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2024-09-14 07:40:43 作者: 春溪笛曉

  第84章

  江從魚本就長得好看,眉眼染上怒氣後就更是生動了。

  阿羅多瞧見他手裡穩穩地握著那把沾了血的刀,想說「你拿著的這把刀可殺過不少人」,又怕江從魚更惱火。

  他到底不想失了江從魚這個朋友,開始睜著眼說瞎話:「我也覺得這種角斗一點意思都沒有,不知他們怎麼這麼愛看。我若有機會當個說得上話的國主,一定把這些傢伙都發配到北方凍原去服苦役。」

  那被壓著跪在地上的奴隸聞言忍不住看了眼江從魚。

  江從魚年方二十二,作為一國正使有點太年輕了,旁人很難看出他是什麼身份。不過光看他的衣著打扮也能知曉他絕非尋常人,這讓地上的奴隸心底燃起一絲希望。

  難道……他不用死了?

  父親也能得救……

  江從魚聽阿羅多說起了軟話,也想起自己此行是代表大魏來出使的,不能太過感情用事。

  

  他果然還是被保護得太好了,想要的東西都來得格外輕易,所以總覺得世間理當全都是美好的事物。

  卻不知醜惡也始終存在,只是樓遠鈞和老師他們沒讓他親眼看見罷了。

  斬美勸酒之類的事,他在書中也是讀過的。

  無非是奴僕在這些人眼裡與私有物件無異。

  就譬如一個花瓶被人買回家去,是擺著觀賞還是摔了取樂,那都是花瓶主人一念之間的事。

  郗直講就曾經在書里寫過權貴們這樣的心理,將那些醜陋至極的腌臢事都撕開給所有人看。

  只是在紙上讀來的種種惡行惡狀,終究不如親眼所見來得觸目驚心。

  江從魚斂起紛亂的思緒,笑著說道:「你若是能說到做到,那我們便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他笑起來時朗朗如日月入懷,瞧著光煥照人。

  阿羅多怔了怔,只覺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大抵是近來處處受制,才叫他覺得江從魚這鮮活自在的模樣分外動人。

  兩人回了行館。

  阿羅多看著戴洋幾人把那奴隸帶走了,坐下親自給江從魚斟了杯酒,嘴裡問道:「你就不怕我給你送個細作?」

  江從魚道:「又不差他一個,現在難道就沒有細作嗎?」這奴隸是不是細作,那是以後再探問的事,他只是見不得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而已。

  阿羅多打趣道:「我王兄死得突然,許多東西都沒來得及交待,說不準全成廢棋了。」

  江從魚心中一動,也給阿羅多滿上一杯,兩人又像分別數年的老友那樣天南地北地閒扯。

  阿羅多已不是當初那個莽撞的北狄青年,他心性明顯比當初要成熟許多,江從魚沒那麼容易從他這裡套話了。

  目前阿羅多透露出來的情況和出發前樓遠鈞的推測差不多。

  阿羅多是他母親推上來的,北狄的權柄還握在太后和他母族手裡頭,阿羅多能作主的事很少。

  聽阿羅多的語氣,他一時半會並不會與他母親相爭,甘願充當個合格的傀儡。畢竟對他來說這皇位本來就是天上掉下來的,他手頭連個能用的人都沒有!

  江從魚好奇地問:「你有弟弟妹妹嗎?」

  阿羅多飲盡杯中酒,說道:「有個弟弟,年紀很小。」

  提到這件事,阿羅多神色有些不愉,像是想到了什麼不高興的事。只不過他沒有說出來,江從魚也就沒多問,又給阿羅多滿上一杯,邀他一起喝光。

  阿羅多夸道:「你這酒量,可比別的大魏人要強多了。」

  他高興時也會賜身邊那幾個中原人奴隸幾杯酒,那些傢伙幾乎是一喝酒醉,醉後還醜態畢露。

  叫人覺得多看一眼都厭惡。

  江從魚不一樣,他這麼多杯酒灌下去瞧著也只是面色薄紅,叫人好奇他真要喝個爛醉會是什麼樣的醉態。

  江從魚感受到阿羅多投來的目光,搖著頭說道:「我酒量很一般,現在已經喝不了了。」

  阿羅多哈哈一笑,又是滿飲一杯。這時有個侍從過來對阿羅多說太后讓他回宮一趟,阿羅多斂了笑意,對江從魚說道:「改天我再來找你玩,帶你去騎最好的馬。」

  江從魚點頭,起身送阿羅多離開。

  阿羅多一走,柳棲桐就出來了,帶江從魚回房催他喝醒酒湯。

  江從魚一臉拒絕:「我什麼都喝不下了。」

  柳棲桐道:「知道難受你還喝這麼多?快把這湯喝了,這是你嫂嫂臨行前特意準備的,別浪費了。」

  他妻子曾隨家人流放到南邊去,最擅長用各種藥材熬湯,這次知曉他們要遠行就給他備了好幾個有解酒奇效的湯料包,說是以備不時之需。

  江從魚最珍惜別人的心意,聽說是嫂嫂給準備的,他就接過解酒湯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柳棲桐正要把碗收回去,就聽到有人在外面叩門。

  是戴洋把那奴隸帶來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一碗暖洋洋的解酒湯入肚,江從魚還真感覺腦子清明了許多。

  看到那被戴洋領過來的奴隸,江從魚先讓戴洋把門關上,接著才讓對方坐下說話。

  戴洋給江從魚說起奴隸的情況,這奴隸叫阿麟,父母都是中原人,母親被擄來的時候已經懷孕了。當時母親被北狄貴族討去當寵妾,他便在北狄貴族家中出生,在母親庇護下長大。

  後來這位貴族出意外墜馬身亡,他母親慘遭貴族兒子虐殺殉葬,他才被打發回他父親身邊做奴隸。

  那位最柔弱也最堅強的女人從未忘記過自己的故土,生前一直教導阿麟講中原話、認中原字,總想著將來哪天大魏朝廷有人想起她們來了,會派人來將她們接回去。

  可惜直至慘死在那殘暴不仁的北狄貴族之子手中,她都沒有等到那一天。

  江從魚聽完戴洋轉述的話,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看向衣衫襤褸的阿麟,難怪他長得比尋常奴隸要結實高大,原來也曾有過一段稍微安穩些的日子。

  只是那種需要靠自己母親討好旁人才能得來的安穩,對於許多人而言恐怕是心底永遠都抹不去的傷痛。

  江從魚握住阿麟粗糙有力的手說道:「對不起,是我們來得太晚了。」

  阿麟頓住。

  像是沒想到江從魚會這麼說。

  江從魚問:「你父親在哪裡?他……還活著嗎?」

  阿麟眼眶濕潤了,這位面對生死決鬥都沒紅眼睛,提到自己橫死他鄉的母親與茍延殘喘的父親卻不由自主地湧出熱淚。

  他從出生起就生活在北狄,從未踏上過大魏的土地,所以不明白父母為什麼始終難以放下心中那微小而渺茫的期盼。哪怕只剩最後一口氣,都希望能爬回去再死。

  「還活著,但應該已經活不久了,他病得很重。」阿麟哽咽著說道。

  江從魚跳了起來,跑出去喊道:「陵游,陵游!」

  陵游從屋頂上翻下了下來,一臉「你幹嘛打擾我睡覺」的不耐煩表情:「喊我做什麼?有人要死了?」

  江從魚道:「你一治病救人的,能不能積點口德?跟我去救個人。」

  一行人很快來到奴隸聚居地,那兒住的都是些最不值錢的老弱病殘,住的地方自然是最差的。

  阿麟他爹跟幾個生了病的奴隸被扔在角落自生自滅,能不能吃上藥全看他們的奴隸兒子能不能活著回來。

  陵游道:「住在這種地方沒病也會生病,還是先帶回去再說吧。」

  江從魚讓隨行的人去交涉。

  聽說是要走了阿麟的人來要阿麟他爹,角斗場那邊隨便報了個價就讓他們把人帶走了。

  陵游看出江從魚的不忍,不知去與人說了什麼,走的時候順便把另外幾個中原面孔的奴隸也並捎走。

  人家巴不得甩掉這些負擔,正好省了把人擡去亂葬崗的功夫,連錢都沒跟陵游要。

  江從魚道:「你能治好他們嗎?」

  陵游道:「我又不是包治百病的,沒開始治哪知道能不能好?不過他們的病都不會傳染,帶回去治治看也無妨。」

  江從魚點頭,將那幾個奴隸都領走了。才到北狄王庭便遇到這麼多事,江從魚也有點兒累了,安置好阿麟父子幾人後便回房歇下。

  翌日阿麟父親清醒過來,提出要見江從魚這位正使。

  江從魚穿好衣裳,本想就這麼過去,想想又朝隨行侍從吩咐了幾句。

  等江從魚出現在阿麟父親面前時,已身著全套使者衣冠,手中持節,面色端整。

  阿麟父親渾身一顫,渾濁的雙眼一下子噙滿淚水,艱難地起身朝江從魚鄭重一拜。

  江從魚也認認真真朝他回了一拜,才親自上前扶起這位飽受摧折、年過半百的可憐人。

  兩人坐下一談,江從魚才知曉阿麟父親原是駐守邊關的一位守將,因為不願同流合污、貪污軍餉而被排擠到最苦寒的地方。

  後來他們遭自己人出賣,全部被擄到北狄當奴隸,他的妻子還是樓家宗室之後,卻只能委身北狄貴族忍辱偷生,期盼能找到回去的機會!

  轉眼已經二十多年了,他們這些被重點「關照」過的奴隸連出門的機會都沒有,完全不知道大魏那邊的變化。

  阿麟父親忍不住問起如今的情況。

  江從魚與他細細地說起這些年的一切。

  約莫是從他們被擄走後的第二年,袁大將軍就調任到北疆,直接殺了好幾個不服管的守將立威,此後北疆就一直是「袁家軍」的天下。

  只是當時北狄來勢洶洶,初來乍到的袁大將軍既要整頓內部,又要對抗外敵,自是不知曉那些人還曾故意出賣自己人。

  江從魚從阿麟父親手裡拿到了一份名單,是他用自己的血寫出來的,上面全是他當年的部屬。

  那些與他一同被擄來的人生死未卜,但他始終記得當初他們目光熠熠地對他說年後就要歸家去,去見家中父母或者妻兒。

  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們就能服滿兵役回家。

  那些埋骨泉下的冤魂已經帶不回去了,倘若這些淪為奴隸的可憐人僥倖活了下來的話,能不能將他們解救出來呢?

  江從魚鄭重其事地收下名單,允諾道:「我不知道過了這麼多年能找到幾個,不過我會向北狄人提出這件事,您且先安心養病。」

  見阿麟父親面色沉鬱,江從魚又補了句,「若是朝中還有出賣自己人的渣滓沒被查出來,你也好回去親自指認他們!」

  仇恨果然是一劑良藥,阿麟父親身上的萎頓霎時間少了大半。

  出了阿麟父子的房間,江從魚心裡沉甸甸的。

  只不過現在不是難受的時候,江從魚先把柳棲桐他們喊到一起商量怎麼把名單上的人要回來。

  一番討論之後,江從魚打算還是先和阿羅多他們交涉,若是談不攏再另尋他法。

  這日阿羅多沒過來,江從魚就自己與戴洋他們外出了解北狄王庭。

  如此過了兩日,北狄太后與阿羅多要正式面見江從魚這位正使了。

  入了北狄王宮,江從魚不卑不亢地向坐在上首的兩人見禮。結果一擡頭,發現北狄太后旁邊還坐著個小孩兒,約莫四五歲,比阿寶要小得多。

  江從魚暗道,這母子三人之間瞧著暗流涌動,莫不是北狄太后怕小兒子坐不穩國主之位,先扶持阿羅多占著那個位置?

  難怪阿羅多提起這個弟弟時面色不太對勁。

  即便心裡頭有諸多猜想,江從魚面上卻沒表露分毫,只帶著得體的笑容應對著眼前這位相當貌美的太后。

  客套過後,太后笑道:「沒想到你們陛下會派你過來,說起來我當年還見過你爹。」

  這一開口,中原話說得比阿羅多還好。

  江從魚眨巴一下眼,怎麼都沒想到來了北狄王庭也能聽到這句話。

  太后語氣裡帶著懷念:「他教給我的東西,我受用終身。」她看向江從魚的目光和煦得很,「你若是有什麼需要只管和行館的人提,誰都不敢怠慢你。」

  江從魚不知曉他那位傳說滿天下的爹到底做過什麼,不過太后都這麼說了,他便順勢說起那份帶血的名單。

  得知名單上都是些尋常士卒,不是什麼要緊人物,太后說道:「這等小事,我等會就派人把他們找出來送到行館那邊去。」

  江從魚道:「阿麟母親乃是我們大魏宗室之女,能否讓阿麟去將他母親的屍骨也收撿回來,好叫他們能一家團圓?」

  說是宗室之女,其實家裡已經無官無爵、無親無靠,只是占了樓這個姓氏而已。

  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都沒人來找了。

  女奴姬妾之類的不會與主家合葬在一起,收撿個屍骨也沒甚要緊。

  太后當場應允了江從魚的要求,留他一起共用午膳。

  江從魚出宮的時候,阿羅多跟著出來了,招呼道:「說好要去騎馬,還去不去?」

  江從魚道:「當然去,不過我得回去換掉這身衣服。」

  阿羅多朗笑道:「那我們等會見,我也去換身衣裳。」

  江從魚回去換好獵裝,抽空與阿麟說起他母親屍骨的事,

  阿麟沒想到江從魚還向太后開口討要他母親的屍骨,得了消息後便急匆匆地去與他父親說起此事。

  阿麟父親唇哆嗦了兩下,說道:「我和你一起去。」他枯枝般的手掌緊攥著自己兒子的手,喃喃著重複了一遍,「我和你一起去,我們一起去帶她回家。」

  語罷,已是潸然淚下。

  阿麟雖體會不了他父親對「回家」的執著,卻還是跟著紅了眼眶。

  過了幾日,還真有一批奴隸被送到了行館這邊,並且多送了不少名單外的人——比如他們的女奴妻子和奴隸兒女。

  還有不少想跟著南歸的俘虜。

  柳棲桐私底下和江從魚討論:「北狄這邊恐怕塞了些細作進來。」

  即便這些奴隸當真全是中原人,也不能排除他們包藏禍心的可能性。

  江從魚說道:「我們不帶人回去,他們就不能往大魏安排細作了嗎?」

  柳棲桐語塞。

  江從魚道:「既然北狄這邊願意放人,我們就該把他們全部帶回去。至於他們以後會不會做出危害大魏的舉動,那是以後的事,眼下我們不能寒了他們的心。」

  柳棲桐沉默片刻,點著頭說道:「你說得有理。」

  使團參加完阿羅多的繼位儀式,便要踏上返程了。

  阿羅多這位國主親自來相送,笑著把一車彩頭捎來給江從魚,說是江從魚這幾天參加各項慶祝活動拿到的。

  有人因為江從魚不是本國人想賴帳,多虧了他親自派人去催對方把彩頭放上車才全數收齊!

  江從魚哈哈一笑,欣然笑納:「那真是辛苦你了。」

  阿羅多張手向他討要一個離別前的擁抱。

  江從魚大大方方地跟他抱了一下,上馬與他揮手作別,帶著比來時壯大了兩三倍的使團踏上歸程。

  與此同時,一摞記錄著江從魚在北狄王庭一言一行的書簡也出發了,正快馬加鞭地往京師那邊送。

  看起來會比江從魚更快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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