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輪迴·重啟
2024-09-04 00:43:27
作者: 流浪的軍刀
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六日,作為部隊接收這一部分的國民革命軍第十集團軍入城,次日,第六戰區長官部、湖北省政府等軍政首腦機關進入武漢,即日起,正式清點盤查接收在漢日本海空的全部裝備、軍事倉庫、附屬工廠、經濟機構。
十七日上午,于謹劍隨軍統機關一起返回了武漢,于謹劍個人負責的交接部門是特工總部,和林力田進行了行政交接、檔案封存等一系列的必經程序之後,命令一個連的憲兵將特工總部留守人員就地限制人身自由,再才於下午動身前往武昌重刑事犯監獄。
一身國民革命軍陸軍戎裝的于謹劍佩戴著少校軍銜,臉上戴著一副墨鏡,長發挽成了一個髮髻盤在腦後,駕駛著威斯利吉普車在馬路中間直行,吉普車後面還有一卡車軍容齊整荷槍實彈的憲兵跟隨,與兩邊馬路上低頭行走的日本僑民和士兵對比,于謹劍這位抗戰戰爭中的勝利者,更顯英姿颯爽。
在往日裡車水馬龍的漢口鬧市的馬路邊上,兩列長長的隊列與于謹劍相對而行。
一邊是才剛剛被解除了武裝的日軍士兵,長長的隊列前後看不見頭尾,一個個的低頭喪氣,再也沒有了侵略者的那股凶狂囂張的氣勢,在為數不多的國軍士兵的押解下往戰俘營走去;另外一邊是日本的普通僑民,男女老少都有,但少見青壯年男人,那是因為都已經被拉去了軍隊了,老年人如行屍走肉一般喪魂落魄的行走著,不少婦女小碎步跟隨前進的同時掩面低聲抽泣,而更多的人只是麻木,一種隨意任人處置的麻木,因為都知道自己國家的軍隊踏入中國時對中國老百姓幹過什麼行為的,並且不僅僅是知道,還有無數的親眼目睹,甚至還有的日本僑民親自參與了其中,那麼現在中國軍隊回來了,是不是會進行同態報復、甚至更過,那也都是由得中國軍隊高不高興的事情了。
押解日軍戰俘的國軍士兵的比例是五十比一,這點人數只夠維持戰俘不亂跑亂動的,根本防止不了發泄怒火的市民的不時騷擾,偶有青壯男性市民猛地從路邊衝進日軍戰俘隊伍里揪住個戰俘拳打腳踢一頓的,押解士兵看著沒動刀的份上也只能是儘量呵斥驅逐了事,談不上有任何懲戒,而日軍戰俘被暴揍了的過程和之後,甚至都不看打自己的人是誰的,在毆打停止之後,只是默默地站了起來,像個木頭人一樣低著頭進入隊列里,繼續向前走去,而馬路邊上的房頂和窗戶里,還有不時飛來的碎石或磚塊,將鋼盔早已被收繳的日軍戰俘砸個頭破血流,日軍戰俘連頭都不抬一下的,捂著頭繼續走,而這麼點小事情,負責押解的國軍士兵就連呵斥都懶得多發一聲了。
坐在威斯利吉普車副駕駛座上的軍統第六處人事處考銓科的顧半農中校嘖嘖稱奇:「日本人真是個奇怪的民族,凶起來的時候是真兇,別說別人的命了,連自己的命都不當命,可只要一投降,就比小雞雛子還溫順。」
于謹劍淡淡說道:「當一個人心中的信仰被破碎時,那就什麼都看開了,死不死的根本不放在眼裡。何況這些還是日本兵呢,從入侵中國時驕橫得不可一世,到現在卻看成豬狗一樣低等的中國人投降,那種心理落差何等之大,比一般人的日本人更受打擊。所以現在別說只是受盡了他們荼毒的武漢市民發泄一下罷了,哪怕現在命令他們全體立正,排著隊一個一個的槍斃,恐怕他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無論下一個是不是已經該輪到了自己的頭上,他們也一樣會這副只看著地面的麻木表情,直到把他們的頭打碎,他們的臉上也只會保持這個表情。」
顧半農遲疑了一下,謹慎地說道:「於少校,那麼你說燕中校……」
「停車!」顧半農的話才說出半截,于謹劍已經一腳將吉普車的剎車踩到了底,並且命令後邊載滿憲兵的卡車也停下了。于謹劍拔出腰間的手槍上膛,直衝入日軍戰俘的隊列,空出的左手一把揪住一個日軍戰俘的領口,猛力拉出了隊列再補上一腳,戰俘摔倒在了馬路的中間。
「哎哎哎!於少校於少校!」顧半農也趕緊跳下車追上來勸阻,慌忙喊道:「我信我信!於少校不用演示給我看了,這在大街上的影響不好!真不好!」
國民政府公開保證了投降日軍的生命安全,但是一個中國陸軍的少校好像是要當街槍斃戰俘,這就不是市民隨意毆打戰俘出氣的小事了,馬路兩邊日軍戰俘和日本僑民的隊伍都停了下來,看向馬路中間,但眼神還是木然的,只是木然的看著。
負責押解的國軍部隊中匆匆跑過來了一個上尉,手按在腰間槍套上對于謹劍說道:「請問長官有什麼軍務嗎?隨意槍斃戰俘可是違反軍令的!」
後面卡車上的憲兵排長也趕緊過來了,出示了一下自己軍官證給上尉查驗,然後在上尉耳邊輕聲介紹了兩句,上尉立即掃眼地上的戰俘,再看看于謹劍,雖然眼中全是疑問,但知道了于謹劍是軍統少校之後,也明白點什麼了,不再繼續阻止。
于謹劍並沒有用槍指著戰俘的腦袋,只是居高臨下地說道:「報出你的姓名,軍銜,所屬部隊序列!」
日軍戰俘年約二十五歲上下,長相很清秀,如果不是這一身摘掉了全部標識的日本陸軍軍裝的話,看起來也不過是個書店店員,或者銀行職業罷了,現在只是用一副很疑惑的眼睛抬頭看著于謹劍。
于謹劍扭頭問負責押解的上尉:「這隊日俘是什麼序列的?」
上尉:「第六方面軍獨立混成第八十三旅團。」
「哼哼,今年年初才在漢口由第五野戰補充隊改編而來的,連花名冊都是缺失的,檔案都丟不見了,所以才容易混進去。其實他是憲兵。」于謹劍冷笑著轉過頭來說道:「你身為憲兵,有單獨的處理,為什麼會身處在野戰序列的戰俘行列裡面?」
日軍戰俘的神色漸漸變了,認命似了的表情,同時從側倒的姿勢爬了起來,盤腿坐地腦袋一低,不吭聲了。
于謹劍自己伸手從日軍戰俘的兜里掏出了官兵證看了看,隨手撕掉,同時說道:「我用不著你回答,因為我知道你是誰,漢口憲兵隊本部特高課第六小隊的青川有吉曹長。」
被揭穿了身份的青川有吉低著頭不動。
于謹劍輕輕打了個手勢,憲兵排長一把抓住青川有吉的耳朵把臉扭得朝上、必須直面訊問,于謹劍冷聲說道:「我對你印象深刻,知道為什麼?還記得一九四零年四月十七號,你在民族路做過什麼事情嗎?你槍殺了一位無辜的老太太,只為了搶她的那根項鍊。而那根項鍊,是她唯一的孫兒在武漢保衛戰開戰之前入伍時,用全部的安家費孝敬給她的,因為他之前沒賺過錢,無法孝敬奶奶,如果他陣亡了,這將是他唯一能留給奶奶的念想,而他也確實在武漢保衛戰中陣亡了,而那根項鍊也確實就成為了奶奶的唯一念想。但是你,卻為了搶劫這根項鍊,殺死了他的奶奶。所以我記得你,你混在多少人中我也能認出你來,」
顧半農看著這個戰俘被扭得仰面朝天的臉,臉上竟然沒有半分惶恐,眼中也沒有一絲的愧疚,不禁目瞪口呆。
于謹劍再對顧半農說道:「顧中校,現在可以理解為什麼夜鶯決定私自行動了吧?對於這種人形的畜生,夜鶯可能放他們跑掉嗎?尤其是這個青川,當年在民族路上搶劫槍殺那位奶奶時,夜鶯親眼目睹了那一幕,並且事後還進行了調查,才得知這些幕後的情況的。從那時起,夜鶯就起誓要讓這些畜生付出應有的代價!」
顧半農訥訥說道:「理解,理解。但是於少校……可以移交戰犯管理所,不能當街……這個不好吧?」
「我不殺他,因為這個畜生在夜鶯的眼裡印象更深刻,決定私自行動,這個青川的功勞貢獻得也不小。沒想到再見到夜鶯之前,竟然還偶得了一份這樣的禮物,相信夜鶯會很喜歡這份禮物的。」于謹劍收槍入套,向憲兵排長點點頭示意。
憲兵排長立即招手叫過來幾個憲兵,抓起繩索將青川有吉五花大綁——「住手!」一聲字正腔圓的漢語從日軍戰俘的隊列中爆出,一個矮壯壯的身影衝出了戰俘隊列,向這邊衝來。
「去你媽的!」憲兵排長輕輕鬆鬆一腳將這個身影給踹回倒在馬路上成了滾地葫蘆:「反了吧?綁上!」
立即有兩個憲兵衝上去衝著這個戰俘搗了兩槍托,然後扯過繩子就綁,但才將這個戰俘從地上反臂後剪時,于謹劍就說道:「等一下。」看著戰俘那張稚嫩的臉,于謹劍輕聲說道:「我認識你。」
戰俘確實才十五歲上下,才是少年,臉上卻沒有半分少年人該有的純真,只有無盡的仇恨,滿臉五官簡直扭曲了一樣的死命瞪著于謹劍:「我也認識你,那天晚上,是你擋住了我的眼睛。」
于謹劍:「你有學不上,也跑去入伍了?」
少年戰俘的牙齒錯得咯咯作響,一雙環眼已經快瞪出了眼眶,盯著于謹劍一字一句地說道:「是啊,殺光你們這群中國——這群支那豬。」
看著少年戰俘那副扭曲的表情、還有恨入了骨髓的音調,縱是在這個還非常炎熱的九月的太陽下,顧半農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于謹劍也不知道怎麼辦了,更不知道說什麼。
憲兵排長輕輕說道:「長官?長官?」
「噢?噢,沒事。」連叫了兩聲于謹劍才回過神來,說道:「放了他吧。」
憲兵排長不問為什麼,直接把手一揮,兩個憲兵一邊一個推搡著少年戰俘寬厚的肩膀,將少年一步步推搡回了戰俘的隊列里。少年戰俘還要往前沖,其中一個憲兵倒過中正式步槍的槍托正搗在少年戰俘的腹部,少年戰俘痛苦地跪倒在地。
已經被五花大綁往卡車上架的青川有吉用日語放聲大喊:「服部君,努力的活下去啊!服部君,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啊!」
少年戰俘涕淚縱橫,半跪在地,用力地捶打著地面,聲嘶力竭地喊道:「請多珍重啊!請多珍重啊!請多……」不停地重複喊叫著這句話。
于謹劍不想聽這些喊叫,趕緊登車,但是負責押解戰俘的上尉攔在車門邊說道:「長官,既然這個畜生是憲兵,那當然不能當普通戰俘處理了。干出了這種罪行,這些畜生確實該殺,活剮了也不解俺的恨!長官您到時候下手別輕了!不過長官,您從我這裡提走了一個人,程序上我還是要向上交代一聲的。」
「放心吧,上尉,軍統沒有多你們那麼多條條框框的限制規則。」于謹劍爽快地在上尉遞過來的文件上簽字,發動了吉普車繼續向粵漢碼頭駛去。
車才甫一發動,顧半農還下意識地看看背後卡車上被幾隻大腳踩在背後平趴在底板上的青川有吉,不過從這個角度自然是看不見的了,回過頭來用手帕擦擦汗,說道:「看來我確實是在大後方待太久了,對於淪陷區憲兵隊的這些滔天惡行只能從報告的文字上了解得到。現在……看見這個青川的表情,竟然沒有一絲的害怕或者悔過,反倒還有點不服輸的意思?理解了,徹底理解了,理解為什麼燕中校做出這種行為了。」
于謹劍收拾著心緒,嘴上隨便應道:「是啊,書上隻言片語,人間血肉成泥。如果顧中校也在敵後工作過,相信當時第一個贊成行動的就是顧中校您了。」
顧半農:「不行不行,畢竟我是文官,這些一線衝殺的工作我干不來。哦,那個少年戰俘,於少校認識?和青川那麼熟,會不會也是憲兵?」
于謹劍:「那個少年叫服部沖司,不是憲兵,但他爸是憲兵,就是憲兵隊的特高課課長服部八重藏。」
「好傢夥!」顧半農不禁發出一聲驚詫:「夜鶯烏鴉把暗殺給當眾變成了明殺,而且嫁禍給了韓畏和殷石愚,自身毫髮無損!這個行動,在總局內部解密之後,全局震驚啊!其膽量之大、其謀略之妙,吾輩望塵莫及!烏鴉已經犧牲了,咱們可不能讓另一位英雄再受半分損失!所以老闆才不惜一切後果批准了你的申請,可以和日偽交換任何條件,只要能保住夜鶯就行!」
于謹劍說道:「抬舉了,顧中校,燕中校只是盡力罷了。現在不管怎麼說也落入日偽手中兩個月之久了,所以必須是您考銓科先能交得上一份看得過去的報告才行,還得請您高抬貴手。」
「嗯嗯,好說,好說,只要科長不駁回,我的報告肯定不會有問題的。」顧半農再接著感嘆道:「日本人恨我們之深,算是親眼看見了,如果不是投降了,還得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消滅全部日本人啊?就連個孩子都有那種程度的仇恨。唉,燕中校的行為,我是真理解了。都已經投降了還有抱有這麼深仇恨的,這種日本人必須消滅。」
于謹劍心下一動,這種戰俘早晚是禍害,還會重挑中日戰火的,能不能先行斬草除根?日本人殺中國人時,可從來沒管過是不是成年了。
武昌重刑事犯監獄和七年前沒什麼區別,除了在淪陷七年的時間裡,平添了無數冤魂之外,全部的建築和陳設沒有一絲改變。
還是七年前尚稚走過的幽深陰暗的那條通道里,燕景宗微抬起一點頭來看向上方,頂上昏暗的淡黃色電燈光線投在燕景宗刀雕斧鑿出的線條一般的臉上,更顯莊毅硬朗。
斜乜著視線瞟了眼身側兩名士兵左胸上的胸章,燕景宗的臉上又浮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淡笑,低聲說了一句:「總算是來了……」燕景宗說完又低下頭去,好像沒有一絲力氣地任由兩名日本憲兵架著自己繼續前行。
審訊室還是那間審訊室,連牆壁上『改過向善,回頭做人』八個字的標語都沒變,只是眼前沒有給尚稚的優待了,沒有粉蒸肉和藠頭,連白粥都沒一碗,但是坐在桌對面的同樣有一名軍官,不過在沒有另一個燕景宗的建議下,吊燈的高度和座位的位置沒有刻意調整,這個一身書卷氣的陸軍中校的身形相貌一覽無餘。
顧半農用公事化的語氣說道:「您好,燕中校,我是總局六處考銓科的顧半農。」說著還將自己的軍官證打開推在燕景宗面前看了一眼,然後顧半農繼續說道:「其實我來只有一個問題,相信燕中校也明白是什麼問題,畢竟不幸蒙難已達兩個月之久了,在程序上我必須問問:請問燕中校,您現在還依然是一位堅定的國民黨員嗎?」
燕景宗笑了,臉上浮現出了一種神經質式的詭異笑容。
身處七年前燕景宗所站著的審訊室隔壁的監視室里,于謹劍突然覺得,燕景宗的這個笑容很像一個人?
如果七年前是于謹劍而不是燕景宗站在這片單向透視鏡子的後面,那麼現在就會很容易的辨識準確,今天燕景宗臉上的笑容,和七年前尚稚臉上浮現出的笑容一模一樣......
第五卷:地焚 完
全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