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2024-08-21 10:12:52 作者: 溪畔茶

  「護、護駕——!」

  不知哪個愣頭青朝官顫悠悠地叫了一嗓子, 高大威武的侍衛們自殿外湧入, 朝官隊列受到衝擊,變得東倒西歪,情勢一下子混亂起來。

  「這這這真的殺了——?」

  「殺得好!快讓我看看,到底死了沒有——」

  「哎呦,誰踩本官的腳?!」

  亂糟糟的喧嚷里, 方學士被驚回神,立即喝道:「亂什麼, 都鎮靜下來,不許胡亂走動!當值的御史呢,把喧譁的人都記下來,送呈吏部,算入歲終考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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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了頓, 又轉向侍衛們:「此處沒有刺客, 不必護駕, 爾等退出去, 在殿前當差即可。」

  侍衛們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但見朱英榕仍高居御座,左近並無可疑人等,猶豫片刻後, 在統領的帶領下, 如流水般又退了出去。

  但未及全退,走在最後的統領半隻腳還卡在門檻內之際,猛然一聲稚氣尚存的尖厲叫聲響起:「站住!將——」

  朱英榕驚喘著, 手指也劇烈顫抖,但仍堅持著指向了下面,「將代王——」

  「皇上!」展見星腦中近乎空白,憑本能喝出口,她不能讓朱英榕將處置的話說出來,天子一言九鼎,哪怕是錯的旨意也一樣,局面將很難挽回。

  「請皇上三思。」她跪了下來,伏地懇求。

  「……」

  朱英榕不只是手指顫抖,他全身都開始抖,眼睛直瞪瞪地,道:「好,你好。來人,將代王與展見星一起打入——」

  「皇上。」

  他的旨意再度被打斷了。

  「……方先生?」朱英榕循聲看去,瞳孔縮了一下。

  朝官們炯炯的眼神都跟著過去。方學士閉了下眼,喉間吞咽著,費力地咳嗽了一聲。

  他的病一直沒有大好。

  他重新睜開眼來,眼中疲倦非常,也清明非常,與朱成鈞對上。

  朱成鈞眉目不動。

  事實上從他扼殺木誠後,無論殿裡殿外亂成了什麼樣子,他再沒有動過。

  「代王目無綱紀,膽大胡為,驚擾聖駕,其心既妄,其行也無狀——」

  方學士緩緩出聲,一個個罪名報出來,朝官們不覺屏住了呼吸,等著聽他得出的最終判決。

  「著禁軍即刻驅逐出京,遣送封地,無詔不得踏出封地一步。」

  展見星驀地擡頭:「……」

  她一顆心如被絲弦繫緊拉起,忽然弦斷,重重地落了下來。

  與她相反的是,朱英榕本來手指已放了下來,此刻不可置信地將眼睛重新瞪大:「——!」

  這算什麼懲罰?!藩王無詔本來就不得入京也不得離開封地!

  他心裡明白,但懼極怒極驚極,諸般情緒衝到了頂,話都堵在心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方學士沒有旁顧,他的身軀蒼老而又有一種堅韌挺拔,冷冷地對著朱成鈞道:「代王,你還要繼續留在這裡衝撞聖駕嗎?那本官可不能容你了!」

  朱成鈞與他對視片刻,收起了目中的意外之色,道:「知道了,我走便是。」

  他沒再看任何人,轉身便向殿外去,背影疏淡離塵,居然吸引了幾個朝官看得回不過神——事了拂衣,可真痛快利落啊。

  朱英榕的感覺就很不好了,近侍的屍體還橫在底下,朱成鈞的背影越去越遠,他一陣頭暈目眩,向後歪倒:「……」

  「皇上!」

  「皇上!太醫呢,快叫太醫來!」

  **

  午後,干清宮。

  太醫收拾了醫箱,走出殿外。

  守候的幾個重臣們忙擁上前去相問,太醫一一回答:「皇上沒有大礙,只是一時急火攻心,方至如此。如今已經醒來,下官開了安神方,皇上服下後,就無事了。」

  重臣們方鬆了口氣,放太醫離去,又想入內請見。

  內侍進去通傳,很快出來:「皇上有旨,今日誰也不見,諸位老大人們,請吧。」

  這話在方學士意料之內,他沉重地道:「那老臣就等皇上願意見時,再來請罪。」

  他返身要走,腳下踉蹌了一下,旁邊的聞天官伸手扶了一把,方學士腳步又頓住,望向丹陛下孤零零跪著的一道身影,道:「——展諭德這裡,皇上可有旨意?」

  內侍也看了一眼,回道:「皇上說,展諭德願意跪,就由他跪著。」

  方學士默然。

  聞天官低聲道:「走吧,這時候勸不得,皇上連你我都不見……前面還有一攤子事要收拾呢。」

  方學士也明白,嘆了口氣,在他的攙扶下舉步離開。

  風漸起,天際雲涌,遮蔽了日頭,天色陰了下來。

  展見星一動不動地跪著。

  朔風颳在身上,寒可透骨,單薄的棉衣抵禦不住,不多久她的手腳都出現了僵意。

  「咦,下雪了?」

  露台上傳來內侍的驚訝叫聲,很快被另一個內侍阻止:「噓,瞎嚷嚷什麼,皇上心情正差,別說下雪,就是下刀子,你也給我憋著。」

  「是,是。」

  另一個內侍探出手來,等了片刻,嘟囔:「還真下了……這天變得可真快。」

  先前說話的內侍小聲道:「哥哥,下面那個怎麼辦——要麼叫他回去?皇上今兒肯定不會搭理他了,跪也白跪。」

  「白不白跪是你說了算的?」另一個內侍白了他一眼,「從今往後,咱們可都縮著脖子,少攬事吧。若不然……木公公那樣又有本事又得聖心的,還不是像個雞崽兒一樣,說沒就沒了。」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壓得低不可聞。

  先說話的內侍顫了顫,又忍不住:「代王好大的膽子,聽說是當著皇上的面就——才把皇上嚇著了。」

  另一個內侍哼了聲,帶著怨氣:「你我這樣的人就是命賤,又有什麼法子。」

  「那就這樣算了?不能吧,代王這麼大逆不道——」

  「當然不能了。不然你以為底下那個跪什麼?指著求情呢。」

  另一個內侍翻著白眼,還想說句什麼,忽然頓住,伸長了脖子一打量,忙就迎下去。

  翩然落下的細雪中,一行宮人簇擁著一頂宮轎行來。

  「奴婢給太后娘娘請安。」

  內侍們紛紛下跪。

  姿容端麗的錢太后坐在轎中,眉心擰出焦灼,開口問道:「皇上怎麼樣了?太醫來看過了嗎?要不要緊?」

  好一段時日了,錢太后一直深居淺出,似乎與天子間生出些說不出的微妙的隔閡,但畢竟是天子生母,內侍們也不敢怠慢,忙將一個個問題都回稟了,直到見錢太后在宮人的攙扶下,下轎要步入宮內,才遲疑地攔了攔:「啟稟太后娘娘,皇上說……現在誰也不見。」

  錢太后默了一下:「包括本宮嗎?」

  內侍不敢回話,奔進去傳報,片刻後,只聽裡面一聲脆響。

  里外所有人噤若寒蟬。

  錢太后眼睫一顫。

  內侍磨蹭著出來了:「奴婢回稟娘娘,皇上、皇上龍體不適——」

  錢太后的面容已恢復了平靜:「知道了,那叫皇上好好休息罷,你們好生伺候著。」

  內侍鬆了口氣,忙答應下來。

  錢太后返身要走,又頓足回頭:「今日之事,不許有一字傳出去,都聽見了沒有?」

  小天子賭氣,不但將母親拒在門外,還摔了杯盞,傳揚出去必要妨礙聖譽,內侍們知道厲害,忙都跪下,賭咒發誓地應了。

  錢太后步下玉階。

  宮人伸手要扶,錢太后搖頭,向一旁趨了兩步,目光垂著,落到那個跪伏的身影上。

  那身青色官服已覆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錢太后掩去心中所有思緒,淡淡開口:「展諭德,你先回去吧。皇上若問起,就說是我的意思,多大的過錯,也沒有罰講官跪在雪地里的道理。」

  跟在後面送行的內侍聽著話音,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皇上沒有罰展諭德,是展諭德自己要跪的。」

  錢太后眼中划過詫異,展見星動了動唇:「……太后娘娘,臣有要事稟報。」

  她凍得這一陣子,說話已不太利索,但語意仍然堅決,擡起頭來,睫毛一眨,掛在上面的一小片雪花化開,好似一滴淚珠。

  錢太后不敢細看,別過眼去,道:「——什麼要事?皇上受了驚嚇,需要靜養,過幾日再說罷。」

  今日肯定是見不到朱英榕了,明日,後日,也許都見不到——展見星人凍僵了,心裡清醒,朱英榕很有可能再不會見她,給她開口的機會,而直接用一紙貶書把她打發到千萬里外。

  「臣——」她俯下身去,「請奏太后娘娘。」

  **

  雪花飄得大起來。

  干清宮內溫暖如春,鴉雀不聞。

  朱英榕倚在床頭,一個內侍跪在地上,用最輕的動作收拾著翻倒的藥碗。

  是才送進來的安神湯。朱英榕不肯喝,內侍勸了兩句,朱英榕發了脾性,擡手就摔了,現在內侍大氣不敢出,唯恐再招了他的不痛快。

  朱英榕的目光掃向當地的熏籠,炭火暖意融融,他的目中陰沉得不見底:「他還跪著?」

  他忽然開了金口,內侍嚇了一跳,倉促間忙回道:「——皇上問展諭德嗎?不在了,先前太后娘娘來,帶走了他。」

  朱英榕一僵:「你說什麼?!」

  他怒意勃發,內侍嚇得結巴:「是、是——奴婢是說——」

  朱英榕已不要再聽他說什麼了,迅捷下床,自己胡亂把鞋穿上,一陣風般就往外走。

  「皇上可不能這麼出去,仔細受寒——」

  守在外面的內侍們被驚動,手忙腳亂,拿手爐的拿手爐,拿氅衣的拿氅衣,一窩蜂地追在了後面。

  **

  雪越下越大。

  城牆上都覆了白。

  城牆下,一行人正要出城,有人冒雪送別。

  「王爺,」追上來的青袍官員氣喘吁吁地躬身,「王爺留步,方閣老命下官來,送王爺一程,與王爺說幾句話。」

  朱成鈞在馬上回身,臉龐半掩在雪白裘帽里,烏眉微揚。

  城門處本來十分熱鬧,但因下了雪,人都各處避雪去了,連守門的門卒都搓手跺腳地縮在門洞裡,青袍官員左右望了望,就放心地拱手道:「閣老說,此番朝堂亂象,全仗王爺破局,也只有以王爺身份,方能行此作為;從前是他誤會了王爺,不知王爺是敢於擔當,心地無私之人,有得罪之處,還請王爺見諒。」

  朱成鈞點了下頭:「哦。還有話嗎?」

  「閣老請王爺放心,皇上那裡,閣老一定盡力斡旋,只請王爺回到封地以後,這陣子謹言慎行,免得再受小人攻訐。」

  方學士雖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但悍然扼殺天子近侍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舉,絕不會就此輕巧揭過,危機,才剛剛開始。

  這個道理朱成鈞自然明白,他又點點頭:「嗯。替我多謝方先生了。」

  說完他猶不動彈,目光定定地把那青袍官員望著,官員愣了愣,不知他在等待什麼,不過他的話倒真還未說完,就接著道:「——對了,還有展諭德,閣老說,請王爺不必擔憂,展諭德本來深得皇上信任,只是因為木誠挑撥,才受了些磋磨。」

  「如今木誠已經伏誅,皇上聖明,身邊少了小人言語後,自然能重新明辨忠奸了。閣老也會照看著,免得叫展諭德吃太多虧。」

  說著話,官員忍不住帶些好奇地往朱成鈞面上打量,先前形勢亂得人都沒想起來,如今回想,這位王爺和展諭德到底……是不是有點什麼啊。

  他沒看出什麼來,因為朱成鈞已經掩好裘帽,返身領著一隊人,策馬而出了。

  馬蹄聲得得,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淺印,又很快為落雪覆去。

  **

  咸熙宮。

  七八個宮人被侍衛堵了嘴,抖索倉皇著往外走。

  隔著窗,錢太后柔和又帶點緊繃的聲音傳了出來:「展諭德……你讓本宮將人全部遣出,究竟有什麼要緊事說?」

  走在最末的宮人隱約聽見,再扭頭一望窗下站著的半大明黃身影,心如死灰。

  這時候就是聲張也晚了,寡居太后與青年臣子獨處一室,被天子堵了個正著,他們這些人,統統都是個死。

  屋內的人一無所覺。

  「敢問娘娘,還記得當初在郊庵里,與臣的允諾嗎?」

  錢太后怔了下,聲音再響起來時,帶著懷念之意:「當然記得。展諭德,你有什麼事要本宮幫忙,盡可直說。」

  裡面安靜了一會。

  朱英榕皺著眉頭,忍不住又往窗邊貼近了點。

  旋即他聽見了錢太后微顫的驚呼:「你——你做什麼?你不能——這是死罪,你快把衣裳繫上,我、我恕你一回!」

  朱英榕血氣上涌,眼前一黑!

  他手足冰冷,發著抖要往前闖到宮門裡去,但怒極攻心,一時居然邁不動步子,而錢太后更尖利的驚叫聲跟著響起來:「你,你——!」

  與之前比,這一聲里,是純然的驚怖。

  展見星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因受了寒,有點低啞:「如娘娘所見,臣以女身科考為官,欺君罔上,臣不敢狡言多辯,自會去向皇上請罪。但此皆臣一人之過,與臣母親毫無干係,請娘娘施以援手,保臣母親一條生路。」

  「一應罪責,由臣一人承擔。」

  作者有話要說: 星星的第一百步。

  這本我真把大家坑死了……還有一章,或者兩章。番外另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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