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談(某·終)
2024-09-14 06:56:47
作者: 四隻鱷
十日談(某·終)
蒼天在上, 黃土在下,星月閃爍,夜風微涼。
兩個人灼熱的呼吸交織在微涼的空氣中。
此情此景之下遲欲不得不承認,「……比如我們現在這樣。」
謝之殃為了遲欲受苦, 遲欲來看望他, 謝之殃介紹給遲欲他耗費青春之地, 遲欲陪謝之殃躲避教官而逃到壕溝角落。
然後如此貼近、如此坦誠、
哪怕是孤僻如遲欲,在經歷此種種之後,也不能言之鑿鑿, 說一句我們還是陌生人。
這樣看, 倒是自己沒有搞清楚了。
但是感情本就是最難理清的一團亂麻、
遲欲嘆了口氣, 那聲輕巧的嘆息融入了夜色,轉瞬既逝。
遲欲的臉頰貼緊貼上了一張滾燙的面龐。
謝之殃的耳廓可以蹭到遲欲的唇角。
臂膀被圈住, 謝之殃在遲欲耳邊像是抱怨, 卻有點隱秘的得意。
「你看看,你才是怪人。」
謝之殃語氣中帶著笑意。
遲欲肯定他是有些得意。
在那份得意之下卻隱藏著不易察覺的落寞和小心翼翼。
謝之殃大概這輩子沒這麼低三下四講過話:
「……你怎麼就看不出, 我有多麼鍾意你呢?」
蒼天在上, 黃土在下,星月閃爍,夜風微涼。
這是遲欲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表白。
如此大膽又直白。
想遲欲活了小二十年, 生平第一次被人告白,竟然是在一個除了土就是草的溝里?
遲欲潔癖發作, 想推開謝之殃, 可這人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力氣大的像頭牛一樣, 竟然沒掙開。
遲欲臨近氣急敗壞的邊緣,最後都有些無奈了。
「你就沒想過換個乾淨點的地方同我說這些、這些……話?啊?」
」沒想過, 「謝之殃頗有些坦然到無恥的地步,「倒是想過天為被地為床,就在這兒把你辦了。」
遲欲耳朵都快羞掉了,天靈蓋直冒煙,反問,「誰把誰辦了?」
謝之殃一副無賴樣,「你辦我我辦你都行。」
然後他把遲欲抱緊,臉埋在遲欲頸子裡,吹出的熱氣搞得遲欲怪癢的。
「遲欲,都兩分鐘了,你還沒有拒絕我,那、那是不是能說明……
他聲音帶笑:「…… 我還有機會」
他比遲欲年長几歲,個子還高一些,要把頭埋得極低才能做到這個姿勢。
像一隻鴕鳥一樣。不肯面對可怖的現實。
遲欲伸手去掰他的頭,兇巴巴道,「你是鴕鳥?」
卻怎麼也推不動。
謝之殃死死抱著遲欲,悶聲悶氣道,「我現在不想聽你說話。」
是不想聽我講話還是不想聽我講拒絕的話?
遲欲覺得謝之殃其實挺賴皮的、
謝之殃自己倒是沒有自覺,說罷在遲欲頸窩裡蹭蹭,似乎想把臉給嵌進去一樣。
遲欲猜那塊皮膚一定變得又紅又潮了。
後來,在海上,遲欲躺在甲板上望著頭頂的星河的時候,遲欲會忍不住地回憶謝之殃的溫度和他身上的味道。
遲欲似乎感受到了,遲欲似乎聞到了。
謝之殃卻不在遲欲身邊了。
遲欲只知道人喝多酒的時候會斷片,但是遲欲不知道在不喝酒的時候也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
謝之殃同遲欲坦白了他的心意之後的種種就像是被一塊橡皮擦擦過一樣,一片空白,遲欲完全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應他的。
遲欲也記不得遲欲那天和他都去了哪裡,也記不得是幾點分開的。
第二天,窗戶外刺眼的陽光射進來,被被子照得暖洋洋的。
遲欲從床上爬起來,想拉上窗簾,卻鬼使神差地走到陽台上。
時間尚早,沉睡的街道卻漸漸地開始醒了,陽光從那邊的白色塔樓後邊灑過來,慢慢照亮整條街道,商鋪門早早地被推開,小攤販的招牌也高高低低地樹了起來,人聲漸起,喧譁開始填補這條長街。
一輛綠色的巡邏車從街尾開過來,遲欲多看了兩眼。
上面沒有遲欲想見的人。
日子還是照樣過,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同。
哦,不同倒也是有的。
晚上遲欲也開始忙碌了,不是忙著做酥炸糖油糕,是忙著幫老闆收帳——幫哪個老闆?
遲欲記不得了,老闆的頭上還有老闆,老闆的旁邊還是老闆。
巷子裡巷子外,老闆都是老闆。
決定收攤的那天遲欲買了很多香蕉,送給每個來遲欲這兒買糖油糕的主顧,謝謝他們。
最後還剩了一兜子,遲欲坐在馬路邊,等到很晚,等到了從巷子裡醉醺醺走出來的金讓。
遲欲把那個布兜交給他,讓他代遲欲向謝之殃問好。
金讓眯著眼看遲欲,說謝之殃已經走了。
金讓說,謝之殃可能不回來了。
金讓說,謝之殃隨時會死。
金讓說,謝之殃犯了一個錯。
「什麼錯呀。」遲欲問。
金讓把布兜抱在懷裡,喘一口氣,道:「他留在這兒的時間,太久了。」
金讓走了。
和謝之殃一樣,沒有再回來過。
又這樣過了半個月,遲欲終於準備離開這裡。
小廝把遲欲的行李一併拿進船艙里去,甲板上只剩遲欲一個人。
遲欲坐在甲板上,面向碼頭,看著巷子口的一切越變越小,看著陽光漸漸模糊成耀眼的光斑。
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帶來陌生又熟悉的鹹濕味道。
遲念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船艙里走了出來。
她在遲欲的身邊坐下,小心地攏起裙邊,她把頭靠在遲欲的肩膀上,小聲問遲欲:「哥,我們要回家了嗎?」
遲欲撩開她額前的發,輕輕說:「嗯,回家。」
「不再回來了嗎?」
「不再回來。」
遲念聞言猛地瞪大眼睛,有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她把臉埋到遲欲的肩上,良久,才開口道,「我會想念的。」
她沒有說她想念誰。
「我可能也會。」
遲欲也不知道自己該想念誰。
「哥,這個給你。」她攤開手掌,白皙的掌心上躺著一個小小的項鍊。
一枚彈殼。
遲欲握住她的手,也擋住了她看向彈殼的視線。
「誰給你的?」
「洛伺莓給的,」遲念好像困了,有點迷迷糊糊,打了個小小的哈切,「…… 洛伺莓說是葵給的,葵說是…… 金讓給的……金讓說是…… 」
一連串的人名讓她有些混亂了,她問遲欲,「葵是誰啊?金讓又是誰啊?」
遲欲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問:
「你喜歡洛伺莓嗎?」
「喜歡,洛伺莓是遲欲的好朋友。」
「葵也喜歡洛伺莓。」
遲念對於男女之情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啊,這樣啊。」
「至於金讓…… 他是別人的好朋友。」
「別人是誰?」遲念追問。
遲欲想要糊弄過去,但是話到嘴邊,卻說:
「別人…… 是喜歡哥哥的人。」
這不算撒謊吧?謝之殃可是認真說過這兩個字。
遲念點頭:「那他是哥哥的好朋友了?」
遲欲把彈殼項鍊抓在左手裡,看著漸遠的海岸,說:…… 談不上吧,我和他不算太熟。」
遲念沒有說話,她已經睡過去了。
遲念閉著眼睛,抓著遲欲的衣袖,沉沉地睡去了。
遲欲也閉上眼睛。
耳邊是離別的海風呼嘯。
「她沒有聽見,」遲欲把左手抵在胸口,心想,「那麼我也不算說謊。」
遲欲是被一股嘔吐的欲望給驚醒的。
他靠在船舷上,兩手無力地搭在船沿,指尖沒入冰涼的池水,整個人暈暈乎乎,讓人擔心下一秒就會一閉眼載到湖裡去。
他乾嘔了兩聲,什麼都沒吐出來,但是整個人都是蔫兒的。
後背倒是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
遲欲開始催眠自己是一塊正準備反面烘烤上色的脆皮麵包——糟糕,一想到黃油的味道,就又想吐了。
小船搖搖晃晃起來。
有人走到他身邊坐下。
謝之殃斜倚著船舷,袖子挽起到手肘以上,然後撈起一碰水澆到遲欲臉上,嘲笑道:「怎麼,這回夢到哪裡去了?是夢到自己變成魚了,還是夢到沉船了?」
遲欲閉著眼,睫毛上垂了水珠下來。他擡手,摸了把臉,依然是懶洋洋地,開口,語氣有些驚奇:「變成魚?沉船?」
「人魚國度,或者鐵達尼號之類的世界是……」
謝之殃從遲欲茫然的表情中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劇透了那些遲欲還沒有經歷過的世界。
於是立馬改口:「……都是一些和水或者船有關的世界。」
遲欲短促地笑了一聲,然後說:「有我姐姐。」
不過比較有意思的是,在這次的十日談里,遲念變成了他的妹妹。
「我討厭坐船。」
遲欲說。
他像是泄恨,狠狠拍了一下湖面,動作卻過於輕柔,甚至沒有帶起太多的漣漪。
「你的討厭就這種程度?」
謝之殃覺得好笑。
遲欲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只是整個身體像是軟骨動物一樣往下滑,把下巴靠在船沿,用很彆扭的姿勢占據了船尾大半的地方。
「跟你出來游湖真沒意思,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發憨,難得天氣這麼好。」
謝之殃抱怨道。
「呵,」遲欲側過臉,因著日頭漸高,陽關愈盛,只睜開一隻眼,還只睜開一半,有些得意道,「那你可以選擇不帶我出來。」
謝之殃也有樣學樣,側過身,靠在船舷邊。
謝之殃的單手探出船外,有一搭沒一搭地撩起水花去捉弄遲欲,將遲欲搭在船邊的袖子打濕。
謝之殃道:「那你說,不帶你,我帶誰?」
「帶、讓你覺得有趣的,有意思的……」
遲欲又耷拉上眼皮,閉著眼,語氣懶散悠閒,卻隱約帶刺。
遲欲的臉在日光下呈現一種半透明的玉一樣的光澤,明晃晃的,溫潤剔透,溫和卻又透出一絲冷漠疏離。
謝之殃虛著眼睛看他。
有時候真不知道遲欲是在恃寵而嬌,還是只嘴賤喜歡傷人。
抑或兩者都有。
謝之殃覺得可惜,明明在深淵裡,第一次見面,遲欲還美好得像是一個天使——現在卻……
不過深淵裡本來就沒有天使,不是嗎?
充其量,只是長得漂亮些的惡魔生物。
就跟自己一樣。
好半天沒動靜,遲欲覺得不太對勁,悄悄睜開一隻眼,用眼角餘光去窺探謝之殃在做什麼,卻沒有看到人。
遲欲猛地坐起來,四處張望,搜尋謝之殃的身影。
真是見了鬼了!
這謝之殃怎麼一眨眼就沒影兒了?
難道是說話太難聽,給他氣得蒸發了?
不能吧,謝之殃是那麼脆弱的主兒?他自己那張嘴、平時比起遲欲的、不知道刻薄到哪裡去了,竟然也會因為一句話而把自己氣沒了?
不,絕不可能!
遲欲站起來,在穿上繞著圈兒地找人,本就不大的船因為他的慌亂而搖搖晃晃,在靜謐的湖面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遲欲不太習慣這種搖晃——身體還沉浸在十日談里的那段漫長的壓抑的船程之中,連日累積的暈眩感終於讓他失了平衡,腳下一滑,跌入了水中。
嘩啦啦一聲,遲欲追下船,砸出了半人多高的大水花。
與此同時,目的得逞的謝之殃從船下鑽出來,擡手撩了一把濕漉漉的黑髮,笑著道:「哈,這不就有意思了嗎?」
但是沒有等到回應,沒有人嘰哩哇啦地亂叫著撲出水面報復地朝他潑水,也沒有人大叫著謝之殃你有毛病吧我下次再跟你出來我是狗。
湖面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
謝之殃扶著船邊的凹槽,緩緩搜尋。
「喂,遲欲,」謝之殃推開身前的水波,試圖游到小船的另一側,他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學我有什麼意思?別鬧了,出來吧。」
但是沒有人回應他。
謝之殃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了。。
他閉氣,一個猛子扎入水裡。
碧波之下,只有隨波飄蕩的水草和不知道什麼時候放生的還沒有長大的小魚苗。
沒有遲欲。
謝之殃心裡一沉,鑽出水面,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放眼望去,湖面平滑如鏡,湖邊芳草萋萋,遠處山影青蔥,天際碧藍如洗。
可是哪裡都沒有遲欲。
謝之殃沉著臉爬上了船,
船身輕微地搖晃著——不遠處,在不易察覺的水面下,有一串泡泡咕嘟嘟冒出來。
謝之殃轉身,彎腰從船篷中拽出了什麼東西。
冷不丁的,像是水鬼一樣,有只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手猛然突然攥住他的腳踝。
「喂!」
遲欲有些急切地鑽出水面,撲倒森*晚*整*理船邊,制止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你想幹嘛啊?」
遲欲仰起臉,問。
謝之殃回過身,俯視著他。
逆著日光,遲欲有些看不清楚謝之殃的表情,他笑著雙手撐著甲板想要爬上來——
撲通一聲。
這是謝之殃一腳把他踹下去了。
遲欲人都傻了。
「謝之殃你有病啊?!」
然後就開始了一輪遲欲爬船、謝之殃踩他手把他往水裡踹的追族戰。
遲欲精疲力盡,忍無可忍。
大吼一聲,把謝之殃拉下了水。
然後又被謝之殃抱著頭按在了水裡——遲欲憤怒地掙扎,掙扎不出來,乾脆潛入水裡,抱住謝之殃的腰把他拽進水裡和自己一起嗆水。
兩個人你按我拽,你來我往,一句話沒說上,湖水倒是喝了半肚子。
遲欲好不容易占了上風,把謝之殃按在了水下,他趁機鑽出水面,八輩子沒呼吸過新鮮空氣一樣急促呼吸著,一抹臉上的水,罵道:「謝之殃你真是腦子有問題……」
話音未落,謝之殃靈活得像是只魚一樣從他手下掙脫,嘩啦一聲,猛地從水底下鑽出來。
遲欲下意識地閉上眼屏住氣,卻沒有迎來想像中的溺水。
他小心地睜開眼。
面對著的是謝之殃一張濕漉漉的臉。
遲欲莫名有些心軟。
伸手抹了一把謝之殃臉上的水,卻忘記自己手也是濕的,還不如不抹,把水都弄謝之殃眼睛裡去了。
「啊,不好意思……」
「你故意的。」謝之殃平靜地揭穿事實。
他的眼睛因為進了水、不受控制地頻繁眨動,遲欲看了覺得很好笑,右手托著謝之殃的臉頰,大拇指緩慢地在他眼下移動,輕柔卻有力地拭去他眼角的水珠。
「我問你,你剛剛想幹什麼?」
「拿電網,把你電出來。」
「嘖嘖,真是沒有環保意識……你想把我電死是不是?」
「你敢玩消失不要我的話……」謝之殃似乎是冷笑了一聲,又像是咬牙切齒,低聲道「……那倒不如你在我們感情還好的時候死了來得讓我高興。」
「……」
遲欲說不出話。
他相信這是謝之殃的真心。
遲欲檢討了一下自己,謝之殃是很容易沒有安全感的,自己不應該這麼戲弄他。
但是退一萬步講,安全感這個東西,本身就很不安全不是嗎?
謝之殃應該自己檢討自己,不要那麼敏感,也不要整天想些玉石俱焚的東西。
但是遲欲也就是想想,他知道,如果自己敢對謝之殃說些愛是放手給人自由的話,謝之殃一定是以為他出軌、然後不由分說就要拉著他殉情的。
謝之殃這個人……可能因為不是人的原因,既不是單純的人,也不是單純的深淵生物,所以思維模式是很古怪且偏執的。
但是遲欲覺得沒關係。
他執著的只有自己,所以也就還好,能接受。
「你真是心裡有點問題的,」遲欲嘆一口氣,語重心長道,「除了我沒人要你的。」
「你以為你好過我?」
謝之殃冷笑。
「我好不好這件事……別人我是不知道,但是對你來說我是好的,」遲欲又來了,用那副狡猾的面孔,蠱惑人心的話語,「……是不是?在你心裡我好得不得了?」
謝之殃直勾勾盯著遲欲,喉結上下滾動。
他沒有說話。
只是垂下眼,視線隨著遲欲下頜的一滴水順著光滑的肌膚流淌至脖頸、沒入鎖骨間,沿著那一道溝壑,接著被水面吞噬。
水波下的色彩本該因為碧波蕩漾而顯得朦朧誘惑,卻又因為清澈的折射而一覽無餘。
水下,謝之殃溫熱濕滑的身體貼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水這個介質的原因,遲欲覺得謝之殃整個人也化作了水。
簡直就像是一鼓滾燙的春水翻湧而來,將自己的身體吞噬殆盡。
湖面泛起細密漣漪。
就在這陽光照射下的碧綠湖水裡融化。
「嘖,」遲欲發出一聲悶悶的鼻哼,手下用力,推開了那個冒著熱氣的濕滑的頭頂,罵道,「你當我是海豚啊?」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爬回到穿上,並肩躺在船板上。
遲欲問謝之殃:「結局是什麼?」
謝之殃單手撫過還有些不適的喉嚨,語氣慵懶,還帶一絲鼻音:「什麼的結局?」
饜足之後,這人倒是好說話了。
遲欲想了下又問:「糖油糕到底甜不甜?」
謝之殃睜開眼,扭過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從來沒吃過!」
遲欲掙扎著支起上半身,嚷道。
「甜死了,小孩子家愛吃的東西,我才不吃。」
謝之殃閉上眼,懶洋洋道。
遲欲癟著嘴,有些委屈,瞪了謝之殃半天,然後又伸手戳了一下謝之殃的肩膀。
在日光下被曬乾水分後乾爽清涼的皮膚像是某種軟糖,觸感讓人愛不釋手。
遲欲忍住了啃兩口的衝動,問:「你死了嗎?我回到家了嗎?」
謝之殃:「你猜?」
遲欲:「哦,我本來猜不到的,但是你這個表情……我想你是死了的,但是我也沒能回家。」
謝之殃翻了個身,只把背對著遲欲。
「嗯,恭喜你,猜對了,」他說,「我掉進海里變成水鬼了,然後襲擊了你回家的船,你跟你妹妹,哦,也就是你姐姐,你們一起掉水裡淹死了。」
遲欲笑了一下。
「那挺好啊,一家團聚了。」
謝之殃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說:「騙你的。」
不愛吃糖油糕的謝之殃被炸彈炸成了殘疾、毀了容,回到老家繼續當少爺,只是脾氣比以前更差了些,後來也就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家裡的鋪子。
有一年他去蘇杭拿貨,偶然感了風寒,去藥鋪拿藥的時候,認出了那家藥鋪的年輕掌柜。
掌柜的身體不好,總是咳嗽,小廝嚼舌根,說這家店的藥不好用吧,從後院跑出來一個丫頭,蹬著圓眼睛說醫者不自醫沒聽過?
謝之殃忍住沒去問那小女孩的父母是誰,卻還是在藥鋪附近租了房子,住了一個月。
租期到的那天,他退了房子鎖門,背靠著街道,小丫頭風風火火跑過他身後,那年輕掌柜一身青衫、在她身後追,氣喘吁吁地說讓她慢著點。
小丫頭老大不高興地轉過頭,說,舅舅,你身體太差了,怪不得沒有媳婦,沒有人喜歡病秧子。
年輕掌柜笑笑,說有的,有人喜歡的。
喜歡舅舅什麼呢?
你為什麼喜歡舅舅?年輕掌柜撫這小孩的頭髮,問。
我喜歡舅舅做的點心,很甜。
哦,他也喜歡。
謝之殃的手發抖,鎖不上門,後來回了家,害了一段時間急症,一直病到冬天。
冬天的時候從不知名的地方寄來信,關心他的身體,問他還容不容易染傷害。
信封里附了一張紙錢。
等開了春,謝之殃去看了遲欲的墳。
他不清楚,是自己先死,還是遲欲先死,總之,他們沒有相愛過。
卻已經錯過了。
不過那都是十日談之後的事情,遲欲不必全記得。
謝之殃想到這兒,轉過了身,卻看到遲欲正撐著頭看著他。
遲欲眨了眨眼,附身過來吻了他的右邊面頰。
那是「謝之殃」毀容後、臉上最嚴重的那處傷口的位置。
於是謝之殃立刻明了:他知道的。
十日談是他們一起走過的路,遲欲怎麼會不知道?
謝之殃笑一下,感覺有涓涓細流滲出胸口。
他有些感慨:「原來你認出來了。」
「因為你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遲欲也笑了,「我當然就好奇,所以也就一直看著你。」
然後自然而然地,認出了那猙獰疤痕下的真心。
只是可惜,那時候的他沒有撐過冬天。
不過沒關係。
「今年是個暖冬。」
以後歲歲年年,皆是溫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