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為止
2024-09-13 20:22:18
作者: 深水恆星
到此為止
良錦走到自家小區門口時,見到極爛漫的晚霞燒紅了半邊天。
而宋語熙就站在燦爛的餘暉里,連淺棕色的頭髮都染成了耀眼的金色。一身最簡單的白T恤和天藍色牛仔褲,顯得整個人清俊挺拔。
年輕男人早看到了他,笑著向這邊招一招手,整個場景漂亮得像是一幅畫。
他有一瞬的恍惚,隨後緊緊抿起唇,加快了步伐。
「你想吃什麼?」
宋語熙邊開車邊問,「都是老同學,別客氣。」
「……」
副駕駛穿黑色運動服的青年摘下口罩,露出一張有些蒼白的小臉,一雙漆黑的杏眼宛如點墨。
「我要吃烤魚。最貴的那家。」
「沒問題,就最貴的那家。」
宋語熙痛快地一口應下,聽著系統在腦內點讚鼓掌的誇獎聲,「你別想得太多,我們吃飯時慢慢說。」
良錦彆扭地撇過頭去。「誰想多了。明明是你先黃鼠狼給雞拜年。」
「你今天心情不好嗎,怎麼老是找我的茬?」宋語熙笑著說,「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你其實大可以直接告訴我。我不會介意的。」
對方緘默片刻,卻提出了一個令他有些意外的問題。
「你不是說過,接受來訪的私人邀約有違職業道德嗎?看來你其實經常主動約人出來?」
這是在質疑他的專業性呢?宋語熙聽得挑了挑眉,並未因為他隱隱帶刺的語氣感到不虞。
「我並不是在找藉口。在我們這行,諮詢師最忌和來訪建立雙重關係,這會直接影響到諮詢過程,甚至產生更糟糕的後果。」
「一年前我也和你說過吧?我們之間存在另一層關係,所以如果我來擔任你的諮詢師,可能會對諮詢效果產生一些潛在的不利影響。但你堅持讓我來做,所以我們尊重了你的意願。」
突然舊事重提,良錦默默地拽緊了自己的衣角。
「不要多想,這句話沒有責怪的意思。」宋語熙說,「至於我今天為什麼突然約你出來,等會兒你就會知道原因。」
「……」
副駕駛上的人閉上嘴巴,不肯說話了。
宋語熙用餘光瞥了他一眼,隨即收回了眼神,繼續專注於交通狀況。
坦白講,他其實到現在都還沉浸在一種不真實感里。對於眼前種種不能用常理來解釋的現象,他只是本能地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快速分析處境再做出應對罷了。
或許也算一種職業病吧,宋語熙在內心對自己笑了笑。
不論如何,這個結果對目前所有人來說都沒有壞處,最壞的可能也只能是——這一切只是黃粱一夢,現實中的宋語熙因過勞死搶救無效,而良錦的墓碑已經靜靜地矗立過了第三個年頭。
對於宋語熙來說,距離良錦割腕自殺,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
那天中午接到病人的死訊時,宋語熙恰好在瀏覽當日頭條。
熱搜第一條赫然寫著「良辰美錦凌晨於家中自殺」,後面飄著一個扎眼的小火苗,短短几小時內,實時熱度達到了幾千萬。
警察翻遍了良錦的手機也沒找到親屬的聯繫方式,一調查才發現,這位當紅的網絡主播竟是個父母早亡的孤兒。不得已,他們只能從死者身邊相對親近的人下手,結果一通電話打到了他的心理諮詢師這來,叫宋語熙前往公安局配合調查。
於是宋語熙去了,坐實了良錦的確患有重度抑鬱的情況。但是有一點他很迷惑:明明病人最近的心理狀態有趨於穩定的傾向,怎麼突然就想不開割腕了呢?
「您不常關注網絡動態吧,」警察說,「死者生前正在經歷一場網暴。」
宋語熙沉默。他最近確實很忙,手頭負責的來訪不少,常常半夜十二點才到家。
然後一名警察過來歸還他的手機,告訴他死者生前曾給他撥過一通電話,但是顯示未接,問他知不知情。良錦已經確認為自殺,又原本就患有精神問題,案情不算複雜,也就象徵性盤問一下而已。
但宋語熙卻因此驚呆了。
他拿過手機反覆確認,今天是12月27日,而12月25日傍晚5點27分,良錦的確給他來過一個電話,顯示響鈴15秒。
自己大概率是因為忙於工作或者其他事務,沒有接到。而良錦近期的通話記錄僅此一條,這意味著對方掛斷後,再也沒有繼續嘗試。
這很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試圖求救的信號。
宋語熙頓時生出些茫然。
「別太自責,小兄弟。」
中年警察喟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各有命。」
宋語熙當天失魂落魄地離開公安局,他意識到自己的工作模式有哪裡出了問題。
他曾認為自己能幫到的人數量越多越好,所以他寧可不去醫院當相對清閒些的精神科醫生,而是選擇了業內出名的工作室。
身為在業界負有一定聲望的諮詢師,宋語熙在這一行屬於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上了大學不到兩年就把三證考穿,成為全系第一個把一級心理諮詢師證拿到手的卷神。
很多人以為他會就此一路攻讀博士後,也有很多人認為他會選擇出國留學深造,但宋語熙哪一樣都沒做,碩士畢業後他不再潛心於學術,而是投入了工作崗位。
就連導師也覺得可惜,再三挽留。但他還是笑著拒絕了,原因很簡單,他更想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宋語熙打小共情能力就很強,有一陣子十六型人格的測試火遍全網,他閒得無聊也去跟風做題,結果「情感」一項占了快百分之九十,令他一度懷疑自己平時是否過於情緒化。
但是共情是一名合格的心理諮詢師必備的能力。這其實是一份並不輕鬆的職業,為來訪做心理疏導意味著他必須主動接受對方的情緒輸出,再運用一定技巧加上臨場發揮,憑藉自身的理智給予對方正向反饋,從而潛移默化地改變來訪的消極狀態,幫助他們意識到問題所在,重建解決問題的自信。
往往一天下來,宋語熙下班之後什麼都沒精力干,只想睡覺。每月一次找同行去做心理諮詢,雷打不動,否則他自己會先患上精神疾病。
在敬業的宋諮詢師的全力以赴下,他負責的來訪狀況基本都比較穩定。但即便名聲在外,他的諮詢費用也不算非常高昂,這就導致他變得更忙,成了業內知名的工作狂。
——結果卻出了這檔子事。
事實上,諮詢之外的時間,諮詢師與來訪者之間理應沒有瓜葛。作為專業人士,按照職業倫理,宋語熙本就不能過多關注來訪的個人生活。
但問題在於,他與死者並非簡單的咨訪關係。
因為良錦是他的高中校友。
上學時他就在宋語熙的隔壁班,宋語熙常年霸占理科年級第一的寶座,良錦則徘徊於他後面三到五名的位置,據說是因為語文閱讀經常做得驢唇不對馬嘴。
好在臨到高考前幾個月,良錦大約終於是悟了,在模擬考一舉奪得了第二的好成績,直到高考結束,穩穩地再也沒掉下來過。
畢竟不是誰都和宋語熙一樣,天生就是每科拉滿的六邊形戰士,語文分數能讓文科班的年級第一都望洋興嘆。
一開始宋語熙也只是知道有這麼個人,從身邊同學的口中,語氣或八卦或微妙,但評價幾乎是一邊倒地差。
良錦沒什麼朋友,而且似乎很喜歡觀察身邊的人,導致很多學生不太喜歡他,和向來眾星捧月的宋語熙截然相反。
正因如此,兩人在高中基本沒什麼交集。即使後來上了同一所大學,他們卻分在了不同校區,漸漸地宋語熙就把這麼號人物忘在了腦後。
直到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良錦出現在他們工作室。
再見面時宋語熙甚至沒能立刻認出來他,因為對方的變化實在太大了。高中時整一個書呆子形象,如今框架眼鏡、鍋蓋頭、長劉海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Tony精心修剪過的髮型、隱形眼鏡和亮晶晶的耳釘,那張清秀臉蛋上的優點終於被完全發掘了出來。
有一種蒙塵寶珠重現於世的驚艷感。
對方鳳眼一擡,分明是瞧著極不好惹的單眼皮,形狀和弧度卻恰到好處地漂亮。宋語熙看著他,半天沒反應過來。
於是良錦率先開了口:「宋語熙,好久不見。」
他居然還記得我,宋語熙有些納罕。
於是這段長期關係就此開始,又在其中一方割腕自殺那天戛然而止。
從此宋語熙再沒能睡過一個好覺。出於愧疚,他更加拼了命地工作麻痹自己,以此彌補內心的空虛和迷茫,一有時間就去接受心理諮詢。
但這仍然不能阻止他墮入自我懷疑的深淵。他始終信奉秉承的理念,真的正確嗎?
總而言之,良錦的死對於宋語熙的職業生涯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雖然他與死者非親非故,連朋友關係都稱不上,事後也沒有任何人譴責他——畢竟嚴格來說,這根本不能算他的責任。出事前良錦甚至沒有來過工作室,僅僅給他撥打了一個意義不明的電話,甚至不知為何,電話未接通卻再也沒有打過來第二次,隨後轉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殺。
可宋語熙就是無法從中獲得解脫,最終將自己束縛至死。
在電話無人接聽的15秒里,良錦在想什麼?
——最終放棄向外界求救的時候,良錦又在想什麼?
這兩個問題讓他終日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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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餐廳,半晌無言。宋語熙向來不是個吝嗇的人,說挑最貴的就挑最貴的,直接把人領到了市內人均消費最高的一家烤魚店。
他輕車熟路地點了單,等服務員從他們這桌離開,才重新好整以暇地看向對面的青年。
「最近怎麼樣?」
「就那樣。」良錦含糊地回答,他對人多的環境本能地感到不安,選擇欲蓋彌彰地去拆自己的餐具。「你到底想說什麼?不要再賣關子了。」
男人習慣性地用指尖點了點桌面。須臾,朝他莞爾一笑。
「從今天開始,我們之間的咨訪關係到此為止。我是說,我不再向你提供諮詢了。」
被笑容晃了眼的良錦一頓。
哐啷啷,鋼質的筷子從手中脫落,摔在了桌面上。
「除此之外,我有一個請求。可能會冒犯到你,但希望你能接受。」
沒等他做出反應,宋語熙就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
「以後我們可以合住嗎?我沒有不良習慣,也不會打擾到你。」
「房租你定,多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