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曾經的那座山（2）

  越過曾經的那座山（2）

  第五十九章

  身旁的秘書照常遞來一疊文件和鋼筆，陸江北隨手接來，沒有細細察看上面每一條小的注釋與條文，只是機械性地重複簽名的動作。

  直到最後一張單薄的紙，他的動作才頓了頓，他難得地停下來，覺得口渴便向服務員要了一杯水。

  秘書看他停下，把水端來放在他手旁的白色摺疊桌上，開口道：「這是恆越遞來的收購文件，您之前吩咐想要收購一家新型軟體公司，他們就是負責這件事的...」

  「我知道。」陸江北打斷他，捏著那張紙，直到上面顯出厚重的指痕幾乎要把那張紙碾破，他才累了一樣輕輕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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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頭靠在飛機窗邊，想起一開始尋找負責軟體的運營公司時見到的BP，那時候他還覺得這公司雖小但五臟俱全，以後說不定會慢慢發展起來，所以他和蔣青一起簽了那份合同。他覺得好笑，世間的緣分兜兜轉轉，竟然會生出這樣的巧合。

  但他煩不是煩自己的無心之舉讓別人有了可乘之機，而是現在的自己，這樣低劣，頑固的可笑。

  「這份您還簽嗎？」秘書把其他文件，看這份還沒簽字，便問道。

  陸江北沒說話，於是秘書很識相地坐到與他相隔一個座椅的位置上，不再開口。

  他不知道。

  心中越來越煩悶，好像壓抑的烏雲遲遲不肯降下雨來，最後只能擠壓在一起。他於是又要了一杯酒，然後點了一支煙。

  秘書知道他幾乎從不在私人飛機上喝酒抽菸，現在看他表面雖不動聲色，但也知道他心情煩到了一定程度，於是身體更加往外傾，儘量不去面對他。

  陸江北敲敲排風口的按鈕，「這飛機他們坐了太久，下次翻新一下吧。」

  「好的。」

  「對了，」他低頭看了看手錶，「中間飛一下南寧。我要在那邊待一段時間。」

  「啊？可是接下來您的還有很多行程...」秘書很為難，這樣一來剩下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推給別人吧，底下很多人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家族裡也有很多人躍躍欲試，讓他們去做吧。」

  秘書驚的眼珠子快掉下來了，這、這不就是變相放權給其他人嗎？！他顧不上掏紙巾，直接用手背擦了擦汗：「您這樣...先生和太太那邊...」

  「他們安插的幾個人我都已經安排人解決掉了，至於你，」他擡眼看了看他，秘書已經是低頭汗流浹背了，「你沒得選了。」

  秘書心驚膽戰地看他去休息了，才敢回過神來喘口氣，怪不得最近少了這麼多人，原來都被處理了....秘書吞了吞唾沫，只是，大費周章自己掌權後，那為什麼還要將江山拱手讓人呢？

  飛機落地。

  三天後，一個背著黑色登山包的背包客坐上一輛大客車進山。

  衝鋒衣登山褲，褲腳上還蹭著土黃色的泥巴，除了戴著個眼鏡看著斯文些，他和其他一塊坐車進山的人沒什麼不同，甚至還顯得更樸素一些。

  「哎，大哥，你看著不像來旅遊的啊，怎麼也要往山里跑啊？」一個從大城市來露營的年輕人問道。

  陸江北笑笑，「我怎麼看著不像旅遊的了？」

  年輕人撓撓頭，「不知道，就是....就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是嗎？不過我也的確不是來絳山旅遊的，我是要再轉車去裡面的一個村子。」

  「村子？那裡面還有人住啊？」年輕人不敢相信，「這地方這麼偏，都沒怎麼通車，而且深山老林的，竟然還有村子...」年輕人打開手機上的衛星地圖，「不會吧，地圖上都搜不到哎。」

  「是啊，很讓人驚訝吧。南寧這樣繁華的城市，竟然也會有這樣被人遺忘的一角。」陸江北淡淡道，「不止一個，裡面還是一個村落，住著一千多個人。」

  「與世隔絕，不為人知，嘿嘿，好像小說里寫的世外桃源！」年輕人興奮起來。

  「除了風景好，這裡沒有一點可以算是世外桃源，幾年前，村子裡剛通了電，這幾年才剛剛通了網，有了小學。」陸江北回憶起曾經第一次來到村子的情形，因為是晚上，又沒有電，所以幾乎整個村子都被黑暗吞沒，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地方，更沒有人會在意這裡的孩子有沒有學上，因為地圖上沒有，所以縣裡也不願意撥錢去幫助脫貧這樣一個拿不到任何功績的村子。

  可以說，他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只有一個詞能形容他的感受，震驚。

  「哎，那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年輕人好奇道，「地圖上沒有，導航也導不過去哎。」

  他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當時還有一個人，他在書本上發現這裡可能有人住，就找到了這裡，我和他一起來的。」

  「哎？那你們去那裡做什麼呢？」

  陸江北看向窗上倒映出自己的臉，透明的玻璃，他卻在另一側看到了那個人的臉，身後是青山綠水，那個人站在泥土中間，朝他笑著。

  「教書。他是一個老師，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車在絳山腳下停住，車冒出黑色的尾氣，不過很快融入背景的綠色中，消失不見。年輕人拿了行李，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他張開雙臂，深深呼吸著自然地空氣。他從城市逃亡而來，也將在幾天後自願重新回到鋼鐵水泥圍成的怪物腹中。

  鞋子踩在濕軟的土地上，青草纏綿於腳腕間，空氣里滿是泥草的呼吸。陸江北靜靜站了一會兒，隨即邁開腳步往山林深處走去。

  「喂！」年輕人忽然叫住他。

  陸江北回過頭，「怎麼了？」

  年輕人笑著沖他比了個大拇指，「一路順風！」

  陸江北笑著回過頭去，擺擺手。

  走過林子，鞋襪已經被露水浸濕，陸江北看看手上被草葉劃出的細密的傷口，在本子上記下「修路」這兩個字，而後拿出定位器定位自己所在的經緯度，再在本子上記下來。

  林子外是一片湖。村子裡有人出來採買物品的話會撐船到這邊，陸江北就在湖邊等村子裡的船出來。他掃掃去草屑，在湖旁的石頭上坐下，看了看手機，現在還勉強有信號，上面已經是其他人發來的數不清的工作申請信息了，還有父母難得發來的問候。看來消息已經傳遍了。知道這都是來試探他，只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關機前點開微信那個人的頭像，打了幾行字又刪掉，商場上殺伐果決的人為這幾行字怎麼措辭而編輯了很久，最後天色漸暗，還是刪掉，沒有發出去。

  遠遠飄來一葉小舟，起了霧，白色的，像雲漂浮於青色的湖面。小舟劃破白雲，向岸邊駛來。

  和船家打了招呼，他便搭上了這順風船。

  不知怎的，天忽然下起雨來。船家遞給他斗笠蓑衣，陸江北穿上，幫著船家一起划船。在這浩大的湖面，偶有鳥群飛起自頭頂掠過，銀色的雨滴似竹子豎著插入青色的湖面，留下一圈小小的波紋。他仰起頭，看無數雨絲洋洋灑灑，看四面關山森然默立，看灰色天空倒映出凡人凡心，他閉上眼睛，現在他就是湖上的一個船夫，僅此而已。

  看水紋漸漸將他推離岸邊，陸江北有些恍惚，忽的，嘩啦一聲，一個東西從他身上掉下。他下意識地去抓，他腦子嗡的一聲，身體不受理性控制般地要隨那戒指一同落入水中。

  近了，近了，他幾乎要抓住那枚戒指，卻在觸碰到的剎那間被人拖住。那戒指卻從他的指尖滑落，沉入湖底。

  他像是虛脫了般半靠在船邊，聽不到船家詢問他的話，也聽不到四面八方的雨聲淅瀝，天地間只剩下了戒指落下時的那一刻的水聲。

  「喂，你咋個了嘛？掉東西了？」船家一邊慢慢讓船走慢點，一邊問他。

  「...東西掉了。」陸江北支撐著自己站起來，看著湖面，平靜的可怕。

  「那是夠嗆找回來了喔，這湖很大的咧。很重要嘛？」

  「是...很重要。」

  他忽然想，如果世間真的有輪迴，那這便是其中的一環。多年前他抓不住的，現在也一樣。

  小時候看刻舟求劍，他覺得這個人好傻。他難道不知道劍在河中央掉下了水，再跑回去已經找不到了嗎？

  長大以後他才慢慢明白，在歲月的長河裡，多少人一次又一次地跑回去按照曾經刻下的某個節點，想找到已經失去的東西。一遍遍重複刻舟求劍的故事，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傻的人。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