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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匹小孤狼

2024-08-21 10:13:51 作者: 溪畔茶

  許融掉頭回了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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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去便向蕭夫人道:「太太, 大姑娘不知為什麼尋起我的不是來,我心裡悶得慌,想出去走一走。」

  她猜以蕭夫人的控制欲, 自己門前發生的事不可能不知道,必定有人已經報給她了;而蕭夫人本有挑撥她和蕭珊不和的意思,當會樂見這種情形, 甚至給她製造方便。

  果然,蕭夫人只說了一句:「大丫頭怎麼越發無禮了?你要散心, 那就去吧。」

  就同意了。

  許融拉著蕭信返身便走, 她這麼風風火火的, 乍一看真像和誰賭了氣,蕭夫人目光掃向她的背影, 滿意地笑了笑。

  簾外有丫頭來報:「太太, 管事們都已在前面等著了。」

  蕭夫人日常理家務不在這處跨院,在前面正堂旁的耳房裡,聞言便道:「知道了。」

  站起身來,接過丫頭遞上的才換了炭的手爐, 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常姝音柔順地跟在後面, 將距離控制在兩步之遙。

  兩處由月洞門相連, 過了門洞, 剛到前面廊下, 忽見迎面一個人大步進來, 正是蕭侯爺。

  常姝音連同丫頭們及院中的管事們紛紛行下禮去。

  蕭夫人停了步子, 挑起嘴角:「侯爺有事?」

  蕭侯爺沒有笑意, 眉頭緊皺,顯出威嚴:「珊姐兒好好地來請安,你怎麼又訓斥她?」

  「……」蕭夫人結結實實地愣了片刻, 才冷笑起來,「好啊,我說侯爺一大早的做什麼來了,原來是替人張目!你倒會質問我,怎麼不問問大丫頭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蕭侯爺道:「不就是早上來晚了一點嗎?那是珊姐兒貼心孝順,半夜還忙起來照顧儀哥兒,你做嫡母的該有些氣量——」

  一院子人聽他說著,都不知該作何反應,眼珠子亂飄。

  常姝音也怔愣著,被身後屬於蕭夫人的大丫頭著急地戳了戳,才反應回來,忙碎步從廊上下去,揮著手將院中管事們往外帶。

  身後蕭侯爺指責的聲音還在繼續:「還有二郎媳婦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才進門就不安分——」

  **

  不安分的許融這時候已經坐上車,往東城趕了。

  蕭家車夫得了她一上車就派出的打賞,十分高興,賣力將車趕得又快又穩。

  托蕭珊蕭儀兩姐弟的炫耀加指路,許融已大概知道那位蘇先生居住的方位,到了附近再打聽打聽就成了。

  她坐在車上,內心排演起見到蘇先生以後可能的場景及說辭來,想了一會,欲跟蕭信討論,轉過頭,卻見他眼睫半合,嘴唇翕動,似在念念有詞。

  許融疑惑地看了一會:「二公子,你在背書?」

  蕭信似被驚醒,睜眼:「——嗯。」

  他還怪可愛的。

  許融忍笑,安慰他:「二公子,平時不讀書的才需要臨時抱佛腳,你不用的。這時候靜靜心,不要緊張,到了先生跟前好好表現就行了。」

  蕭信:「……」

  他沒說話,許融也不在意,她有種陪考的心情,這心情細究起來,也許可以算作補償——對自己的補償。

  她曾經的求學生涯一直是獨行,每逢大考,送考的家長能堵滿臨近幾條大街,但都與她無關。

  那並不重要,她也許羨慕過,也早已過去。

  但——但是怎麼說呢,許融手放在膝上,捏了捏手指肚,她終於意識到,其實她也有點緊張。

  「我會的。」蕭信忽然道。

  嗯?

  許融回神,連忙點頭:「這就對了。」

  蕭信瞥視她的手,見鬆開了,不再掐著,才移開。

  路途無事,許融閒著又琢磨起來:「蘇先生起初願意見一見四公子,表明至少不是對蕭家有意見,那問題就出在四公子自己身上。是不是覺得他年紀太小了?」

  雖則蕭儀展露過宅斗小能手的一面,畢竟還是個孩子,她對孩子生不出什麼惡意,也不往壞里去揣測他。

  蕭信搖頭。他不知道。

  許融沒指望他回答,自己又想了想:「不對——侯爺之前去拜會時,這種基本情況一定提及了,蘇先生若不同意,當時大可明說,見了以後再拒絕,豈不是得罪人。」

  再怎麼婉拒也是嫌棄。

  所以蕭儀回來給氣病了。

  「或是四公子臨場緊張,失了禮——?」

  許融鍥而不捨地又猜了猜,她不是好奇心發作,是只有知道蕭儀失利的原因以後,才好避免踩進同一個坑,成功的機率才更大一點。

  只是在連蘇先生的面都沒有見過、對那位大儒實際性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要猜准太難了,許融最終也只好放棄,誠摯地向蕭信道:「二公子,接下來,只能靠你自己了。」

  蕭信「嗯」了一聲,點了下頭。

  他神情已變得冷而沉靜。

  ——細看的話,會發現底下還藏著一絲決絕。

  **

  日頭高起時,他們到了東城。

  這一片城區較豪貴扎堆的西城要平民化許多,不過因富商們多選擇定居於此,一間間屋舍看上去也繁華有序。

  車夫將馬車駛慢下來,揚聲詢問具體的目的地,許融和蕭信對了下眼神,不等說話,蕭信先向外面道:「你不用管去哪兒,見到書齋和賣文房器物的鋪子就停下來。」

  「哦,是!」

  車夫以為他近來讀書,自己要買些相關的用物,就不再問,聽話行事。

  蕭信一間間鋪子下車去問。

  蘇先生這樣的人,新到了一個地方,他哪裡都可以不去,這兩處不會忍得住不去,否則都對不起他的大儒名號。

  對比之下,許融倒閒在了車上,她也不操心了,就安然等著。

  蕭信身上本有一股執拗的狠勁,拋家棄族的打算都敢做,事到臨頭被激起來,自有他的行動力。

  問過第一條街,第二條街……

  到第三條街時,連著三家書鋪挨在一起,蕭信走到中間那家時,停留得久了些。

  許融掀著帘子眺望,心中有所預感。

  蕭信終於走回來,她眼也不眨地看著,蕭信跟她對視,點了下頭。

  許融脫口問道:「二公子,找到了嗎?」

  蕭信道:「嗯。」側過臉去向車夫報出一個地址。

  車夫有點稀里糊塗的,因路途近——就在隔壁胡同,他抓抓頭,沒問,又駕起車來。

  馬車吱吱呀呀拐到胡同口,車夫目測了一下,為難道:「二公子,這胡同窄,進去了恐怕不好掉頭。」

  那就不用進去了。

  許融和蕭信下了車,叫他在胡同旁邊等著,兩人並肩往裡走。

  到胡同中段的第四家時,停下。

  這是一座不大的一進四合院,院門虛掩,透過門縫能看見院中的水磨青磚。

  蕭信擡起手,頓了下,敲門。

  「誰呀?」

  隨著詢問響起,裡面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過來,跟著院門自內被拽開,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老僕探出身來,將他們上下打量。

  蕭信拱拱手報上了名姓,道:「——晚輩聽說蘇先生在此,特來拜見。」

  「蕭?蕭什麼?」

  老僕有點耳背,蕭信想再重複一次,老僕卻擺擺手,返身往裡走:「行了,進來吧。」

  嘴裡嘟囔一句:「又一個。」

  看來蘇先生名聲在外,登門拜訪過的人很不少,蕭信這樣書生模樣的也許尤其多,以至於老僕連名姓都懶得問了。

  許融心下覺得不妙,這不是件好事——意味著競爭更大了。

  這時候也來不及細想了,蘇先生本人倒很好見,他正在書房裡寫帖,得了老僕回報,放下筆,拍一拍手就出來了。

  手指頭還帶著點墨。

  蕭信和許融上前行禮,他也沒什麼架子,點點頭就過去了,而後哈哈一笑:「來見我的人多了,頭一次有帶著內人一塊來的。」

  許融:「……!」

  不好,她忘了此地風俗了,讀書和她沒多大關係,她不用這麼深度參與,該在車上等著才是。

  她福身乾脆要退,蘇先生卻又問道:「看你們的年紀,大概剛新婚吧?」

  蕭信應道:「是。晚輩四天前成的親。」

  他聲音很穩,表情也沒什麼變化。

  ——當然了,他大多數情況下就沒什麼表情。

  許融暗暗鬆了口氣,一路心思沒白花,要緊時刻,他還是扛得住。

  蘇先生愣了一下,大約沒想到這個新婚這麼「新」,頗覺有意思地笑了起來,笑容中有瞭然:「你是長興侯府的二公子?」

  蕭信請見時只報了名姓,老僕耳背,名也給聽漏了,帶進去的只有一個「蕭」字,這位蘇先生卻能憑藉這一個字聯繫上此前來過的蕭侯爺,又通過昏禮日期——親迎有繞城儀式,他有所耳聞不奇怪,得出正確答案,可見大儒不愧是大儒了。

  許融當下確定:這個先生搶得值。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能不能搶來。而到此她無法幫忙了,只能看蕭信自己。

  蕭信應道:「是晚輩。」

  「你一進來時,為何不報?」

  「晚輩敬仰先生學識,想拜入先生門下,與晚輩家世並無關係。」蕭信緩緩道,他字字咬得清晰,因清晰而生剛強,「正如他日科考場上,也不會因晚輩出身而有所差異。」

  蘇先生笑了起來:「怎麼,你是立志要科舉的嗎?」

  蕭信躬身:「若非如此,晚輩不敢來耽擱先生時間。」

  蘇先生面露沉吟:「你話說得不錯,道理也難得明白。只是讀書是樁苦差事,以府上門第,倒不如以武晉升,路子既多,也容易一些。」

  許融忍住不說話,捏緊手指。

  大儒真是無虛名!

  每一個點都掐得准,如英國公府長興侯府甚至包括吉安侯府在內,起初都是以武功得勳爵,現在吉安侯府因許父早逝及親眷單薄已經式微,另兩府軍中勢力猶在,尤以英國公府最盛,英國公至今仍帶著兩個兒子在外領兵。

  蕭信要掙前程,這條路確實更好走。

  許融起初是不知道,漸漸了解以後,也不去問他了——原因明擺著,要靠家裡往上走,就得向蕭侯爺或蕭夫人低頭,他低不下這個頭。

  自己去生闖另一條路,家裡幫不上他,就也管不到他。

  一匹小孤狼。

  她是後來明白的,蘇先生才一見面,話都沒說兩句就點出來了。

  蕭信斂下眼神,道:「請恕晚輩有苦衷,不便奉告。」

  為尊者諱,他不能明說與家中的種種事端,卻也不願矯飾或撒謊。

  因為若拜師成功,蘇先生早晚會知道的。

  蘇先生又沉吟了一下:「苦衷?你是不是身體上有什麼——?」

  他未把「隱疾」兩個字說出來,但意思明確,且將蕭信打量起來。

  蕭信:「……」

  他噎了一下,「晚輩身體無恙!」

  蘇先生不置可否,眼神移開去院中看了看,忽然指向階下左側,道:「你把那缸提起來我瞧瞧。」

  那缸及人大腿高,圓肚小口,大約總有百八十斤,是個醃菜缸的模樣,不知為何放在那裡。

  蕭信木著臉過去,單手提起,然後往堂屋裡看去。

  蘇先生滿意地點點頭:「放下吧。你這個年輕人,直說與你父親不睦就是了,我又不去告你的狀,偏要說有什麼苦衷。」

  蕭信悶著,無話可說。

  「……」許融努力憋笑。

  她心中升起希望來,蘇先生不是街頭閒漢,他要不是對蕭信生了興趣,不會提出這種像是戲耍的要求來。

  「讀書是樁苦差事,」蘇先生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接著道,「需要有個好身體。不然,進了考場你都得被擡出來。」

  這就是解釋了,蕭信低頭:「是,晚輩明白了。」

  蘇先生到椅中坐下,從容道:「你說你讀書,我有幾個問題問你。」

  到此進入正式考校。

  許融就一個字也聽不懂了——她對八股一竅不通,單知道科舉要考,究竟怎麼考,什麼形式,那也是不懂的,她懶得打聽。

  這時候的書她看了都眼暈,繁體字,豎排,全擠在一起,連個標點都沒有,閒時她寧可在屋檐底下坐著發呆。

  現下她只能豎著耳朵,茫然地聽兩人之乎者也地一通繞。

  沒有繞多久。

  一來一回大約四個問題,蘇先生就停了下來。

  蘇先生的表情顯得凝重。

  他考慮了一下,又考慮了一下。好像遇著了什麼難題。

  許融站在門邊盯著他,感覺心跳加快——她自己當年考試還沒這麼緊張呢。

  「你——」

  蘇先生終於說話了:「你幾歲開蒙?」

  蕭信聲音繃著:「八歲。」

  「在哪裡念的書?先生是誰?」

  「家學裡,先生姓尤,名學海。」

  蘇先生仰臉想了一會:「名字不錯——似乎沒聽過。」

  蕭信沉默了一下,道:「是晚輩二嬸娘家哥哥的族弟。」

  「哦!」蘇先生滿面疑惑一掃而空,一拍大腿道,「靠裙帶混束修的啊?怪不得你還和蒙童一樣!」

  許融:「……」

  許融:「……」

  她睜大眼睛,反應不過來。

  只覺得蘇先生先前的疑問全數傳遞給了她。

  他說什麼來著?

  她沒聽錯?

  是她想的那個意思?

  是不是蘇先生作為大儒,規格高要求嚴——

  許融望向蕭信,他僵直沉默的背影告訴她,不是。

  也許大儒標準是高一點,但真相八、九不離十。

  過往種種開始自動飛速地在她心中閃現,蕭信幾回的欲言又止,他說「他不一定」,他說「他還沒準備好」……他不是沒給她留線索,但她從未在意!

  百密一疏,她居然疏得這麼徹底。

  許融試圖整理,可一時之間腦子太亂,她只能呆呆繼續望著蕭信。

  蕭信沒有回頭。

  他不用回頭,也能想像到她多麼失望。

  他不能承受的失望。

  沒有人相信他,冀望他,連姨娘也不過勸他本分,他在不平與渾噩中虛擲時光,直到她走進來。

  他們相遇時,她在比他還低的低谷里,但一直向前,一直明亮,予他勇氣信念,為他照亮前路。

  他手腳都是冷的,但臉頰湧上熱意,那是羞恥,也是決心。

  他不能讓她失望。

  不能失去這光。

  蕭信開口:「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這是《孟子》里的一節,蘇先生提問過前面的句子,他答出來了,但釋義講錯了。

  現在他還是不知道正確的答案,他只是能背。

  能一直背下去。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

  他一章節一章節地背下去,沒停頓,聲音漸啞。

  蘇先生起初想叫停,手擡起來,漸漸又放下去。

  隨著時間推移,他露出了驚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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