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24-09-13 21:17:50 作者: 雪恨

  第24章

  易鳴鳶瞳孔驟縮,第一次對程梟的身份產生懷疑。

  這幾天了解下來,她知道匈奴並沒有奴隸,戰時繳獲的敵方俘虜會被指派去做較為髒累的活計,但與奴隸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最明顯的一個特徵就是俘虜身上沒有這種羞辱性的刺青。

  大鄴信奉身體髮膚應當純淨無暇,所以會給犯了事的人打上代表「有罪」的記號突顯他們的卑賤低下。

  黥刺後除非剜肉割皮,否則終身無法去除。

  但其實就算挖去了那塊肉也無濟於事,因為官府會為每一個奴隸登記造冊,主家一查便知。

  「是你,」聽她這麼說,皇帝瞳孔微微放大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他跟腳邊還在跪著的太監低聲說了兩句話,隨後屏退左右,靠在龍椅上開口:「說吧,要多少金玉珠寶,才肯放過朕的江山。」

  「你不問我為什麼來這裡?」易鳴鳶指尖掐得發白,他就這麼避開了自己前來的目的,也不在意她心中的仇恨,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開始談條件。

  皇帝捋了一把自己的鬍子,他已經不年輕了,在皇位上度過近四十載光陰,知道攬權怙勢,平衡朝堂才是對於帝王來說最重要的,螻蟻的深仇大恨,他絲毫不放在心上,「無關緊要的事情,就不要拿到朕眼前反覆提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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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的是天下英才為己所用,凡有異心者皆剷除,凡得用者皆壓榨,這就是他的治國之道。

  「無關緊要的事情?我父兄盡忠竭誠,卻被你冤屈至死,守關將士並易府上千條人命,在你眼中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易鳴鳶身形搖搖欲墜,轟鳴聲充斥著她的大腦,她眼中聚起淚水,發出對無情帝王的控訴。

  皇帝撫摸著盤龍扶手說:「朕明白你心中苦痛,易豐父子很會打仗,朕原本也捨不得除掉他,可朕的手中是無上權柄,掌權而不馭權,豈非辜負了皇位?」

  平心而論,易豐已經足夠低調謹慎,但他太得軍心,即使每三年改換一次將領,邊關送來的戰報也總夾雜著將士和百姓對他的溢美之詞,而讓皇帝起殺心的導火索,是他擅自改造軍中武器,做成半月後才上書朝廷報備。

  殺傷力更大的武器,今日能朝著敵人,明日就能朝著廣邑!「真沒想到,匈奴的大單于長這個樣子。」

  左秋奕深深地望了一眼山下的程梟,京中傳服休單于年近五十,是由他二十餘歲時篡位所推測得出的,草原上消息閉塞,刺探更是難上加難,探子無法深入草原,遞迴來的消息有些許錯誤也屬正常。

  他不甚在意地點了點下面站著的兵卒數量,想起三日前在自己面前囂張自信的優犁,不禁有些唏噓。

  兩方豪傑,到最後還不是落在他的手中?這一處原是給士兵訓練的地方,多年前還是有草葉覆蓋的,後來林場消減,風沙漸大,石塊和木樁全都被沙礫淹沒,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易鳴鳶用回應代替回答,在愈發強烈的親吻里配合地張開齒關,舌尖勾纏間發出羞人的水聲,在無數次親密後,她總算學會了尋找時機換氣呼吸,不至於被憋得滿臉通紅,淚眼汪汪。

  程梟骨子裡最濃烈的情|欲被徹底喚醒,他用雙腿將人夾住,正準備進行下一步動作,就聽到一句:「你……做什麼,這是……唔在外頭。」

  幕天席地的環境給易鳴鳶增添了幾分不安感,仿佛四周馬上就會有人出現,發現他們目前正在做的事,她抓住程梟搭在自己腰封上的手,仰著頭輕喘出聲:「回寢殿。」

  「外頭怎麼了,上回溫泉,不也是在外頭?」程梟被慾念拋到了頂端,沒那麼容易放棄,他把腰帶往外一抽,包裹著柔韌腰肢的布料頃刻間落在面紗旁邊,二者短暫當上了鄰里。

  易鳴鳶意識混亂,只知道自己渾身上下跟被煮熟的蝦肉一樣泛著紅,她輕輕顫抖,小聲哼唧著說:「程梟,你再這樣我就,我就不理你了!」

  分明是威脅的話語,從現在的她嘴裡說出來卻顯得軟綿綿的,沒有一丁點可信度。

  程梟不管不顧地繼續動作,尚有功夫在過程中用嘴唇沾一沾最愛不釋手的一處地方——鎖骨正當中。

  興許阿鳶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鎖骨生得極其漂亮別致,平直堅硬,覆在上面的皮肉也細嫩白皙,剛剛好是能被咬出齒印的寬度,在春裝裘衣的領口裡露出一半,若隱若現最是勾人。

  至於兩塊鎖骨正中的位置,是程梟最熟悉不過的,殺人時一箭貫穿,敵人活不過三息便會咽氣。

  到了易鳴鳶身上,卻變為他最愛惜的部分,親吻時從不用力,因為一旦下摁半指,就能聽到急促艱難的喘息聲。

  對於兩次掐易鳴鳶的脖子,程梟深感覺愧疚,氣頭上的經歷讓他看到這一小塊皮肉的時候,總會想起自己強行逼迫她做出選擇的瞬間。

  所以每一次謹慎到不能更謹慎的觸碰,其實都是他的一聲聲抱歉。

  易鳴鳶眼裡蒙著水霧,整個人委屈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來的樣子,她不知道程梟心裡在想些什麼,只知道若是再這麼進行下去,她馬上就要在這裡留下一些不太乾淨的回憶了。

  就算是在溫泉池子裡,時時刻刻被燒煮的水也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山泉水,是活水,這裡有什麼?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她感覺身上發汗的地方已經沾上了黏答答的沙礫,手掌經過的時候碾壓著粗糲的黃沙,在各處划過,「我不要……沙子好髒嗚,好髒……」

  程梟聽到她真心實意的嫌棄聲後愣住,他捏了把細沙,隨後張開手掌,果不其然見到了細微的浮灰,想到易鳴鳶剛來後不久,自己與她在月下擁吻的那晚,她全身上下都寫著抗拒,連親吻都覺得不行,更別提其他的了。

  他猶豫道:「是有些不乾淨,不過阿鳶,若是沙子不髒的話,你同意在外面和我……?」

  易鳴鳶臉色酡紅,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怕他覺得自己太不矜持,她垂下眼睫,果斷把鍋子扣到對方身上,「我才沒有,是你非要在外面。」

  相處多月,程梟輕而易舉地讀出了她這種表情下的真正想法,在凌亂的衣堆里俯身吻上她那雙欲語還休的眼睛,「你也覺得刺激是不是?面對你的心,不要撒謊。」

  易鳴鳶囁嚅著薄唇,良久後含羞帶怯地點了點頭,「嗯。」

  在四方的屋子之外,她必須時刻留心著一切風吹草動,細微的動靜會讓她汗毛直立,身上的觸碰和感受被無限放大,在驚慌中莫名產生更大的心悸,這種心悸就像在滑沙時不斷下落,不敢睜眼看什麼沙土朝哪個方向來,不確定什麼時候才能停下。

  驚險又刺激。

  不過僅限於人跡罕至,不,應該是人跡不至的地方,她才敢做出這種大膽到近乎不像她自己的舉動,若是有被人,哪怕是動物看到的可能性,她都會羞憤而死。

  程梟撥開她頸側被汗打濕的髮絲,似是放棄了,他給她稍事穿戴齊整,抱人回了駱駝上。

  但是很快,易鳴鳶就發現這事根本沒完。

  水囊中本應被喝下的泉水別做他用,沖洗完四雙手掌後淅淅瀝瀝地從駱駝背上滴落,在黃沙上形成數個深褐色的淺坑。

  「你,孟浪!」

  易鳴鳶泄出幾聲細如貓叫的泣音,被迫和男人一同擠在駱駝背上的兩峰中,程梟的惡劣在此刻全都被喚醒了出來,他深邃的灰眸中透出玩味的笑意,把多年騎駱駝的技巧全都用在了減慢速度和製造顛簸上。

  易鳴鳶被他折騰得夠嗆,結束的時候差點丟了半條命,她抱著前面的駝峰一個勁的哭,說是再也不和他好了,變著花樣控訴他道:「混球,壞蛋,色鬼,臭男人……」

  聞言,程梟輕輕挑眉,提胯乾脆坐實了這些罵聲,甚至有些揶揄地威脅道:「還有力氣?那就再來一次。」

  「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易鳴鳶身體前傾,實在受不了他的索取無度,趕忙說好話,「夫君,相公,胡日亘,放過我吧。」

  胡日亘在異族語中與「夫君」和「相公」同義,這三個字經易鳴鳶檀口吐出,繾綣柔情到了極點,程梟幾乎是立刻就把人撈了回來,哄著她再叫了好幾遍。

  「真好聽,」他夸道,旋即又問:「以前怎麼不叫?」

  她學習匈奴語的速度很快,跟著瑪麥塔順過一遍,再加上睡前的練習,早已擁有流暢溝通的能力,但這句親昵的稱呼,無論程梟怎麼哄她開口,都不曾說過。

  易鳴鳶斷斷續續地喘息著,她高揚脖頸,被亂七八糟的快意催生出細密的汗水,從鼻尖滾落,駱駝背上不比尺寸寬廣的床榻,她護住不斷下滑的半片衣料,狼狽道:「以前喊不出口。」

  何止說不出口,從前她在心裡悄悄喊一喊都能臊得半天不願意說話,哪像現在。

  易鳴鳶感覺自從跟他在一起之後,自己變了許多,更坦誠,更大膽,也多吐露心中的真心話了。

  溫熱的唇又貼在一起,程梟重重挺身進去,用直白的動作表達心中的喜悅,唇舌分離時間,他輕輕用匈奴語中代表妻子的詞語喚她,語氣纏綿悱惻,撩人心弦。

  強勢猛烈的動作令人難以招架,易鳴鳶哽咽著掙扎兩下,又被他拉回身前完完整整地做完第二輪,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時候,她已經手腳發軟,徹底沒了力氣。

  程梟見她淚流滿面,受盡委屈的樣子,托著懷中人的下頜,細細地把她眼下的淚水盡數吮吸乾淨,「好阿鳶,不哭了,嗯?」

  「就哭。」易鳴鳶輕輕一動,沒著落的腿腳便酸軟不已,她癟嘴用微弱的聲音反抗道。

  這還不算結束,說完她亮出皓白的牙齒狠狠咬上男人的喉結,留下一個明晃晃的齒痕,這是為了報復他在自己鎖骨附近弄出的一片小梅花,「你總是咬我,這是還你的。」

  誰知程梟非但不反思自己,還很高興地摸上小巧的齒痕,像是拿到什麼炫耀的資本一樣往前湊,「這好,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見,阿鳶再咬一下,來。」

  易鳴鳶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又不捨得再重重咬他,用手將人呼開道:「潑皮!」

  易鳴鳶傾身張望 ,目不轉睛地盯著底下的男人,太好了,程梟安然無恙。

  她忍住喜悅,掃過人群發現並沒有服休單于的身影,便知左秋奕是被黎妍的傳信誤導了,乾脆將錯就錯下去,感慨道:「是啊,我起初也不敢相信。」

  「下面的人聽好了,速速繳械投降,或可饒爾等性命。」一個小士兵跑到陣前大喊。

  易鳴鳶被他的喊話響得耳朵一刺,立刻警覺地觀察起周圍的山巒,雖然大部分積雪已經崩塌下來,但這種音量的喊叫仍有可能造成二次雪崩。

  她微微蹙眉,服休單于和程梟帶隊都極其注意這一點,常年以雪山為屏障的優黎亦如是,眼前這片狼藉景象是由誰造成的,答案幾乎已經呼之欲出。

  「這群人都是異族蠻子,哪聽的懂中原話?」左秋奕眯起狹長的丹鳳眼,用標準的匈奴語重新說了一遍。

  他沒有用小士兵那種撕心裂肺的叫喊,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聽清楚,說完直接打手勢讓人退下,扭頭看向身旁。

  「你,你竟然……」易鳴鳶愣愣開口,如果左秋奕會說匈奴語,那自己臨走前與將士們商量的戰術,豈不是都被他識破了?

  「既然要守疆,蠻子的話總得學,」左秋奕猝不及防扯過易鳴鳶,把刀橫架在她脖子上,低聲道:「你不也學會了嗎?」

  易鳴鳶脖頸上被劃出一道血痕,吃痛地縮了縮,她悄然將靴子裡的東西拿出來攥在手裡,尋找逃離他身邊的時機。

  左秋奕手腕下壓,他從最開始就沒有信過她的鬼話。

  如果一個女人真的是被視作玩物,她身後的幾千將士壓根不會乖乖地聽憑號令,還有她所騎的汗血寶馬,便是大鄴精心培養出的良駒也望其項背,還有,她整個人周身的氣度和姿態。

  言語騙得了人,可被關懷備至而養成的紅潤面色和臨危不亂的鎮靜,這兩樣都不是在身心折磨中能擁有的,「告訴服休單于,我要西羌和南疆退兵來換你的性命,他那麼看重你,退兵定然不成問題。」

  說起來,他還得感謝易鳴鳶,原先他想不通西羌和南疆為什麼同時進犯,可是她提到『盟友』,是啊,匈奴和那兩個小國可不就是因利而聚的盟友嗎?

  一年前大鄴贏得那樣慘烈,這次他們再一次故技重施,打得大鄴節節敗退。

  易鳴鳶驚慌失措地點頭,忙不疊地看著他的眼睛複述了一遍。

  山下,程梟看著她被生擒,全身血液倒流,他生生折斷一支箭,臉色屈辱地答應了下來。

  「你滿意了?」易鳴鳶從左秋奕的鉗制中掙扎出來,抱著馬脖子道。

  左秋奕諒她也逃不掉,招來兩個人將她看住,他打了個手勢,身後的五千人即刻加入優犁的陣營,充填上因為雪崩而損失的一部分戰力,這下無論優犁如何倔強自負,都必須承他的情了,「不,取走他的項上人頭,我才安心。」

  他正在高處欣賞戰況,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在金鑾殿上加官進爵的模樣,慢慢勾起唇角,卻在此時聽易鳴鳶冷不丁問道:「你就不好奇,左將軍去了哪裡?」

  「少給我耍花招,老實點。」左秋奕走前囑咐過他爹,要他們全都待在營地里等自己帶皮襖回來,是以他們現在,應當躲在一處隱蔽的山谷中,他已經派人去尋了,想必不多時便能回來。

  「那我給小將軍講個故事吧,有一群人來到雪山之中,路過這裡時看到兩方人馬打得不可開交,難捨難分,於是想著跑馬下山,撿一個現成的便宜,可是沒想到馬蹄聲發出的震天巨響引發了雪崩,『嘭』的一聲,全被埋進了雪裡。」

  「至於埋身的雪在哪兒呢?就在……我們腳下!」

  易鳴鳶擺弄著手中的小哨子,說完將哨子送到嘴邊用力一吹!

  身後的匈奴將士們得到信號,趁著身邊的鄴國士兵驚恐地低頭觀察,電光石火間,他們三人對戰一人,配合默契,成功奪刀實施反殺,她則是直起身一夾馬腹,乘雲瞬間馱著人揚蹄狂奔下山。

  與此同時,乘風捕捉到哨聲,從數里外一處氈帳的長杆上騰起盤旋,振翅高飛間發出長嘯,朝著第八雪山的方向而來。

  左秋奕第一時間策馬想要攔截,但他的戰馬不及乘雲矯健靈活,也不敢義無反顧地衝進不可見底的深雪中,躊躇著停下了馬蹄,任他如何抽打都不願意再前進半分。

  易鳴鳶一下子栽進硬雪中,感覺像是被石塊狠狠砸斷四肢,渾身都泛著疼,但好歹是逃脫了左秋奕,她在雪中撲騰兩下,反而還越陷越深了。

  沒事,程梟會來的。

  她靜靜插在雪裡,心想自己數三百個數,他肯定就能到了。

  乘雲在一邊發出陣陣嘶鳴,似是在抱怨她這個主人行事魯莽,連帶著它也跟著一起受罪,易鳴鳶轉動身體,輕輕撫摸著它的臉頰,「好乘雲,回去給你拌苦苣吃,再加最鮮嫩的草芽。」

  「還有心思哄馬,看來身上一點也不疼。」

  程梟刨開身前的雪塊,慢慢把易鳴鳶給挖出來,他看到她被活捉的時候,心如同被砍碎般生疼,那一刻他把以身犯險,魚死網破全都想了一遍,唯恐左秋奕傷她。

  「疼啊,怎麼不疼?特別特別疼。」易鳴鳶沾著滿身雪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獻上一吻,慘兮兮地窩進他懷裡,「我怕死了。」

  程梟一腳深一腳淺地抱著人往回走,其實從她叫出「大單于」的時候,他心裡就有數了,但看著她赤手空拳地落在敵人手中,自己終究是不放心的。

  好在自己臨走之前,除了防身的兩樣武器,還在她身上放了一隻哨子。

  上回被約略台發現月下幽會後,他就改動了鳴哨的用途,作為提醒身邊諸將士的短促命令,吹一聲為攻擊,吹兩聲為撤退。

  回到大部隊之中,程梟張弓搭箭,對準唇線繃緊的左秋奕,身邊易鳴鳶伸出手臂,接住順利找到自己的游隼,將那句話還了回去。

  「速速繳械投降,或可饒爾性命。」

  易鳴鳶死死地瞪著他,原來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壓在他們頭上的皇權依舊是一個碩大,屹然不動的巨獸,不管她如何聲嘶力竭地替父兄訴說冤屈,都無法撼動它毫釐。

  被他利用的人與物就這樣在平靜中消弭於無形,或在摧枯拉朽的戰爭中丟掉性命,或在無休無止的哀怨中喪失初衷。

  「馭權?」易鳴鳶聲音顫抖,四肢開始出現僵化感,「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將軍你用了,譬如我父兄,和親公主你也用了,譬如我和你將要送走的三個女兒。外面屍橫遍野,民不聊生,你在皇都看到亭台樓榭,歌舞昇平,便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這就是你對帝業的所有的演繹?

  所以你說的權,是舉著權力的牌匾在世間橫行霸道,用無辜者的鮮肉堆砌榮華,塑造一個鮮血淋漓的盛世!」

  皇帝從龍椅上站起來,緩緩邁下高台,站定在易鳴鳶身前數丈遠,說:「是又如何,朕當帝王四十三年,不知冤死多少條人命,朕是皇帝,不是聖人,更不是神仙,想要朕為從前做過的事悔過,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娃還做不到。」

  他轉眼看向虎視眈眈的程梟,渾濁的眼神看不出情緒,「朕送你去匈奴的時候,沒有想過你能活下來,想不到你還能有這種機緣。」

  「陛下——陛下——」太監不顧阻攔,慌慌張張地在殿門口跪下,八百里加急送回的軍報中說戰事前線又有異動,似乎是匈奴等不及和談,想要強攻進來。

  皇帝蹙緊眉頭,盯著被程梟攙扶著的易鳴鳶道:「朕不喜歡多費口舌,讓匈奴撤回邈河以北三十里,事成之後給你解藥。」

  西羌和南疆是小國,與他們慢慢耗著也能求一個國境安穩,可若是加上匈奴就不一樣了,大鄴就算有再多的士兵,也經不起他們三軍同時砍殺。

  他壯年時曾反覆吵誦「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沒想到非但沒有達成,反而處處被匈奴掣肘,連秘密派出去的左將軍至今也杳無音信,比起易豐父子二人,真是不中用啊。

  「我們要先看到解藥。」程梟眯起深灰色的雙眸,眼前這個老東西一看就是會反悔的那種猢猻。

  皇帝重新坐回龍椅,皺皮的手指在扶手上輕點,像是在思考。

  半晌,他冷冷道:「先退兵,再給解藥。」

  縱使心中有滔天的怒火,為了易鳴鳶的身體,程梟只得答應下來,他神色憤恨,好似一頭要將皇帝的脖頸咬穿的野狼,「我們即刻傳信回去。」

  當著皇帝的面,他們接過草擬好的詔書,同意了上面以百車繒絮酒面,粟米藥材換取匈奴撤回邈河以北三十里,今後二十年不再來犯的條件。

  詔書一經送出,程梟就急切地衝上前攥緊皇帝的衣領,逼問道:「解藥呢,交出來。」

  他一動作,殿外的禁軍當即提著武器,刀鋒直指他的命門。

  對峙間,皇帝笑道指了指不遠處升騰起的黑煙,身旁太監嘲諷著說:「陛下遵守諾言,自然會將解藥交出,只是不知使臣前去的時候,還能不能來得及看見剩下一層灰?」

  程梟眼中的駭意幾乎要奪眶而出,他忪開皇帝的衣領,回過頭看向被火舌吞噬殆盡的數顆藥丸。

  易鳴鳶跟在他身後跑向炭盆,裡面通紅一片,正中央的藥丸已然沒有拯救的餘地。

  她最後的救命稻草,沒了。

  「和朕斗,你們還不夠格。」

  在此情此景下愉悅起來的皇帝,頗有興致地在殿中說起曾經收用左秋奕的往事,「左家那小子策論寫得好,是個當翰林的料子,可朕的朝廷中缺的不是文官,而是能打仗的將軍。」

  左秋奕和他爹一心盼望著遠離戰場,可皇帝面上答應,心中卻從沒想過遂他們的心意,他暗地裡差人砍斷他的手臂,再用迷藥將這件事推給易豐父子,接下來只需要坐享其成。

  不得不說,左秋奕勉強算是一條聰明的狗,死前還留給了他一個身中劇毒,能夠輕易拿捏的和親公主。

  易鳴鳶抿緊嘴唇,難怪。

  難怪她聽左秋奕責怪哥哥時會感到奇怪,原來砍斷他手臂這件事壓根就不是哥哥做的,這位帝王心狠手辣,為達成目的不擇手段,左家父子不過是他手中兩枚輕飄飄的棋子。

  「天下群雄逐鹿,匈奴同樣攘奪各方,」皇帝話語中飽含著一腔統一天下的野心,「既斗就要斗個徹底,不打得你死我活,朕枉為大鄴之主!」

  在他仰天豪言之際,易鳴鳶冷不丁道:「西羌和南疆,三日前已經退兵了。」

  其實早在他們三方使臣踏入廣邑的那一刻起,後方的將士就已經開始向後撤退了。

  以猛攻打法讓鄴國以為他們兵力充足,全然不在意這種打法的損耗,給他們造成實力雄厚,試圖蠶食中原疆土的假象,實則舉三國之力,要攻下整個鄴國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匈奴需要數量龐大的糧種以便耕種;西羌想讓中原和草原開通互市;南疆不想再受到鄴國時不時的騷擾,簡而言之他們結成同盟,再一次像一年半前那次一樣,詐了鄴國一筆。

  聽後,皇帝心神俱怔,要是兩國早就打算退兵,那他剛剛送去匈奴的那份豐厚的和談詔書,又算什麼?

  當初被自己隨手塞給匈奴的和親公主,竟然攪弄出如此巨大的風雲,他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跌坐在硬邦邦的龍椅之中,啞聲道:「你贏了。」

  易鳴鳶搖頭,如今她與程梟雖然全身而退,但一年來的殫精竭慮,食不安寢同樣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沒有贏,我只是活下來了。」

  ***

  幾天後風清雲淡,到了開拔的日子,一切就緒。

  易鳴鳶頭昏腦熱的毛病消失殆盡,大約算是好全了,這兩天襄永關內頻頻派人來監視驅趕,多年勢不兩立在前,殺害吳副將幾條愛犬在後,兩方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轉圜的地步。

  時逢入冬,之後的麻煩只多不少,最好儘早退回匈奴腹地。

  程梟作為部落的統領,披甲執刀站在最前,易鳴鳶聽不懂他說了什麼,大概是些鼓舞士氣的話,隨後鼓角齊鳴,要正式出發了。

  乘雲傷勢未愈,易鳴鳶也不想騎別的馬,於是拿了本書坐去了車裡,沒多久就被他們的趕路速度顛得一個字也看不清,甚至還磕疼了腦袋。

  「我讓人把車裡麵包一包,先出來騎馬吧。」程梟揉了揉她磕到的地方,將人拉到戟雷背上。

  易鳴鳶裹上厚毯子往身後看去,原來扎著的一大片氈帳全都消失不見,只留地上燒火後剩下的深色痕跡,很快越縮越小,她收回目光,問道:「我們多久能到?」

  「連夜走,先到雅拉干,按這個速度四天後能到。」程梟穿著重甲,聲音比平時粗重了幾分。

  這一段路是最危險的,攜家帶口的趕路會導致很多方面兼顧不暇,防守也薄弱,所以吃乾糧喝水全都在馬上解決,馬累了換馬,人累了直接在馬上睡。

  昨日牛羊牲畜已經先行一步,他們很快就能趕上。

  年輕力壯的男人們騎在最外側,最中間的是糧草和老弱婦孺,程梟帶一支千人騎兵壓在最前方,耶達魯和另外兩千騎兵殿後。

  塵土飛揚,沙子和碎土不斷往臉上拍,易鳴鳶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嘴的土,趕緊側身面向程梟的胸膛,她沒經歷過這種遷移,被一刻不停的趕路驚到了。

  「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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