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長夢

2024-09-13 19:21:00 作者: 樓見溪

  第87章 長夢

  「翻天」一說著實危言聳聽,畢竟陛下雖滿心念著謝祁陪他玩兒,卻從不會無理取鬧。

  只是周其案畢以後,謝祁整日忙於梳理他交代出來的線索,並安排人暗中查探真偽,著實分|身乏術。以至於回京一月以來,他甚至沒能抽出半天時間去宮裡走一趟。

  饒是小皇帝素來懂事,也難免心生委屈。一被謝祁抱進懷裡,嘴裡奶聲奶氣地喊著「無衣哥哥」,眼裡登時就變得水汪汪的。

  謝祁溫聲好語地哄了半晌,才哄得人破涕為笑。

  早朝在即,江懷允給謝祁遞了個眼色。

  謝祁心領神會,提醒道:「陛下該去上朝了。」他單手抱著小皇帝,另一隻手拿著浸過熱水的絹帕,輕手輕腳地給小皇帝擦拭臉上的淚痕。

  小皇帝目光流露出不舍,眼巴巴地看了眼江懷允:「小王叔,今日能不能……」

  

  許是知道不去上朝是奢望,話到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

  謝祁輕笑著哄:「陛下且去上朝,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

  「真的嗎?」小皇帝眼睛一亮。

  「自然是真的。」謝祁放下絹帕,笑著反問,「我何時言而無信過?」

  「無衣哥哥向來說話算話。」小皇帝認真回答。這才放下心,乖乖從謝祁懷中下來,牽住江懷允的手。

  一大一小正要離開,謝祁忽然出聲:「等等。」

  兩人不約而同地轉身望過來,謝祁徐步上前,在江懷允身前頓住腳步。

  江懷允擡眸看著他:「怎麼?」

  謝祁嘴角噙著笑,溫聲道:「攝政王的發冠歪了。」邊說邊擡手,執著冠間的玉簪,認真正回發冠。而後退後一步,再三打量確認端正,才爾雅一笑,「好了。」

  過往一個月,謝祁偶爾為之的親密舉動皆是在私下。眾目睽睽之下正發冠,饒是對方舉止守禮,江懷允也做不到如他一般坦率。

  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視線,佯作鎮定地「嗯」了聲:「多謝。」

  謝祁心下瞭然,笑意愈深。

  小皇帝仰頭看著兩人,透亮的眼珠骨碌碌地轉起來,伸手扶住頭頂上的十二旒冕冠,剛要故作苦惱的開口。

  謝祁已經洞悉他的意圖,先一步開口道:「時辰不早了,陛下快去上朝罷。」

  小皇帝在他笑吟吟的眼神下放下手,癟著嘴訕訕「喔」了聲。

  *

  因為要繞道來養心殿接小皇帝,江懷允每日進宮的時辰常常要比其他朝臣早許多。往往出門時,長街上空無一人。謝祁頭一遭光明正大地跟著江懷允進宮,幾乎是立即便體會到了其中妙處。

  閒暇無事時,便陪著江懷允入宮早朝,又樂此不疲地幫他正好冠冕、理平衣襟,才目送著他帶小皇帝上朝。

  時間倏忽而過,謝祁在養心殿如魚得水時,為著藥丸沉寂多時的劉太醫也終於有了動靜。

  多日未見,劉太醫雖衣冠整潔,但眼下的青黑和眉眼間的倦色還是透露出他這段時間的疲憊。他朝著謝祁拱了拱手,正色道:「老臣要去梓州一趟,煩請王爺費心安排。」

  太醫院自然不會幹涉太醫告假。只是以劉太醫的腳程,來回梓州少說也要一個月。如此長假,若非師出有名,必然不會輕易允准。

  謝祁放下手中杯盞,打量劉太醫片刻,出聲道:「幫你安排自是不難。只是如今暑熱未褪,梓州地處西南,路僻難行,你身體恐受不住長途奔波。」

  「老臣受得住。」劉太醫意志堅定,絲毫不改初衷。

  謝祁看著他,緩聲道:「若是因為那枚藥丸,大可等到明年初春再動身,不必急於一時。」

  梓州夏秋之分並不明顯,暑熱一過便是寒冬,劉太醫當然知道,若要去梓州,明年初春是最佳選擇,只是他委實不願再等下去。

  見謝祁不願鬆口,劉太醫急促道:「那藥丸中最緊要的一味藥材很是罕見,老臣翻遍醫書,才從前人的零星記述中尋到藥材的線索。只要弄清楚那一味藥的功效,王爺身上的頑毒就能迎刃而解。」

  生怕謝祁不同意,劉太醫心急如焚地重聲道:「遲易生變啊王爺!」

  遲易生變……

  若是從前的謝祁,這個詞甚至不能讓他動搖分毫。可是如今……他對未知的「變數」難得生出幾分踟躕。

  好不容易得來的牽掛,他不願意他們之間的羈絆減少哪怕微毫。

  一陣沉默過去,謝祁退讓一步,道:「府上有位梓州來的先生通曉岐黃之術,先請他看一看,再做定奪。」

  總歸王爺願意讓步,劉太醫自然滿口應下。

  康安很快將駱修文請了過來。

  劉太醫並未多說,只將殘存的藥丸遞給他一觀。

  駱修文素來進退有度,並不多問。他從劉太醫手中接過藥丸,將其放到鼻下,鼻翼翕動,嗅了幾嗅。

  良久,說出自己聞到的藥材,向劉太醫比對。

  劉太醫原本並未放在心上,聽到後面,才漸漸正色起來。除了最緊要的那味藥材以外,駱修文所說全無錯處。

  劉太醫撫掌大笑,半是激動半是緊張地問道:「那還有一味藥材,駱公子可曾耳聞?」

  「另一味藥材名曰『野山莧』,多見於梓州南部山林,味甘劇毒,沾之即亡。」駱修文將目光從這藥丸上移開,續道,「這藥丸中的其他藥材正有抑制野山莧劇毒之功效,短時間內於中毒之人並無大礙。」

  劉太醫心頭一緊:「若是在人體內存留的時間長了呢?」

  「奪人性命於無聲無息間。」駱修文信手舉例道,「興許上一刻還能活蹦亂跳,下一息便會命殞而亡。」

  話一出口,話廳中的氣氛登時一靜。

  康安急急問道:「那可有解毒之法?」

  「解毒之法自是有的,只是……」駱修文顯然猜出了身負此毒之人的身份,遲疑地望向謝祁。

  謝祁心領神會,主動伸出手腕,笑道:「那便有勞懷遠診脈。」

  見他不避諱,駱修文鬆了口氣,上前兩步,屈指搭上他的腕。早先在端州時,他曾診過江懷允的脈,卻從未探過謝祁的脈。此時一探得他的脈象,駱修文的眉眼間當即露出錯愕。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道:「王爺身中此毒,竟是已有十數年之久?」

  「是。」謝祁坦誠道。

  劉太醫大氣也不敢出,緊張地看著駱修文。

  「王爺體內雙毒,原本均有損性命。只是兩毒互相牽制,制衡之下反倒為王爺博出一線生機。加之劉太醫多年來的悉心調養,王爺才能至今無虞。」說著,駱修文面露難色,「只是野山莧這毒在王爺的體內殘留已久,在下實無把握解毒。」

  劉太醫和康安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神情中看出失落之色。

  謝祁看出駱修文的欲言又止,從容問道:「懷遠可有他策?」

  「王爺慧眼。在下的未婚妻甚通此術,解此毒自是不在話下。」駱修文赧然一笑,又為難道,「只是她素愛在此時外出採藥,恐怕一時收不到書信。」

  總歸摸到了解毒的門路。十數年他都能等,遑論是短短月余?

  謝祁正要說話,看見江懷允進來,話音一轉,笑道:「阿允回來啦。」

  江懷允「嗯」了聲,走到他身邊的空椅上落座。

  管家尾隨而至,瞥見駱修文,當即眉開眼笑道:「可巧。駱公子既在這裡,便無需老奴特意去請了。」

  駱修文溫文道:「林管家有何事相告?」

  「喜事!」管家樂呵呵地解釋,「王爺進府時恰好碰見門房在盤問生人的底細,聽到那人是駱公子的家眷,便將人帶了進來。」

  說著,管家側過身,將花廳外的人請進來,「魏姑娘請。」

  聽到來人的姓氏,駱修文淡然的神色一變,錯愕過後,滿臉驚喜。他忍不住前去迎人,看到熟悉的人,情不自禁地輕喚:「悠悠……」

  駱修文的未婚妻正是十七八的年歲,膚色白皙,身形嬌小,站在駱修文旁邊,很是郎才女貌。

  管家道:「魏姑娘趕路辛苦,先在這兒歇歇腳。老奴這就去安排住處,魏姑娘可有什麼吩咐?」

  魏雲悠搖頭,莞爾道:「有勞。」

  駱修文這才回過神,面上登時血色盡褪:「你一個人從梓州趕過來的?路上可有——?」

  「放心。路上有謝王爺麾下的高人護送,沒遇到危險。」

  駱修文一愣:「……謝王爺?」

  魏雲悠柔聲解釋:「謝王爺在梓州時說過,若我有意上京,他可以安排人一路護送。」

  駱修文恍然,忙朝著謝祁躬身道謝。

  一旁的劉太醫看看魏雲悠,又看看駱修文,再看看謝祁,一臉的欲言又止。

  駱修文口中的解毒之人正在眼前,偏偏這人風塵僕僕,以至於劉太醫連請人診脈的話都說不出來。

  可他站在旁邊蠢蠢欲動,連江懷允都看出端倪。

  顧念著在場人多,江懷允並沒有直接開口問。

  魏雲悠察言觀色,悄悄拽了下駱修文的袖子,道:「兩位王爺許是有事商議,我們就先告退……」

  話一出口,劉太醫和康安當即眼巴巴地望過來。

  魏雲悠滿心不解,下意識仰頭看過去。

  駱修文一笑,道:「先不用告退,悠悠不若先去探查探查謝王爺的脈象。」

  謝祁在梓州時,魏雲悠曾見過他,此時一眼便鎖定了上首的謝祁。

  謝祁沒再推辭,主動在腕上搭了條手帕。

  魏雲悠並指按向他的腕,旋即有些詫異地看向駱修文。

  駱修文頷首道:「是野山莧。」

  魏雲悠立時便明白了另外兩人眼巴巴看著她的緣由。她笑了笑,徑直道:「這毒我可以解。」

  饒是江懷允一無所知,此時也推測出了前情。他眼中難以自抑地浮現出驚喜,扭頭望向謝祁。

  後者嘴角上揚,曼聲道:「阿允總是能帶給我幸運。」

  聲音壓得低,劉太醫和康安沉浸在歡喜中,並未注意到。魏雲悠卻將這話聽了完全,不由多看了兩人一眼。

  劉太醫激動得不能自已,連珠炮似的向魏雲悠請教著解毒之策。

  魏雲悠簡明扼要地敘述了解毒的法子。

  劉太醫又問:「那魏姑娘何時可以著手解毒?」

  「需要提前準備些藥材……」魏雲悠停頓片刻,道,「若王爺沒有旁的吩咐,三日後即可。」

  謝祁和江懷允四目相對,須臾,道:「那便有勞魏姑娘。」

  *

  再沒有人比劉太醫更清楚謝祁的身體,解毒之前,魏雲悠和劉太醫反覆斟酌,才終於定下解毒的工序。

  謝祁體內的兩種毒相互牽扯,自毀身體的毒雖易解,但野山莧的毒一旦失了桎梏,便會洶湧而出,危及身體。魏雲悠和劉太醫早已預設了多種應對之策,解毒當日,有條不紊地配合施針。

  江懷允等在門外,罕見忐忑。

  駱修文在旁安慰道:「王爺不必太過擔憂,悠悠自小學醫,師承名家,醫術遠超在下。有她和劉太醫配合,必定萬無一失。」

  雖是這麼說,可不到最後一刻,江懷允心中的擔憂始終揮之不散。

  兩人從午膳過後開始解毒,一直到日落時分,一直緊閉的寢居房門才終於從裡面打開。

  魏雲悠費神太過,額上冒出微微薄汗,神情有些蒼白地走出來。

  駱修文眼明手快地上前攙扶。

  魏雲悠彎唇一笑:「很順利,謝王爺一覺醒來便大安了。」

  江懷允心口的大石這才放下。

  *

  謝祁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翌日傍晚。

  屋內沒有掌燈,除了透進來的月色,再無別的光亮。這一覺似乎睡了很長時間,謝祁掀開眼皮,眼神無波無瀾,又仿佛蘊藏著太多不知名的情緒。他無意識地盯著虛空,久久沒有動靜。

  月色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有人摸索著走至床邊,小心翼翼地將他露在被衾外的手塞回去。

  這人的氣息他再熟悉不過。

  明明近在咫尺,他卻驀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他輕聲道:「……阿允。」

  因為剛醒,吐字粘連在一起,啞得不像話。

  「醒了?」江懷允將人扶著半坐起來。

  謝祁目不轉睛得盯著江懷允,目光眷戀又貪婪,仿佛要將人刻進骨血里。

  掛念著他的傷勢,江懷允罕見地沒有躲避他灼熱的視線,素來清冷的聲色也放輕了幾分:「身上可有不舒服?時辰還早,要不要請魏姑娘再來探脈?」

  謝祁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只自顧自地注視著江懷允。良久,緩緩出聲:「阿允,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他看著一個人走完了孤獨又漫長的一生。

  夢境的最後,聽到那人彌留之際的囈語:

  如果你足夠幸運,請你好好愛他。護他樂無憂,免他久飄零。

  讓我的阿允,一生順遂,平安無虞。

  【作者有話說】

  [卷四·完]

  *

  野山莧是我編的,百度了一下沒和現實中的植物撞名,但是如果有地方叫法沒被百度收錄的話,大家可以評論區告訴我,我再修改。

  *

  下一章就是新一卷啦,這章雖然寫了很久,但是超長![驕傲叉腰.jpg]

  與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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