,但又忍不住覺得唏噓。」
林逸半晌沒說話,正當蘭殊以為他睡著了,才又聽他開口:「他其實挺不容易的。」
「嗯?」蘭殊側頭,他有些驚訝,「我以為你肯定恨死他了。」
林逸沒接這話,只頓了頓,說:「他一個人從北疆的一個小鎮考到錦大,你可以想像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他又是個gay,他們那兒幾乎所有人都有宗教信仰的,他比我活得更壓抑。」
床頭的檯燈還亮著,林逸兩手枕著後腦勺,擡眼望向天花板:「來了錦大,宿舍的室友呢,都是南方的城裡人,生活習慣,興趣愛好,包括信仰都不一樣,他們有意無意地排擠他,讓他格格不入。他能怎麼辦?只能繼續讀書唄。每天端著個玻璃杯泡在課堂和圖書館。他其實也沒覺得自己讀了書,有了好文憑好工作就能怎麼樣,他很喪的,你們也都看得出來,他始終覺得這個世界早就不要他了,他就是個被拋棄的異類。」林逸的表情很平靜,聲音卻低了下去。
「你知道他的愛滋是怎麼得的麼?」林逸問蘭殊。
蘭殊不答。
「不是濫交,」林逸淡笑,「是黑市賣血。他那會兒大二,想換一台好一點的電腦。沒想到這麼倒霉。」
「……這樣啊……」蘭殊訥道,不得不承認這是他意料之外的。
「嗯,」林逸終於嘆了口氣,「他死那天,給我打了個電話。」
「啊?」蘭殊緩了緩才反應過來,「所以他的死不是……」
林逸沒答,只接著道:「他電話早被我拉黑了,他用了個新號碼,我接起來之後他半天沒說話,這麼多年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能馬上知道是他。所以我也不說話了,我也沒掛電話,我就想曉得他還想幹嘛,我還開了錄音……就不放給你聽了啊。他後來終於說話了,也沒說別的,大概就是道歉,說他當初做錯了事,其實一直在後悔。他說他其實一直不想傷害我,所以我們上床他都戴了套,也很小心,茶杯餐具從來不和我共用,我有點潔癖嘛,所以當時還覺得正好。可人如果壓抑得太久,總有那麼一刻理性不起作用,失控了就容易犯錯。他說當時趙子成踹他,他真希望趙子成能把他踹死算了。他說他從那天開始就沒想要好好過了,吸毒,吸唄,麻木一刻是一刻,但他沒再出去亂搞,總還是不想再害人了……他最後給我說,他實在是活不動了,他早廢了,也沒人還想得起他,就想著,最後再給我打個電話,也不是故意要打擾我,就是覺得,還欠我一聲對不起。」
蘭殊安靜聽著。
「嗐,要是我真的被感染了,我肯定不會放過他,不把他送進監獄我也不用活了……但是吧,嘖,我現在,我說實話,你別罵我。我現在真不恨他了,雖然當初的確被嚇得夠嗆,還害趙子成那個二貨陪我一塊兒吃阻斷藥,周妮妮到現在都不爽我。」
「啊?周妮妮有嗎?」蘭殊疑惑,「我怎麼沒看出來。你倆今天吃飯不還聊了幾句麼。哎不過人家因為這個事不爽你也能理解。」
「我有不理解?」林逸瞪他一眼,將話題拉回來,「我現在只覺得崔志斌很可憐,命運有時候的確不太公平。」
林逸說完,又緩緩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將壓在心底的鬱結一併呼了出來。世事難料,他不覺得自己是聖人,但面對這樣一個與自己有關的「他人」的不幸,免不了跟著難受。
他想起那個暴雨的夜,逃離酒店時看到的崔志斌的眼睛,那種絕望中迸發的好像抓住了希望的光,那個報復的快感與凌虐的深情交織的,蒼白而頹敗的笑。林逸猜想這將是他這一輩子的陰影。但也沒辦法了。於是他又嘆了口氣。
「是挺慘的。」蘭殊說。
林逸聞言覺得挺稀奇,他笑:「你這怎麼有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不像你的風格啊蘭大善人。」
蘭殊「嗐」了一聲。的確,他幾乎從不居高臨下地評判別人的人生,畢竟他一直清楚,自己是地球70億人里極其稀少的,中了卵巢彩票的那一類。又因個人性格與童年經歷,他一向很能產生同理心。但在這一刻,在面對如此現實而淒楚的人間悲劇,他的情感卻罕見地極為平淡。他認真思忖,而後恍然大悟。蘭殊對林逸說:「他出身比江遇好。」
林逸一愣,他想了想,然後不說話了。
是的,同樣來自農村,崔志斌家中還豢養牛羊,江遇家只靠務農,父親還殘疾,勞動力少了一半。崔志斌每月都有幾百的生活費,每頓飯還能一葷一素,江遇剛開學那陣子幾乎天天白水榨菜就饅頭。崔志斌一進校就有手機有電腦,江遇揣著個破板磚機用了大半年,後來為了買台電腦去二手電器城淘了兩天。
命運總是不公,但人生走成什麼樣子,說到底還是看個人選擇。
林逸必須承認每每想起崔志斌的結局,他除了哀婉與畏懼之外還有兔死狐悲般的感傷。他會想起自己出櫃後父親平添的白髮,母親每次對他努力微笑都藏不住的那份不安與苦楚。林逸知道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活得很累,但他總還是覺得自己似乎又比其中的大部分更累一些,不論怎麼自我安慰,不論灑脫亦或是掩飾,他始終認為自己是這個社會中不合群的那一小撮,而他又不願自暴自棄,不願在坦然擁抱性向之後又將自己放逐到醉生夢死荒唐無度的暗島。於是他在那一小撮里依然不合群。他曾經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同類,他們都克制而矜持,都在這個勉強包容他們的世界裡努力生活。結果他沒有。
林逸忽然便釋然了一些,起碼在這齣悲劇裡面自己不能算是幫凶。他那段年幼無知的初戀早已不剩什麼拉扯的感情,崔志斌沒有看得開,沒能好好把握命運,他已然十分惋惜,但此刻也沒那麼難過了。
林逸想到江遇,倏地又有了精神,戳了戳一旁還趴著的蘭殊:「你就說說唄,你跟江遇到底怎麼回事兒。」
「……你怎麼又提啊?」蘭殊立刻又不自在起來。
「提不得了?你倆大學那會兒好成什麼樣你自己不知道?現在這搞得,虛情假意別彆扭扭的,給誰看呢?」
蘭殊看向滿臉八卦的林逸,頓了又頓,想了又想,終於一個翻身坐起來,他「嘖」了一聲,哎,他其實早也憋得不行了:「我出國前,找大家一塊兒最後聚了一次,你還記得吧?」
「記得啊,錦城宴嘛,你包場,玩兒得好的有交情的只要想來的都叫來了。」
「嗯,那天我們挺嗨的,後來還點了很多酒。」
「是挺多,紅的洋的白的,不過我記得你沒喝啊,江遇都給你攔了。」
「我沒喝,他自個兒喝了不少。」
「是嗎?沒印象了。」
「是。」
「哦,好吧,那然後呢?」
「然後他把我給強吻了。」
「……」
蘭殊側頭看向已然呆滯的林逸:「就是這事。」
林逸半晌才合上嘴,仍定定看著蘭殊,而後緩緩道:「臥槽啊……」
壓在心底整整8年,讓自己輾轉難安無數日夜的秘密終於宣洩出來,蘭殊只覺內心似洪流沖開了堤壩,立時便亢奮起來。他一把將還僵躺著的林逸從床上薅起與自己對坐:「你說他喝多就喝多,耍什麼酒瘋?!你都不知道丫喝醉了速度有多快力氣有多大!猛地一張臉就給我湊過來了,我TM躲都躲不及!!」
林逸不說話,只又多看了蘭殊好幾眼。蘭殊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一腔剛燃起來的憤憤之火都被看蔫兒下去:「你幹嘛,你不該和我同仇敵愾嗎?」
林逸搖頭:「你接著說。」
「我接著說什麼?」
「然後啊,親了你之後呢?」
蘭殊氣笑,「還能有什麼然後?人江大學霸第二天跟個沒事人一樣,還發微信問我幾點的飛機,要來送機。」
「……斷片了?」
「斷個屁!老子這麼多年也以為他是斷片了,結果你猜怎麼著?上個月我和他吃飯,嘿,他居然給我道歉了!」
「你怎麼回的?」
「嗯?我,我能怎麼回,難不成還為著一個酒瘋子的吻和他絕交,還是讓他負責?我肯定也就只能,大人大量地原諒他啊!」
「對啊喝醉了親一下而已,你們直男喝醉了什麼干不出來?況且他歉也道了,你還想幹嘛?」
「我……」蘭殊又被懟了,囁囁嚅嚅的沒了氣勢,「我沒想幹嘛……」
「那你這兩天對著他那扭捏的樣子,幾個意思?你自己都說了,只是一次喝醉了的意外,」林逸道,「況且真要論對錯,錯也不在你,你對著他,你心虛個什麼勁?」
蘭殊被懟得啞口無言,宣洩歸宣洩,他不敢把喜歡上江遇的事情告訴林逸,他總覺得不太好,覺得這件事太扯了,它開始得如此荒誕,卻又讓自己顯得如此無恥。他是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告訴江遇的,他同樣希望306的友情可以延續一輩子,他不想林逸以後總是用難以言說的目光看他和江遇。
但Gay裝直男也很累啊,蘭殊頹然地想著,仰頭栽倒在床上。
林逸推他:「怎麼了?」
蘭殊一動不動,不想理他。
林逸心念電轉,順勢趴到蘭殊身邊,湊近他耳朵,見蘭殊完全不躲,林逸勾了勾嘴角,朝他耳朵輕吹一口氣。蘭殊被癢得一顫,忙揮手推開林逸,大呼:「我靠你幹嘛啊!」
林逸被蘭殊推得順勢朝身旁一翻,仰躺下來,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止不住咯咯地樂,而後雙眸含笑看向蘭殊的眼睛:「誒,你不會是被江遇直接給親彎了吧?」
蘭殊一愣,他不知道林逸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蘭殊能清晰感覺到自己臉頰的溫度在飛速攀升,然後梗著脖子吼道:「放屁!」
「唔,」林逸點頭,「行吧。」
夜很深了,林逸困頓地打了個哈欠,方才熱絡和激烈話題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我睡了。」
「哦。」
蘭殊伸手關掉了身旁的檯燈。
「蘭蘭。」
「幹嘛?」
「當Gay很累很辛苦的,你還是當直男吧。」
「……睡你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