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日樓頭
2024-09-11 18:13:11
作者: 醉拍闌干
夕陽西下,四海樓的屋頂上,站著一個懷抱長刀的少年。秋風吹過,拂動少年凌亂的發梢,少年雙目低垂,凝神而思,臉上浮現出說不盡的滄桑與落寞。
一隻肥碩的大手從背後伸出來,猛然朝少年身上一拍,粗魯道:「濤哥兒,孫家的小姐病了,正請了大夫進府上瞧呢,今日是不會從樓下路過了。」
少年一愣,旋即保持原來的姿勢,口中卻嚴厲起來:「閉嘴!孫家的小姐不來,碧水閣的頭牌還是要去上香的,等她路過了再說!」
那胖子立刻醒悟,連忙躲到屋檐下拿起大蒲扇繼續賣力地朝少年扇風,少年的頭髮再次凌亂了起來。
樓下的陡然傳來一聲暴喝:「濤子!在屋頂作死呢?快下來上菜!」
少年立刻渾身一陣哆嗦,臉色發白地將懷中長刀塞到胖子手上:「招財,在這兒等我!馬車來了言語一聲……」
招財從懷裡掏出一隻梨,啃了一口,點頭道:「放心!放心!」
少年交待完畢,立刻從斜靠在屋頂的梯子上滑了下去。站在院中一臉笑意道:「掌柜的,我就上了趟茅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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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一臉怒氣道:「臭小子別當我不知道,又跑到屋頂裝大俠去了?我說你年紀輕輕學點點兒什麼不好,整天抱著那破玩意兒站在屋頂做什麼?咱們這縣城裡能有幾個大家閨秀看得上你個跑堂了?」
少年連連點頭哈腰道:「掌柜教訓得是!掌柜教訓得是!」
掌柜的漸漸平息了怒氣,緩了緩語氣道:「不是我故意為難你,你爹讓你進來也就是想讓你跟著這些大廚學點兒手藝,你個小子,有空就不能多跟著師傅學點兒?」
少年涎著臉道:「掌柜的您可不能這麼說!我從六歲起就被我爹送進來學藝,再怎麼不濟,師傅那點兒手藝也學到了不是?可是您從來沒讓我正經下過幾次廚哪!每次都是紅毛鬼來了才讓我掌勺……」
掌柜的眼睛一瞪:「嚇!你也不想想咱們這四海樓是什麼地方!能到這來吃飯的,哪個不是天南海北嘴都吃刁的主兒?你那兩下,也就只能糊弄糊弄那些紅毛鬼!去去去!端菜去!頂樓雅間的四位可都是貴客,不能怠慢了!」
少年忙不迭地跑進廚房,端了菜便上了四樓雅間。推開門,裡面正端坐著四個年輕公子,少年將菜放到桌子中央,微笑道:「幾位公子,這道菜名叫龍鳳冬瓜盅……」
一個公子倒是頗為驚訝道:「喲,這道菜不是廣南才有的菜式麼?沒想到這裡也能吃到!」
另一個公子卻笑道:「我不是說了麼,幾位難得到如皋來一趟,自然要挑最好的酒樓替諸位接風。這四海樓可是咱們這兒首屈一指的!大廚的手藝可都是從青甸鎮傳出來的,沒得挑!」
先前的公子呵呵笑道:「倒是辟疆兄好口福,我們幾個在江南溜達了一圈兒,也就只有南京的菜式能跟這四海樓有得一拼!難怪咱們幾個屢次投書邀請,辟疆兄總不肯挪開一步呢!」
被稱作辟疆的公子道:「哪裡哪裡!自從上回鄉試落第之後,冒某隻覺得甚是慚愧,文采又不及諸位,不過埋頭苦讀以血前科之恥罷了,哪裡還敢隨便亂走!」
眾人都是笑笑,先前那位公子舉起調羹嘗了一口湯,點頭贊道:「不錯!火候恰到好處,比廣州的廚子好多了!」
那少年連忙道:「幾位公子說差了,廣州的廚子再好能比得上咱們四海樓的大廚麼?廣州那地方天兒極熱,就算是剛從船上下來的鮮魚,等得到了酒樓也不新鮮了;咱們這兒可不同,光是這湯,就先用上等的江鮮混上冬筍、香菇熬了幾個時辰才有的,在別處,想吃都沒有!」
一個公子笑道:「這小廝嘴倒是挺快!」說罷,從懷裡摸出一枚小銀錠拋了過去。少年一把接住銀錠,躬身道:「謝公子賞!」說罷,緩緩退了出去。
出了房門,少年將銀錠仔細收好,又跑下樓順著梯子爬到了屋頂,卻看到胖乎乎的招財正抱著長刀筆直地挺立在屋頂,一臉滄桑沉思狀。
「啪!」少年一抬手就在招財腦袋上拍了一下,皺眉道:「你小子怎麼學起我來了?不想混了?」
招財被突然來了這麼一下,似乎有點懵,撓了撓頭皮道:「剛才碧水樓的馬車來了,我又來不及叫你,只要先替你頂著……」
少年又好氣又好笑道:「你……你!唉!要說你爹怎麼就這麼倒霉,生下你這麼個聰明兒子呢!」
招財氣咻咻地將長刀扔到少年的手上,乾脆坐了下來,又從懷裡掏出一個梨,啃了一口,含糊道:「你能裝大俠,我就不能裝了?裝了這麼多次,也就只有進寶丫頭才把你當個大俠,其他人,都不正眼瞧你……」
「俗!忒俗!」少年一臉憤慨地教訓招財道,「你當大俠就是為了勾搭姑娘?切!那叫採花賊!大俠麼,就應該除暴安良、扶危濟困……」
「行!行!就到這兒吧!」招財連忙求饒道,「天天聽你說,我都快能背出來了!你還是先濟一下自己的困吧!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錯了,自打從江里撈出這麼一把破刀上來之後,就沒見你正經過!我爹可是說了,你們方家就你這麼個獨苗,看在你爹以前為人不錯的份兒上才對你們多加照顧!這話我可以先給你透個底兒,我爹跟我娘商議了,你若是能幹點兒出息來,將來就把進寶許了你,連聘禮都不要,你方濤能娶上我妹妹,算你運氣……」
方濤立刻張大了嘴巴,同樣求饒道:「進寶?你還是殺了我算了!誰不知道你爹是什麼人物?把兒子當豬養,生怕吃得少了;把女兒當耗子養,生怕吃得多了!你看看,進寶今年都十三了,個頭還那么小,頭髮比洋夷還黃,連胸都沒有!讓我摟著搓衣板睡覺?休想!」
招財乾脆躺倒屋頂上,橫了方濤一眼,罵咧咧道:「你小子知足吧!全如皋誰不知道你是犯官的兒子?還是閹黨餘孽、永不敘用!你以為你是冒家的公子,滿大街的姑娘都哭著喊著往你家門口送?進寶不計較這個你就知足吧!就算是你是冒公子那樣兒的,孫家的小姐也看不上你!還嫌我妹妹差,真是的!」
方濤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跺了跺腳就準備走:「白認得你了!」
「哥……彆氣濤哥兒了……」牆頭上冒出一個瘦小的腦袋,怯生生地說道,「濤哥兒也不想的……」
招財不樂意了,指著方濤道:「妹子你還幫他說話?他剛才怎麼說你你也聽到了,這廝就是欠修理!」
進寶臉色微微一黯,旋即搖頭道:「不,爹都已經說了,我就是要嫁到方家的……何況,濤哥兒待我也是好的……」
招財的臉徹底垮了下來:「還沒嫁呢!人家還不打算要呢,你就幫著他說話!你看看這小子,整天腦子裡不是孫家的小姐就是碧水樓的頭牌,哪裡有你的份兒……」
進寶反而笑了起來,爬上屋頂,晃了晃腦袋道:「娘可是說了,男人怎麼想是男人的事兒,咱們只要做好女人就行了。濤哥兒……」
方濤頓時臉色一白,連連擺手道:「別找我!別找我!我老婆可不帶你這樣兒的……我下去端菜去了!」說罷,逃命似的下了屋頂。
屋頂上,進寶站又不是,走又不是,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招財嘆了一口氣,從懷裡又掏出一個梨,扔給進寶,招呼道:「妹子坐下來吧!改天哥一定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傢伙,替你出口氣。」
進寶接住梨,坐到招財旁邊,垂下腦袋低低道:「不怪濤哥兒的,只怪我……長得難看……」
「嚇!」招財提高了聲音說道:「我妹子哪兒難看了?還不都是因為吃得少了?改明兒到成親之前,大碗的米飯、大白面饅頭管夠,我就不信你的身材能比那孫家小姐的還不好?」
進寶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朵根,羞澀道:「哥……哥……也是好的……只是,我早晚要出嫁……就……別浪費爹娘辛苦攢下的糧食……將來這些,也要留著你成親用的……」
招財拍拍胸脯道:「我的事兒你別擔心!咱家雖然不算富戶,可比起他們老方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別的不敢說,等我要成親的消息放出去,自己跑上門媒婆還是有的!咱爹乾的是什麼營生?一本萬利的買賣!街坊鄰居,誰不羨慕?」
「哈!一個連私鹽都不敢運的鹽販子,居然還在這兒吹牛!」方濤上完菜,又爬上來,「整天地水車拉來拉去,這也叫一本萬利!笑死人了……」
招財怒道:「有種你去乾乾?誰像你家老頭子,賣字畫沒人要,代寫書信才賺一個銅板,連自己的命都左右不了還替人算命……這像個當過官兒的人麼?」
(飛雲紀行:江蘇如皋在九十年代舊城改造之前有兩個吃飯的好地方,一個叫四海樓,一個叫老松林,四海樓平民化一些,老松林麼,消費有點高。我記得小的時候,我爺爺常帶我去四海樓對面的清泉浴室洗澡,洗好了出來之後,要麼去四海樓吃兩個面點,要麼在門口嚼兩段甘蔗,這是當時最快樂的事情!當時如皋的經濟剛剛起步,城裡的飯店極少,個體飯店的檔次也遠比不上這兩個地方,普通人家能在這裡請一次客那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上小學的時候一和同學們說起這個,就有了吹噓的資本。經過幾次拆遷之後,四海樓沒了,只有老松林活下來,謹以此名懷念一下給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記的四海樓,呵呵,還有四海樓的素三鮮餡兒餛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