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我債台高築，生怕自己得償所求

  馬車再次緩緩駛過空無一人的街巷，寂靜無聲。

  天空從白晝變為日暮，又從日暮到黑夜。

  顏水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指揮影衛們的。

  只知道最後反應過來時，白日裡還血肉豐滿地坐在她眼前的人，如今已化成兩罐小小的骨灰盒，安放在了她的眼前。

  她啞然地看著燭光下的盒子，怔怔出神。

  只覺得這一切都恍如夢境。

  她忽然就想到了秦桓。

  如今只是一個姜溫韋在她眼前這般死去，她就難過得難以呼吸，當初才十四歲的秦桓，要面對的，是千千萬萬個姜溫韋在他眼前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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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還要做那個手舉屠刀的人。

  他又該有多痛苦？

  此時，一名影衛在請示過後走了進來，努力放輕了步子，柔和了聲音，生怕嚇到了她。

  「娘娘，這是姜知府生前……遺留下來的遺物。」

  顏水兒忽然想起來，自己之前讓人去了姜溫韋的府邸一趟，讓他們將他的遺物也收斂一番。

  她看到遞到自己眼前上了機關鎖的箱子，微怔。

  「這裡面是……」

  「屬下不知，只是看此機關精妙，恐有遺漏，便帶了回來。」

  顏水兒看到那盒子上眼熟的機關，心中莫名一跳，接了過來，輕聲道。

  「我試試吧。」

  「喏。」

  影衛小心地退了下去。

  顏水兒將盒子拿近，仔細看了看上面的機關，果然與她當初在宮中開原身放隨身匕首的機關一模一樣。

  她抿了抿唇，伸出手，照著當初的解法，一步步打開了機關。

  「咔嚓。」

  盒子開了。

  顏水兒頓了一下，這才將盒子的蓋子翻開。

  卻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封封未寄出去的信，厚厚的一堆，整整齊齊地積攢在四四方方的盒子裡。

  而上面的落款，全都是姜溫韋。

  ——這些，是姜溫韋寫給徐水昭的信。

  顏水兒失神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封，猶豫了會兒，還是拆開來看了起來。

  ——若當真是什麼不願意別人看的，依姜溫韋那人的性子，怕是早就燒毀了。

  紙張緩緩被鋪平開來，淡淡的墨香似乎還存留在宣紙上，一如寫信之人。

  【韋這一生，債台高築，一敗塗地，身負隱秘而沉重的恥辱，卻總是祈求著有一個人可以前來拯救我。

  可當你真來到我身邊時，我卻又瑟瑟發抖，生怕自己得償所求。】*

  有些心動開始得猝不及防，有些感情從一開始就覆水難收。

  這麼多年來，愛她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本能。

  愛讓人變得勇敢，勇敢到能讓他一日日地撐過漫漫長夜。

  可愛也讓人膽怯，惶恐與祈求日日啃噬著他的內心，讓他從無一日有過片刻的安寧。

  他這一生，活得這麼難，這麼累，可他最愛的人，卻捨得不陪在他身邊。

  他大概是真的很失敗吧。

  當年，那個女孩兒說，如果哪一天他成為了能護佑一方的父母官，能像她父親那般保家衛國，守衛一方百姓，她就嫁給他。

  於是他努力地讀書，努力科舉，努力想考取功名……

  哪怕他所期盼的一切都被人生生攔腰砍斷，他也從未想過放棄。

  他終於成了一方官員，他為民請願，為百姓申冤，為萬民謀福祉……

  原本他一直是這樣做的，可為什麼，一切就成了如今的樣子呢？

  他明白，自己找不回她了。

  徹徹底底地找不回她了。

  她是那樣一個張揚而明媚的姑娘，驕傲，肆意，嫉惡如仇，熱烈似火，眼裡全是閃耀著的星子。

  ——「你一個柔弱的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生子、為人婦為人母的，又何必上什麼戰場？」

  ——「姑娘家怎麼了？女兒又怎麼了？！誰說姑娘家就一定是柔弱的，女子就非得生來嫁人生子？！

  叛賊亂我江山，殺我同胞，屠戮無辜，連婦孺稚兒都不曾放過！！

  今兒還活著，明兒可能就死了，漫山遍野全是倦鳥的啼哭，荒野墳冢埋葬得到處都是！！

  你睜開眼看看，看看這征戰過後的滿地瘡痍！

  方才那些話，可還有臉說得出口？！」

  ——「你、你……」

  ——「你怕，我卻是不怕！此去，我生死無懼，雖死無悔！」

  說罷，馬嘯嘶鳴，烈烈槍纓隨旌旗招展，一身著鎧甲的紅衣烈馬毫無畏懼地向著疆場奔去。

  漫天的黃沙飛揚，好似能將人吞沒其中，可少女一往無前，沒有半分怯懦。

  顏水兒怔怔的看著手中的信箋。

  看著姜溫韋筆下描繪出的生動少女，不由得伸出手，輕輕撫摸過還殘留著墨香的信紙。

  好似這樣，就能隔著時空碰觸到那個令她心神澎湃又嚮往的女將軍。

  【聽到僕人描繪出的關於過去的點點滴滴，我即欣喜又難過，我的阿昭，果真如她所願，成長為了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大將軍。

  可惜，我卻沒能如兒時所期盼的那樣，成為一個很好的人，我失約了。

  阿昭一定會生氣的吧？】

  【太子的南下了，阿昭也要來了，她還願意再見到我嗎？】

  【阿昭……阿昭……可她不是我的阿昭……】

  【阿昭……我來陪你。黃泉路上，我與你作伴。】

  ……

  「轟隆——！」

  「嘩啦啦——！」

  外面忽然開始傾盆大雨。

  轟隆的雷鳴聲嚇了顏水兒一跳，她心驚肉跳的回過神，有些怔忪的望著窗外的大雨，還沉浸在信中的情感中沒有走出。

  老天爺是在為這二人哭泣嗎？

  哭泣他們被命運嘲弄，卻又與命運抗爭的一生？

  顏水兒怔怔的看著傾盆大雨的夜空，忽然就想到了秦桓與她自己。

  她與秦桓最後的結局，會不會也是……

  顏水兒輕輕垂眸，嗤笑了一聲，覺得自己傻了，竟也開始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她放下手中的信箋，熨帖的整理好，重新安放在裝信匣子裡，按原樣歸置。

  既是姜溫韋寫給徐水昭的信，那便還是物歸原主吧。

  一切的一切，都讓它隨著黃土的掩埋徹底歸藏於大地。

  倘若有一日，後來者挖掘歷史，看到這些信箋，會不會也能知道——

  在這個封建的時代，曾有過一個埋骨於此的、保家衛國不輸男兒的巾幗英雄，一個曾令日月炫目又嘆息的女將軍？

  「轟隆隆——！！」

  「嘩啦啦——！！」

  窗外的雨下的更大了，雷聲也越加轟鳴。

  狂風呼嘯，不一會兒，竟直接『哐』的一聲撞開了緊閉的門扉，狠狠砸在了門後的牆壁上。

  顏水兒嚇了一跳。

  白著小臉下意識的往門口望去。

  卻見到一個身著鎧甲、渾身浴血的高大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裡。

  熾烈的閃電帶來了刺目的白光，清清楚楚的照耀在了門外之人的身上。

  他就只是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宛如一尊亘古的雕塑，一呼一吸之間，仿佛比時光更久遠，更漫長。

  顏水兒愣了一瞬，眼淚忽然唰的就留了出來。

  鼻尖酸澀的毫無預兆，眼紅的不受控制，紅唇更是顫抖的喚出了一個掩藏在心底的，擔憂了好久的名字。

  「秦桓……」

  「秦桓！！」

  她猛地向前撲去，整個人如如燕歸巢，穩穩地撞進這個濕漉漉的的懷抱中！

  她揪著他的衣襟，整個人埋在他溫柔而厚重的胸膛，鼻尖是熟悉的雪松香味。

  一息、兩息、三息……

  細碎的嗚咽聲傳來，悶悶的，像奶貓般，弱小可憐的讓人心疼。

  僵硬了不知多久的秦桓，終於轉動了烏黑如淵墨的眼眸，他將視線緩緩下移，最終落在懷中之人的臉上。

  半晌，他伸出僵硬的大手，緩緩落在她單薄的後背，溫暖又厚實。

  他沙啞著嗓子，像是多年不曾說話的旅人忽然開口，帶著風塵僕僕的沙啞。

  「別哭……我在。」

  他先是小心翼翼的、有些不真實的虛抱著，而後漸漸收緊雙臂，再收緊雙臂，最後將顏水兒牢牢的抱住，讓其緊貼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仿若巨龍呵護珍寶。

  小聲哭泣的顏水兒一愣，而後顧不得被雨水沖刷後的血腥刺入鼻腔，抱著他，再也忍不住的崩潰大哭。

  「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