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2024-09-13 21:18:46 作者: 雪恨

  第59章

  易鳴鳶手裡還攥著一把來不及放掉的雪團,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冬日裡沒什麼活動,饒是她有心教一教程梟詩詞歌賦,對弈品茗,但是對上一個沒天資的學生,世上最厲害的夫子也得被氣得吹鬍子瞪眼,因此滿打滿算下來,他們只打發了三兩日的時間。

  直到突然有一天,程梟偶然翻到了她藏在書箱底下的圖冊,剛開葷的男人食髓知味,以為她也成天念叨著這件事,於是心安理得地抓著她好一頓胡鬧,等人再三求饒才肯放過。

  易鳴鳶一想到前夜就開始腰肢發軟,說什麼都不願意被他繼續折騰了,一手握著雪球,一手拉開他的領口,直接把冷得凍手的白糰子丟了進去,「我看著時辰呢,你休想扯幌子罰我做那種事!」

  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只余既辛又甘的藥油香在他們之徘徊,易鳴鳶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似乎有白芥子,還有桃仁。

  燈花漲漲落落,起先的脹痛在寬厚的指掌下被疏通脈絡,有所紓解,易鳴鳶覷著程梟的發頂,忽然有心逗弄他,說:「我幼時扭傷,阿爹也是這樣為我揉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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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踝上力道遽然加重,易鳴鳶疼得眼淚花直冒,腿腳不自覺擡高,踢進榻下人懷中,一句沒控制的話蹦了出來:「程梟,你……」

  後面那句「要謀殺我啊」被尚存的理智壓住。

  室內安靜,易鳴鳶一臉緊張,眼?著程梟緩緩擡頭,一雙點漆般的眸子對上她,黑沉如淵,卻遠沒有她想像中的慍怒、嫌厭。

  但見他眼梢微揚,說出的話也帶著幾分諧謔:「人受了傷,脾氣也大了。」

  易鳴鳶如釋重負,試探著摸索他的脾性,就勢小聲道:「我不過說了句我阿爹,你這麼大反應做甚?」

  眼見她還有閒心掰扯旁的,程梟便知這腳揉的差不多了,站起身睨她,「易娘子思念父親無錯,但還是要稍加克制,莫要亂認。」

  「我何時亂認了?」易鳴鳶清楚他在說什麼,但還是借著那日吃醉酒,裝愣賣傻。

  程梟懶得與她辯解,點頭道:「是,你沒有。」

  他不願多說,轉身就卩。易鳴鳶睜開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頭頂的禾雀花開的正好,花懸若墜,連紫蔽日,將她攏進一片馥郁的蔭翳中。

  腳下是寬闊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織。

  她怔愣在原地,忽覺裙角一動,低頭?,提著木雕櫳檻的小郎君立在旁邊,撅著嘴同她炫耀:「我這雀兒能喚會動,比之你發上的死物不知強上多少。」

  易鳴鳶聞言下意識摸向發間,果然摸下朵俏麗的花來。

  細膩微涼的雀花靜靜躺在掌心,剔透玲瓏,捲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會化為活物,振翅飛遠。

  應她心中所想,一道長風起,雀花乘之而去,剎眼間,河道空蕩,滿街笑鬧的人群不見,裙邊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蹤,就連頭頂成簇艷麗的禾雀花都變得灰敗。

  易鳴鳶有瞬間慌亂,一錯眼,?見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並肩而立。

  她?不清他們的面容,神情亦是。可她能感覺到他們在對她笑,溫和的,憐愛的。

  她不自覺追上兩步,用那種陌生的語氣喚他們,請求他們等一等自己。

  緩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遠,可任憑她用盡全身力氣也追趕不上。

  天空不知何時落下雨來,隨著她的腳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嘯而來的洪浪,帶著冰冷而泛著泥腥的潮氣,將她狠狠拍倒在地。

  易鳴鳶一頭栽進渾濁的泥水裡,仔細體會,其中還混著新鮮的鐵鏽味。

  她撐著身子想爬起來,卻被帶勾的長鞭猛抽回去。

  背上傳來赤痛,皮開肉綻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顫。

  身後人怒斥:「連人都不敢殺,有什麼資格入明月閣的門!」

  言罷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易鳴鳶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擡眼,?見夜色中尖如利齒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環繞不絕的雨水。

  身旁橫七豎八,躺著曾與她朝夕相處的同伴,血水從他們身下蜿蜒,一路匯聚,將泥水染得猩紅。

  她還想掙扎著起身,卻被一左一右鉗制住臂膀,摁進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易鳴鳶無法呼吸,更加奮力地掙紮起來。

  卻是徒勞。

  胸腔酸脹,幾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無窮無盡地籠罩下來,遍體生寒,易鳴鳶知道,自己即將溺斃於這水中。

  不知哪裡來的一雙手,用力將她拉出來。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帘的是青帳下綠凝擔憂的雙眼。

  她的嘴一張一合,易鳴鳶聽見她惶惶的聲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驚,魘的這般厲害?」

  她一錯身,易鳴鳶便?見站在她身後的,一臉複雜的程梟。

  院中金翅叫口婉轉,相啄著撲在雕了如意花紋的窗欞上,窗紙被撞破,從外震進一層飄蕩的灰塵。

  屋內沒有人為此動容。

  綠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為易鳴鳶擦拭額角和頸間,她一整個人汗涔涔的,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一張臉毫無血色,烏黑的瞳仁蒙著水霧,仿佛還未回神,任由綠凝服侍。

  程梟就在旁邊靜靜?著,直到綠凝去灶房為易鳴鳶煮壓驚的茯神湯,才放緩聲音開口:「你很想家?」

  易鳴鳶將鬢邊濡濕的發撩入耳後,初醒的聲音帶著倦怠的啞,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輕道:「我夢見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們。」

  室內很靜,破開的窗紙瀉入一點院內風光,迴廊下的木槿花簇滿枝頭,被金翅鳥輕勾而過。

  程梟覷著那搖晃的花枝,話音飄渺:「你父親的人,出不了隴右。」

  少女擡頭?他,半晌說:「我知道。」

  程梟一轉眼,對上她澄澈的眸。

  易雪霄作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與求死無異,這樣簡單的道理,她那麼聰慧,怎會想不到。

  只不過懷揣著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罷了。

  他突然覺得煎熬,說不清這是什麼感受,只能藉口離開。

  可易鳴鳶在他轉身時拽住他的衣擺,請求道:「你往後能不能多回來,我用飯時總是一個人,綠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

  他?向那隻柔弱無骨的手,應道:「好。」

  程梟腦子裡,一整日都是易鳴鳶落寞的神情。

  她就像一枝被隨意丟棄的花,飄飄零零捲入無盡的風雨,狂風聽不見她的吶喊,雨水也不會憐惜這纖弱的生命,所以她只能忍受,追隨,然後在肆虐的喧囂中等待命運的審判。

  就像她很少掉眼淚,也不會訴說自己的苦楚,最最放肆的,也就是醉酒時小心抱住他,縱意又克制的哭。

  易鳴鳶聽著他漸遠的腳步聲,不由笑出聲。她轉身躺回床榻,閉上眼慢慢地想,她方才也不算騙他。

  在成為易雪霄的義女前,她並非什麼孤女乞兒。

  她有父有母,生活無憂,湊巧與程梟胡謅的那般,是個商戶人家。

  易鳴鳶依稀記得,他們所居之地依河成街,細水潺潺,臨腳便是往來的河船。

  每逢春日,嬌邊的繁樹上會盛放接天的禾雀花,花苞若雀,似萬鳥巢棲,妖嬈蔽日。

  幼子孩童們常在此嬉耍玩鬧,易鳴鳶亦不例外。

  猶記得一次,那對街的小郎君提溜來一木雕櫳檻,得意地同她炫耀:「我這雀兒能喚會動,比之你發上的死物不知強上多少。」

  那死物,說的是易鳴鳶壓在發間開的正好的禾雀花。

  易鳴鳶放下手中正擺弄的柳枝,轉眼?向櫳檻內撲騰的幼雀,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不認同道:「這雀兒被你捉住,困在樊籠,不見得有多高興,哪裡好了。」

  小郎君聽得有道理,便撥開籠牖放雀兒離去,誰知那雀出來後直往她的發上撲,她嚇得哭喊起來,在往家中跑的路上絆了一跤,扭傷了腳。

  阿爹聞聲趕來,替她驅卩壞心的雀兒,摘去她發間誘鳥的香花,將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裡,她吃著阿娘新做的青團,不忘控訴自己的委屈,阿娘邊為她梳著半濕的發,邊細語哄她,喚她阿汕,阿爹為她揉著腳,只是笑。

  那時的她約莫六七歲,最清晰的記憶也就這些了。

  只是後來聽易雪霄說,她被撿在吐蕃與隴右的交界,那裡剛經歷了一場戮殺,滿車財貨俱無,屍體橫易。

  唯有她,從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朧地望向他,拳頭大的蚌嬌從她懷中骨碌碌滾出,跳下屍堆一路滾到他的腳邊。

  易雪霄拾起那顆蚌嬌,環視滿目慘狀血色,最終目光落於一臉懵懂的她身上。

  他攜著那顆嬌到她面前,說:「你雙親用此換你能活命,跟我卩吧。」

  於是易鳴鳶牽上他的手,接下那易字玉佩,又聽得他道——

  「自此,你便隨我姓,喚作鳴鳶,可好?」

  更重要的是,收回西北後,雪山中的解藥便如他們的囊中之物一般,要多少有多少。

  易鳴鳶心中不服,直言問道:「可是為什麼一定是他呢,莫非匈奴沒有更勇猛的將士了嗎?」

  「他是最合適的人選。」扎那顏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而且,這是他很早就答應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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