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目鏡
2024-09-14 03:43:10
作者: 尤欠忍
護目鏡
「局條的寬度控制在6毫米,鑲嵌綾子和畫心各占2毫米……」
陳默左手扶著長尺,右手拿著美工刀,在一片宣紙上裁下四個窄窄的紙條。
玉米澱粉已經過期了兩年,漿糊嘗起來有股酸味兒。眼見計劃落空,蘇聞青只能老老實實地跟著步驟來。
陳默裁紙,上半身都匍匐在紅案子上。天熱,燒水和搗漿糊前後黏在一塊,熱氣撲來,後背沁出的汗水很快浸濕衣料。
白色的棉質襯衫緊貼身體。
寬肩如平原,深凹的背溝兩側,起伏的肌肉在衣料的遮蓋下遠沒有晚上來得明顯。蘇聞青聽著教導,眼神卻從肩部一直下落,直到那片驚人的收束。
她在心底估算時間。
截完4道局條,陳默起身,腰部倏然被一根手指抵住。那雙手伸得突然,躲閃不及,又正正好戳中側腰的那一點。
汗水滑入脖頸,室內熱流涌動,而他打了個寒顫。
「你還好吧?」
耳邊傳來女聲,陳默用手撐住紅案子,小臂的青筋凸起交錯。他低垂著頭,嘴唇抿成一條線,並不回答。
眼見他不說話,蘇聞青一個輕巧地轉身,又繞道他的身後:
「衣服都濕了,熱成這樣,我給你吹吹?」
說完就張嘴吹氣。
陳默垂著頭,但也比她高一點兒,呼出的氣流順著肩胛上竄,最終落到脖頸的也只剩下一絲冷風。
冷風落下,背部陡然緊繃,被汗水浸透的襯衫貼服整個上身。他深吸了一口氣,後背輕微起伏,隆起的肌肉是冰川下隱秘又沉悶的線條。
蘇聞青在身後,看著那冰川起伏,又消融,好像從不存在過。
「我講清楚了嗎?」變化只在眨眼間,下一秒,陳默又重歸平靜,只是啞著聲,「需要再重複一……」
「當然。」
蘇聞青眉目一松,打斷了他。
「局條寬6毫米,連接畫心和綾子各占2毫米,中間再空出2毫米。」
捉弄歸捉弄,她當然沒有忘記正事。
陳默把每一步的步驟和要點都演示得清楚,並沒有因為自身技術嫻熟而忽略掉某個細節。
局條的裁剪最主要的只是控制好尺寸,沒什麼難度,再重複一次對她而言自然不在話下。
「左手扶好尺子,注意別劃到手,」陳默補充了一句,然後又想到了什麼,視線移向角落,「……你先做,我去樓上換件衣服。」
「快點回來哦。」
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蘇聞青在背後笑著朝他揮手。
「臉皮還怪薄的。」
陳默去套間沖了一把澡。
擦拭完身體,手指在衣架上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選擇了黑色的棉質短袖。
「周導,我想跟您商量件事。」走出套間,他看向頭頂的紅色光點。
大約兩秒鐘以後,紅色的光點閃爍了兩下,緊接著周勻和的聲音就從中傳了出來。
【陳教授,您說。】
陳默並沒有單槍直入地說明需求。
他娓娓道來,並不著急,只從昨天上午那一瓶過期的502說起。
凡是和職業相關的綜藝或電視劇,都是對於導演和節目組背調能力的一大考驗。
尋常節目如此,把律師,教師,金融人員這些相對常見的職業編寫得天花亂墜,無論是對於職業本身,還是觀眾,都是很不負責的行為。
而文物修復師作為一種非常少見的職業,周勻和不僅親自邀請專業人士做背調,把情景融入步驟當中,還為滑石粉做材料這樣專業的操作埋下了伏筆。
【?】
陳默把一瓶產自2020年的502膠水展示在鏡頭面前。
「您一定是故意把過期的502放在柜子里的。讓藝人們發現膠水的異常,從而讓導師引出滑石粉的進階教程。」
【……】
【是的。】
周勻和承認得很艱難,陳默並不細究,又說:
「您是一個注重細節的人,但離完美只差了一步。」
【……哪一步?】
「有修復經驗的人早已習慣了502揮發所產生的刺激性氣體。可她們兩個還是新人,所以作為從業人員,我還是建議配一套護目鏡。」
【好的,我馬上讓工作人員配備。】
「謝謝導演,兩副護目鏡直接放在門口就可以了。」
小黑屋內。
周勻和剛與陳默交涉完,
周勻和看著面前那一扇巨大的屏幕。
直播在幾年前或許是一種很新奇的觀覽方式,但隨著它的興盛,很多弊端也就此展開。
《代號:溯源》第一季採用半直播的方式,其實就是一種試驗。剛播出時,滔天的熱度在他們的意料之內,可反響卻遠遠沒有他們想像中的優秀。
節目沒有劇本,藝人和參演嘉賓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弊端,無數個攝像頭會記錄他們的優秀,同樣也會放大他們的缺點。
就拿第二季來說,兩組的人員在節目組沒有干涉的情況下做著截然相反的事情。如果放在直播,1隊不敬業的謾罵聲會衝破天際,2隊的畫面也會顯得十分無聊。
可如果加上後期,把兩組的人員進行對比,呈現的就會是張弛有度,勞逸結合的畫面。熱度縱然減少,可周勻和看中的還是口碑。
再者,他承認第二季遠沒有第一季有趣。
第一季是7人立人設的好時期,其中最著名的要數宋歡的「帶刀侍衛」和沈思文的「垃圾桶戰神」這兩個梗。其餘的熱梗也多,幾乎每天都要產出不下於5個自然熱搜,在笑梗密集的前提下,直播沒有任何毛病。
第二季的主題則是收拾第一季的爛攤子。安全的環境,相對充足的食物和龐大的任務量,氣氛要比第一季嚴肅得多。
所以,他們只能通過後期潤色的方式消減嚴肅的氛圍,讓觀眾們看得有趣。
既要隱喻,又要有趣,還要專業。
周勻和嘆了一口氣。
難啊。
「周導。我們買到護目鏡了。」
周勻和思索間,助理把護目鏡放在了桌上。塑膠袋擠壓發出的沉悶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周導,你看,」助理把護目鏡推到他的面前,「護目鏡定價多少個飯票比較合適?」
「3…」周勻和心底的數字呼之欲出,可他突然想起來陳默剛才和自己的一番交談。
「……」
陳默在套間前,先是引出行業內的亂象,然後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他激起人的虛榮心,在飄飄然的頂峰之際突然下降了一個檔次。
正常人,包括他在內,都會急於改正,以回到之前的頂峰。
如此,恰好著了陳默的道。
「周導?」助理見周勻和遲遲沒有說話,出言提醒。
周勻和擺擺手,認命般閉上了眼睛。
「算了算了,每組各送兩個。丟了得花4飯票來買。」
套路完周勻和,陳默回到裝裱教室。一進門,室內空空蕩蕩,桌子上只有5根局條,哪還有半個人影。
「蘇聞青?」他試著喊出聲。
角落裡伸出一隻手臂:「這兒呢。」
「怎麼睡在地上?」
陳默握住手臂向上一帶,整個人就被提了起來。
「我聽宋歡說,你們在工地夸嚓一下倒地就睡。」
蘇聞青剛睡醒,此時身形還有些不穩。她掐著陳默的手臂靠牆,微涼的瓷磚讓大腦清醒了一些,這才打著哈氣,又解釋:「這不入鄉隨俗嘛,我也想試試,指不定能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真傳。」
陳默莞爾:「這是室內,至少可以趴在桌子上。」
「您道行不深。」蘇聞青意有所指。
陳默,秦安,宋歡,這三人別說是睡在桌子上,就算是把紅案子砸個窟窿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可她不能。
因為她是貼「敬業人設」的藝人,還是女藝人,身份和性別都不占輿論優勢,光「睡在桌子上」的這一舉動就會引得無數人討伐。
睡在裝裱工具上,算不算藐視修復工具?人設算不算崩塌?
睡在地上是狼狽了一些,可它保險,安全,後期還可以加上一些搞怪的鏡頭。既保住了敬業人設又賺足了噱頭,她沒理由不做。
目光又不緊不慢地落在陳默身上。
「黑色吸熱,我覺得你穿白色要涼快些。」
「黑色不會留汗。」陳默說。
蘇聞青撇了撇嘴。
之前說衣服濕只是調笑,又不是真的看不順眼。如果不是在攝像頭面前,她不介意打盆冷水再澆一澆,越透越好。
眼見陳默誤會得很深,蘇聞青索性也不去解釋。
白色沒得看,他穿黑色確實比較靚。
思緒飄得很遠,以至於面前突然出現了把椅子。
「是我考慮的不全面,躺在桌子上確實不適合……」陳默頓了頓,「確實不適合這個綜藝的主旨。」
「但椅子是我從樓上順的,我想,坐一下也沒什麼大事。」
裝裱是一門「不需要坐著」的體力勞動,12個小時從頭至尾全靠一把腰撐著。椅子只能說是可有可無,不參與製作的過程,但休息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老式裝裱室沒有椅子,卻不代表不能有椅子,只是吃慣苦了,沒人提,也就默認了。
可人類就是在違反祖宗的決定中一點點進步的。
讓蘇聞青坐下,陳默從柜子里抱出三刀宣紙。美工刀把外皮劃開,露出米白色的紙面。
常見的宣紙分為生宣,熟宣,半生半熟宣,和毛筆一樣分為三類。
毛筆的羊毫相當於生宣,柔軟吸水,適合山水畫;狼毫相當於熟宣,紙質較硬,液體不會暈開,常常用於書法和工筆繪畫;兼毫毛筆則相當於半生半熟宣,顧名思義,吸水程度在生與熟之間。
蘇聞青剛剛睡醒,腦袋尚未開機,因此有些暈字。
「羊毫毛筆是軟的,白的;狼毫是褐色的,硬的;兼毫應該在黑白之間,軟硬適中,」蘇聞青試著理解陳默的話。
「可宣紙都是白的,這要怎麼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