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紗

2024-09-14 02:50:59 作者: 謐野

  窗紗

  十一月一日,早上六點半。

  譚千覓睜開眼睛,第一動作是擡起手腕看時間。

  左手落回床上,落下又彈起的幅度如重物撞擊無垠水面。安靜躺了幾分鐘,她慢吞吞起身,打量周圍。

  熟悉的白熾燈光,陌生的布局。

  

  占地十六平方米左右的房間,沒有窗,一張床,一套桌椅,一個衣櫃。

  這是實驗室,她判斷。

  應該是實驗室換了新的地方,她原先是和程知柳住在一個房間的。

  她記得上一秒在和莫余霏講話,吐槽路邊相連的樹品種不一。

  然後呢?沒有了。

  連伴隨著刺痛感的閃回畫面也沒有,只有空蕩。

  可若真的只是空白,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她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如同被時間遺忘,世界自顧自向前,她被隔離在外。

  如果是第一次,她可能還會懷疑自己擁有的記憶也是錯的,然後思考虛假的是時間,還是她。

  不過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的空白有一年多,這次只有十幾天。

  雙腳踩到地面上,她準備起來,手卻莫名按到了膝蓋上。

  手肘隨之落於膝蓋,彎腰,掌心撐著額頭。

  頹喪如同濃郁的灰色霧氣,纏著她的腳踝,將她往下扯,而下方,則是她用來關押無理情緒的監牢。

  她嘆了口氣,幾乎是有些無奈地對它道:『下去吧。』

  不過只是無聊的自我憐憫。

  情緒當然不是說讓它離開,就能乖乖離開的。不過譚千覓在此途頗有天賦,加上她經常這麼幹,也算爐火純青了。

  十幾秒之後,她推開房門走到客廳,稍微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

  布局和之前的實驗室其實沒什麼差別,連房間都還是三個。不過原來是兩個人一間,現在估計是一人一間。

  一個是她,一個是程知柳,還有一個是誰?她想著,循著記憶的路線去洗漱。

  衛生間的布置,杯子的擺放等等都和從前一樣,如果不是她還算堅定自我,估計就要覺得自己的記憶路線分叉了,之前經歷的都是幻想。

  「譚譚?」

  身後傳來程知柳驚訝的聲音,她回頭,揮了揮拿著牙刷的手,咕嚕嚕把泡沫吐了才道:「在呢,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兒。」

  程知柳摸了摸頭髮,猶豫了兩秒才道:「會不會是有人趁著你昨天睡覺,把你送回來了?」

  她有點兒不自在。

  譚千覓轉回去刷牙,在間隙里似漫不經心道:「感覺可能是,我之前的記憶也不太清楚了,就記得夏魚姐把我送出去。」

  漱完口放下杯子,洗臉,拿起熟悉位置上熟悉顏色的毛巾,她的聲音從毛巾下傳出,有點兒悶。

  「可能又被什麼組織利用了吧。」哼笑一聲似是自嘲,「沒事,回來也行,好死不如賴活著,實驗室的日子多舒坦。」

  程知柳鬆了口氣,手指無意識攪動,「實驗室挺安穩的嘛……我是喜歡安穩點兒。」

  她抿唇,「不知道你看見沒,夏魚姐和劉毅磐都離開了,依依也跟著夏魚姐。」

  譚千覓故作不知,她的演技很好。

  「啊?為什麼啊……難道跟實驗室搬家有關係?」

  「嗯。」程知柳不自在的地方正在這裡,「其實是你走不久,夏姐把實驗室炸了,保護倉也毀了,工作人員就很多都受傷了,還有病變的,很亂,他們幾個趁機走了。」

  「走啊……」譚千覓沉吟,幾秒後道:「走了自在,不走安穩。夏魚姐肯定選擇離開,劉毅磐那麼跳,跟個竄天猴似的,肯定也是出去。不過要是當時沒人想殺我,我估計不會很想走。」

  她說得輕鬆,仿佛對「有機會卻不離開,而選擇留在實驗室繼續被研究」沒有意見,只是單純分析它對自己合不合適。

  「最好關我一輩子,外面的紛紛擾擾一個也別來找我。」她掛好毛巾,側身走出去,伸了個懶腰,頗有些沉淪的意思。

  程知柳摸了摸她的頭髮,「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

  她輕笑兩聲,「其實不石出也行,這樣就挺好的。」

  程知柳對此無比認同,「這樣的確挺好的,我反正也就是苦力,做做任務混個安穩地方住就行。」

  「是啊。」譚千覓長嘆,「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嘛,我就樂當個無知的閒人。」

  程知柳眼中的不自在被愉悅取代,她在心裡說:我也就樂意在實驗室求個安穩,而不是去外面混亂的世界顛沛流離。

  「你去洗漱吧。」譚千覓只當不知道她這些心理變化,自顧自說完後扒下來她的爪子,義正言辭道:「以及,不要老是摸我頭髮,長不高了。」

  程知柳笑笑,「你又不矮。」

  她哼哼,邊嘟囔邊走出去,「那你們都比我高。」

  程知柳看著她的背影哭笑不得。

  等她洗漱完回到客廳,就見譚千覓坐在沙發上盯著漆黑的電視屏幕發呆。

  「譚譚,你餓嗎?」她感覺譚千覓不會開心,畢竟莫名其妙就來了一個新地方,於是便道:「我去地上帶回來點兒營養劑,順路找找你之前的負責人,我記得她還活著。」

  譚千覓狀似剛回神,「啊?好啊,謝謝啊程程。」

  「沒事,她應該多少能知道點兒東西。」程知柳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沒再提這些沉重又茫然的話題,而是道:「我其實也感覺很奇怪,按照原來的構造建是可以,為什麼還要放一個電視。」

  譚千覓搖頭,「我也納悶呢,之前的電視也就劉毅磐偶爾看看,使用率那麼低,而且這玩意兒現在應該還挺珍貴的,也不知道放我們這兒幹啥,落灰?」

  「有了也是有了。」程知柳找出來遙控器,「你看一會兒吧,現在又沒有訓練任務,而且也沒劉毅磐嘴欠,我上去找找人。」

  譚千覓和她揮手道別,等出口處的升降門落下,她關閉了剛打開的電視。

  程程啊,有想法,有條理,只是安全感太過匱乏了,即便她自身已經足夠強大,但心裡住著的小孩兒依舊在哭。

  其實還挺羨慕她的。

  程知柳是她閱讀過程中最省心的書,她甚至會反過來照顧自己,自己只需要充當一個陪伴、給予認同的孩子氣角色就夠了。

  不能太沉重,會讓她的小孩兒哭得更狠,也不能太過任性,會讓她覺得輕佻,像剛才那樣就可以。

  挺好的,她覺得程知柳已經是個合格又優秀的大人了。

  待萬籟歸於寂靜之時,思想便尤為活躍。

  是被人抹去了記憶,還是於她而言,本就沒有發生任何事?譬如她每月的最後一天。

  是此前的猜測中,萬成儒把自己帶回實驗室了,還是期間已經發生了別的事情?

  她沒什麼頭緒,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

  手碰到後背時,她愣了下,後背的那一小片白毛消失了。

  身上的衣服是實驗室特有的材質,沒什麼參考價值,她的目光放到左手手腕上。

  莫余霏給她的手環,竟然沒有被摘下來嗎?

  翻找一遍,裡面只有三個字——看手環。

  看手環。

  這是別人的提示,還是自己的留言呢?

  這個想法進入腦海,隨後諸多猜測緊跟著蜂擁而來。

  都讓自己看到了,就不可能是友軍的提示吧?無論是內容被刪除了的提示,還是未到時機,內容還沒出現的提示,實驗室都不會讓她知道。

  那麼,何種情況時自己會留言,又是何種情況下,實驗室會放任自己帶著外來的手環,甚至這手環上還有信息。

  要麼是手環對實驗室有用,要麼是有人能保證實驗室不會摘掉自己的手環。

  而這又恰恰是莫余霏給她的手環,答案似乎很明了。

  所以應該是……之後出現意外,自己失去了記憶,莫余霏把手環給自己,是為了讓自己知道她依然在,並且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實驗室,嗎?

  證據是如今還安然待在她手上的手環,似乎挺合理的。

  她摸摸下巴,尋思這樣會不會太簡單了?

  ——看手環。

  要麼是別人給自己的提示,要麼是自己給自己的留言。

  提示分為兩種,一種是手環裡面現在就是提示,一種是以後這個手環會給出自己提示。

  前者顯然不是,她不會幹這麼蠢的事,既容易被刪除,如現在,又容易被別人看到。

  後者,她覺得自己不會這麼心大,輕易相信不知來路的提示,即便手環來自莫余霏。

  所以可以排除提示。

  留言,自己給自己的留言……

  看手環,看到莫余霏給自己的保證和安心藥嗎?

  確實挺符合她們的計劃來著——莫余霏在外接應,她進入實驗室嘗試探索真相。

  想到這裡,她有點兒心虛愧疚。

  莫余霏幫她太多了,而她呢,除了跟這人鬥心眼之外,也沒幫上什麼忙。

  何德何能?如果之後能順利解決實驗室的事,估計得補償好久了。

  當然,她其實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實驗室的事沒那麼簡單,所以「專心補償莫余霏」的前提還不一定能成立。

  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實驗室,她又捋了一遍,沒找到什麼問題,整體的趨勢還在推測之中。

  所以下一步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程程如果真找來了負責人,她就能問出一點兒東西。如果沒有,那她自己去外面隨便干點兒什麼事,依據他人的反應來獲得信息。

  定好計劃和下一步要做什麼後,她輕鬆不少,又把電視按開了。

  嗯,可憐的電視,被我按來按去。

  伸了個懶腰,她斜倚在沙發上,目光落在金屬質地的牆壁上。

  出神了。

  她覺得那裡應該有一個窗戶,再裝上一個窗紗,用來擋住飛蟲和柳絮。

  原來是覺得無所謂的,不過現在是現在。

  等思緒又繞了幾個彎後,她忽然笑了下。

  什麼啊,自己不久前不還在頹喪嘛,即便壓下去了,現在也該有餘韻吧。

  怎麼變成期待了呀。

  對啊,怎麼會期待呢?期待被窗紗切割成海洋,而後順窗而入的陽光,還是期待窗與窗紗?

  譚千覓從不向自己隱瞞自己的心思。

  答案她再清楚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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