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司懷(謝青槐)番外·上
2024-08-31 07:20:11
作者: 噗爪
人的命數,是無法選擇的。
他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一
司懷打小住在臨安。
早慧有時候並不是一種好事。他年幼便心思敏感,能察知周圍人的情緒變化,也能記住瑣碎的言語。
所以,母親的冷淡,父親的期盼,都那麼顯而易見。
當司懷邁著笨拙的腿,尋求母親的擁抱時,她只肯讓他握住一根手指。而當司懷能流利背誦佶屈聱牙的古文,父親便欣喜落淚,眼裡閃爍著複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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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懷讀不懂這些情緒背後的含義。
他唯一讀得懂的人,是他的姐姐謝垂珠。
垂珠心思簡單,脾性溫柔,且有一種隱而不發的膽氣。她總是惦記著他,平時帶著他玩,晚間一起睡覺,躲在被子裡玩鬧。如果他病得起不來,她便進進出出地跑,一會兒摘來園子裡的花,一會兒編個草螞蚱,或者偷偷摸摸帶點心給他。
司懷燒得意識模糊,偶爾翻身,都能看到枕頭邊各種逗趣的小玩意兒。
「阿槐,你快點好起來呀。」
小垂珠時常趴在床邊,睜著烏黑的眼珠子,小聲催促,「你好了,我們去河灘撿漂亮石頭。」
那時候他們都很小。小得沒有男女之別,亦無需顧忌什麼禮節規矩。
二
四歲左右,司懷逐漸能聽懂家裡的秘密。
母親偶爾躲在房裡哭。父親告假回家時,她的情緒會變得更激烈,兩人爆發爭吵也是常有的事。
司懷躲在外面,安靜地聽著。聽久了,就能將零碎的言辭拼湊起來,還原某些事實。
他知道了他不是爹娘的孩子。
他知道了他的生母喚作酈妃,已被胡人劫至北衍。
他知道了謝未明曾經用親生孩兒,換下他這條性命。
……
他知道了,垂珠不是他的親姐姐。
三
謝垂珠對此一無所知。
她竭盡所能地疼愛著病弱的胞弟。可能是因為他看起來太弱小太可憐了,容易激發她的同情與愛意。
兩人一起讀書,一起寫字,一起玩螞蟻,捉蝴蝶,蹲在門口眼巴巴地望著別人家的肥貓。
「等我長大了,能做主的時候,我們也養一隻。」垂珠信心滿滿地暢想未來,「養個又聽話又愛撒嬌的胖貓,還要捋它的毛戳毛氈。」
家裡的祖母不喜歡貓啊狗的,所以沒人養這些小東西。
司懷覺得垂珠根本不必養貓。
她那娃娃親未婚夫,就挺像只貓的。性子彆扭,嘴硬,還老發脾氣。發完脾氣沒幾天,又主動來和好,扯著垂珠的袖子哼哼唧唧地說話。
看得司懷心煩。
四
謝垂珠的小未婚夫,姓沈,全名沈如清。是臨安萬邑侯的寶貝兒子。
萬邑侯這等富貴閒人,若扔到都城建康,怕是排不上號。但在臨安,足以呼風喚雨。
當時臨安謝氏也是大門大戶,謝未明任職尚書左丞,和萬邑侯是多年至交。所以,給子女定下娃娃親,也很合情合理。
司懷五六歲的時候,沈如清就常常跑到謝宅來,找垂珠玩。這小子比垂珠大兩歲,想法也多,今天要約垂珠撈鯉魚,明天想帶垂珠去家裡吃點心。
謝垂珠滿口答應。
怎麼玩不是玩,她只當沈如清是個玩伴。
當然,不管玩什麼,去哪裡,她總要把司懷帶上。沈如清每每見到這個小跟屁蟲,白淨的臉便憋得通紅,恨不得抓著垂珠的手,隨便跑到哪個地方,把司懷遠遠甩開。
「你為何總跟著阿珠?」找著機會,沈如清就把司懷拉到角落,咄咄質問,「你知不知道你很麻煩?帶著你,她就得分出一大半心思照顧你,根本沒法專心撈魚打棋……」
司懷知道自己是個麻煩。
但他安靜仰視著沈如清,茫然而無辜地回應道:「姐姐偏要帶上我啊。」
沈世子被氣得眼睛都紅了,一把將他推倒,頓足喊道:「她是我的,我的!」
人的品性,往往能從細節窺知。
沈如清過早地表露了獨占欲。這種情緒與愛無關,但誰又能保證,幾年以後不會轉變為愛慕之情?
司懷躺在地上,看著眼睛通紅的沈如清。
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
五
他想獨占姐姐。
可終有一日,姐姐要嫁給沈世子。
司懷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個事實。他改變不了婚約,只能珍惜如今相處的歲月。從冬到夏,夏到冬。
誰也沒料到,變故來得如此迅疾突然。
十三歲那年,天子下令,坑殺通敵的謝未明。一時之間,臨安城各家各戶避謝氏如瘟病,萬邑侯也不再熱絡來往。謝母懸樑,子女歸置在二房叔父膝下,偏巧這二房大大小小心思惡毒,堂妹謝月霜竟敢買兇害人,劫掠垂珠。
垂珠失蹤的當晚,司懷正在生病。
他病得太重了,再清醒時,垂珠已經逃回家中,雖為完璧,名節已損。沈如清立即退婚,甚至不肯當面見見垂珠。
司懷覺得快慰,快慰間又深感悲涼。
姐姐,阿珠。你看啊,沈如清還是不及我,他覺得你不乾淨了,所以就不要了。只有我把你放在心裡,怕你疼,怕你哭。
「你看看我……」
求你憐愛我。
六
某夜,司懷跪在地上,為祖母抄佛經。垂珠闖進門來,扔了他的筆,抓緊他的雙肩:「阿槐,姐姐想帶你離開謝家,你願不願意?」
她目光堅決,毫無膽怯。
細細密密的歡喜淹沒心頭,湧上氣管,在嗓子眼裡翻騰喧鬧。
真好啊,能和阿珠一起逃亡。
真好啊,她永遠惦記著他。
司懷花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能語氣如常地回答道:「願意。」
我什麼都願意。
七
離開臨安後的日子,雖然艱險,卻也幸福。
他們經歷種種磨難,總算在建康南邊兒的破落巷裡定居。他讀書寫文,下廚造飯;她織布換錢,打掃房間。唯獨一點不好,就是她扮作男子,去南風館當攬客夥計。
司懷總想著,等日子好起來,一定不要她再受苦。
可是世事難料。
垂珠進國子學後,他選擇投靠司徒桓烽。本想徐徐圖之,拓展人脈爭取權勢,查訪舊案細節,為謝父報仇。但事情就是這麼可笑,某天夜裡,司懷與桓烽談完政事,陪這主公喝了幾杯酒。言談間,桓烽莫名又聊起了酈妃。
那語氣,仿佛在追憶深愛的女子。
司懷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寒意。趁桓烽醉倒,他在案桌里翻尋裝有珍珠耳墜的紫檀木盒。盒子很好找,也很容易打開。
捏住耳墜的瞬間,對面的人卻醒了。
「這是阿酈的耳墜子。」桓烽目露思念,恍惚望著司懷,「阿懷,你戴一戴,如何?」
司懷扔了耳墜,驚得連連後退。
桓烽上前,用力拽住他的手腕。
「你與她生得極像,比桓不壽那狗崽子像多了……」蒼髮的老者吐出濕黏的氣息,「阿懷,你曉不曉得,當初你來見我,我便認出你是她的孩兒……阿酈走了,跟拓跋息走了,你竟然還在這裡,老天憐我……」
桓烽說話顛三倒四,話里隱藏的訊息讓人心驚。
司懷掙扎著推開他,用力抓撓自己的手腕,直至破皮。可桓烽又轉了性子,跪倒在地,說著效忠的言語,允諾奉他為君,他日尋得機會,一舉扶作天子。
司懷覺得桓烽是個瘋子。
可是,如果能登基稱帝,就可以儘早為謝家報仇罷?了卻垂珠的心愿,讓她從此不必再承擔舊恨。
司懷快要死了。
在死前,必須把該做的事都做完。
所以他鬆開手指,任憑腕骨鮮血流淌指尖。
「好啊。」臉色蒼白的少年說,「我信司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