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024-08-21 10:09:51 作者: 溪畔茶

  朱遜爍愣了一下後, 馬上道:「好啊,九郎,你是不是在威脅展見星, 叫他照你的意思說話?」

  朱成鈞從桌子上下來,收起了笑意, 又把那一張木臉拿出來了:「我沒有。」

  朱遜爍的目光轉向展見星——旋即又轉開, 這個貧家小子的脾氣他是領教得夠夠的了, 毛沒長齊, 骨頭硬得咯牙。他因此放棄了從展見星下手, 直接去向羅知府道:「羅海成,你來得正好,本王這裡險險又出了一樁人命官司!你那奏本寫好沒有?沒寫好,快把本王這件加上!」

  

  羅知府在來的路上已聽楚翰林說了大概,他拱拱手:「郡王不要著急, 不知七公子眼下如何?」

  朱遜爍表情沉重了一些:「命是救回來了,可是良醫說了,他那身子禁不住這番折騰, 弱疾一定會加重,以後在子嗣、壽數上都要受影響。七郎這孩子,本王打小重話都不捨得說他一句, 一百個小心地養著,終於養到漸漸似了常人, 結果——唉!」

  展見星心下微沉,這麼嚴重?聽朱遜爍的話里真的含了一絲痛悔, 不像是假的。她控制住自己不要在這時候去看朱成鈞,可是心裡忍不住想,這跟他起初的袖手漠視應該是脫不了關係的吧?

  如果當時立刻就把朱成鈳撈上來,他也許不會把自己坑出這麼大問題。

  羅知府嚴肅地道:「郡王此言當真嗎?會不會是郡王愛子心切,一時情急了。該多尋幾個大夫來看看才好,七公子才多大年紀,真落下這終身之憾,就太令人痛惜了。」

  「府里的良醫全看過了,本王還能狠心到咒自己兒子嗎?」朱遜爍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可是大郎這個沒人倫沒心肝的東西,他攔著本王教訓九郎不說,居然還說七郎是自己跳下去的!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啊?!」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直迫到朱成錩跟前去,口水都噴到了他臉上。

  朱成錩也惱怒起來,他是知道楚翰林介入才隨之趕來的,沒想到兜頭迎了一盆污水,這時候抽身也晚了,只能抹把臉反駁道:「九郎要是存心想害七郎,又何必救他上來?二叔為了通過九郎陷害我,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視而不見,只以七郎的一面之詞為證,我才要問二叔才對!」

  「他那是被人撞破了,不得不救。」朱遜爍冷哼,「何況,七郎是一面之詞,張冀就不是了?他還死無對證了呢!一個下人的命不值錢,死了也就死了,七郎可是本王的親兒子,本王難道捨出親兒子,就為了陷害你?你還問我,你有什麼可問的,你該到皇上面前去解釋解釋,我代王府怎麼會有你這種毒辣陰險的子孫!」

  朱成錩窒住,朱成鈳和張冀的分量確實差別巨大,展見星沒死,張冀還暴露了,他之前的栽贓之計便算不得圓滿,這個叔叔即便恨他,也犯不著下這麼大本錢來還擊,莫非——

  他疑念一動,閃過朱遜爍,向朱成鈳走近了兩步:「小九,你說實話,七郎當真不是你推下去的嗎?」

  朱成鈞擡起頭來,卻沒開口。

  朱成錩有點急躁,加重了語氣:「小九,我在問你話。」

  楚翰林不願見學生犯下如此大錯,也從旁催了一句:「九郎,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如實說來便是。」

  朱成鈞才終於道:「我早說了沒推,二叔不相信我,大哥也不相信了,還問我做什麼。」

  「你空口說沒有就是沒有?」朱遜爍也逼近來,「七郎現在可還在吊著命!九郎,你實話說,大郎到底是怎麼逼迫你的,二叔剛才是氣話,其實二叔知道你被你大哥壓迫得一向老實,便有這份心,也沒這個膽。大郎怎麼慫恿你的,你只要說出來,二叔都不怪你。從今往後,二叔管著你,保管不像大郎似的那麼虛情假意——」

  朱成錩忍無可忍:「二叔,你這是當面教唆九郎說謊!」

  處於風暴中央的朱成鈞木臉以對,連眉毛都沒動過,但展見星也終於覺得忍無可忍,向楚翰林道:「先生,不能容九爺換身衣裳再來問話嗎?」

  屋裡陡然靜了一瞬。

  楚翰林醒悟,忙道:「正是。我粗心了,九郎這樣下去,也要病倒。」

  當下朱遜爍還好,朱成錩不免有些訕然,朱成鈞光著腿在他面前站了這麼會兒,他毫無知覺,還得一個伴讀看不下去提醒,疏忽至此,之前那些「友愛兄弟」的作為未免就跟著朦朧了。

  他勉強壓下了訕色,讓人帶著朱成鈞先回去換衣裳,朱遜爍的最終目標不是朱成鈞,倒也沒阻止,只是又和朱成錩吵起來。

  等朱成鈞換好了衣裳被帶回來,爭端的中心已指向了展見星。

  羅知府正在問她:「你既然沒看見七公子怎麼落的水,如何站在九公子這邊,肯定不是他推了七公子?」

  展見星道:「小民沒看見七爺落水,但是看見九爺救人了。九爺若推了他,就萬萬不會救他,就算被小民撞見,也可以找理由拖延搪塞。真容七爺生還,被七爺指證,才沒有逃脫罪責的餘地了。」

  羅知府點了點頭,認可了這個推斷,朱遜爍不認,提出異議:「難道現在七郎指認九郎就完全不作數嗎?七郎可是差一點就死了!」

  展見星一時沉默,這個結確實難破,朱成鈳當時搬起磚塊砸了自己的腳,如今卻也成了一項力證,從常規角度來說,他不會自己要把自己淹死,那就似乎應當有個兇手。

  羅知府沉吟片刻,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展見星,你仔細回憶一下,如實回答本官,九公子下水救七公子,是在你出現之前,還是之後?」

  這是個關鍵問題,羅知府抓住了。

  倘若是之前,那麼朱遜爍所言「撞破」就不成立,如果是之後,那朱成鈞的嫌疑毫無疑問就加大了。

  展見星腦中空茫了一瞬,這一刻,她不知是不是該感謝朱遜爍從一開始就不停地在找朱成錩的麻煩,努力地要把這口鍋扣他頭上去,以至於她根本沒時間將事發經過完整說出,於是到現在,她還可以有餘地做個選擇。

  謊言還是真話的選擇。

  她看著站在人群之後的朱成鈞,他換了衣裳,但頭髮還是有些濡濕,那是拖著朱成鈳上岸時被他死死拽住所致,秋果和趙勇一起關進了柴房,沒人服侍他,他自己收拾這些,便丟三落四,沒那麼周全。

  一縷髮絲有點滑稽地貼在他臉側,他好像遲鈍地覺出不舒服來了,擡手把抓開,然後發覺到她的目光,向她看過來,眉目不含任何喜怒情緒,當然,也沒有一絲暗示。

  無辜又無情。

  不能再拖下去了,展見星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地響起:「小民不知道。」

  「為何不知?」

  「這麼簡單的問題有什麼不知道的?你是不是存心包庇?」

  羅知府和朱遜爍的聲音一同響起。

  「因為,當時九爺背對小民。小民頭一次進王府花園,恐怕衝撞了什麼,腳步放得很輕,也未發出聲音,據小民猜測,九爺應當是不知小民到來,但——不能完全肯定。」

  羅知府點了頭:「本官知道了。」

  **

  烏泱一群人走了,轉去朱遜爍居住的宮室里繼續爭論,同時看一看朱成鈳的病勢。這是羅知府的提議,他也需要親眼確認一下朱成鈳的情況是不是真那麼嚴重。

  朱遜爍巴不得叫他看一下朱成鈳現在多慘,好在向皇帝哭訴的時候多些分量,一口便答應了。學堂內,便又只剩了展見星和朱成鈞兩個人。

  「你生氣幹什麼。」一會兒之後,朱成鈞開了口,前排他自己的座位上都沾了水,他就坐到了後排,歪著頭打量展見星,「又不是我叫你扯謊的。」

  他一句話把展見星原就板著的臉說得更臭了。

  她對羅知府用了春秋語法,隱瞞了朱成鈞袖手旁觀的那一段,心中為此難安,確實生氣,但本是對自己的生氣,自愧不該如此,聽了朱成鈞這若無其事的話,那氣立時移了八分給他。她把臉用力偏開,不想理他。

  「你脾氣不小啊。」朱成鈞不肯住嘴,又過一會之後,還把椅子往她這邊拖了拖,又問她,「真生氣啦?」

  展見星煩得不行,一轉臉想斥他,誰知差點跟他臉頰撞上,倒把她自己嚇了一跳:「——你幹嘛?」

  她聽到椅子響,但沒成想他會拖這麼近,完全拖到她的位置里來了。

  朱成鈞一臉無辜:「跟你說話啊,遠了你不理我。」

  他這時的無辜跟之前又不同,之前純然是一種壁上觀的漠不關心,這時卻鮮活得像盲龍被點了睛,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躁動。

  對,不是靈動,就是躁動,特別招人煩的那種。

  展見星煩得一句話不想跟他說,把自己的椅子往外拖了拖。

  朱成鈞立刻拖著椅子把空隙又填滿了,嘴也沒閒著:「哎,看不出來啊,展見星,你這個人看著老實,說起瞎話來這麼厲害,還知道要留給他們自己想的餘地。」

  展見星被他捅刀捅得怒目而視。

  朱成鈞道:「又生氣了,氣性這麼大。你們做生意的人家,不是講究個和氣生財嗎?」

  展見星終於忍不住道:「九爺,你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你安靜你的,我又沒逼你說話。」

  展見星:「……」

  她只剩下了瞪著屋頂橫樑發呆的力氣。

  怪她自己,想到他在池邊被朱遜爍喝罵之時,秋果對著一府血緣上的親人無處求援,竟只能奔向楚翰林這個外人,親緣涼薄至此,那椅子套就是純金織就的又如何,她的心因此不合時宜地軟了那麼一下,怪她,都怪她……

  展見星念念叨叨地給自己洗腦,以防氣炸了跳起來和他大吵一架。

  「你真那麼相信我啊?」朱成鈞不識趣,嘰咕著又來了,「你都看見我等他死了,要真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他可討厭了,我真不想救他,救上來也沒個好,不如淹死算了,我也不白挨一頓罵——」

  「他真死了,你以為一頓罵就能了事?」展見星不想理他,聽見他冷酷的歪理,又到底忍不住轉過身來。

  「不然呢?」朱成鈞的表情滿不在乎,「二叔想栽到我身上,但大哥為了不被拖下水,一定會保我,七哥不能活著指控我,二叔的證據更薄弱一層,他還能怎麼樣?」

  展見星怔怔看他,說不出話來。原來,他是這個打算?

  朱成鈞繼續道:「最多,張冀臨死前指證二叔的事也跟著糊塗結了,誰都不能拿誰怎麼樣,還和從前一樣。」

  展見星輕輕道:「所以我逼你救人,才是壞了你的事?」

  她怎麼會沒想到,朱成鈞也是代王府的人,長在這棵爛了根的大樹上,和他們真的有很大不同嗎?

  一切只是她多管閒事,自尋了煩惱而已。

  「你怎麼了?」

  朱成鈞很快發現了她的不對勁,把臉湊過來,眼神在她面上掃著,兩個人這一刻距離極近,展見星忽然發現,他的眼珠顏色要比常人淺一些,只是眉睫墨黑,兩相對比之下,才總是顯得他神色漠然,好像情緒淺淡。

  「好了,我說實話,我沒推他。」朱成鈞嘴角一勾,忽然向她露出一個笑來,「真的沒推,是他想陷害我,自己走到水裡去的。要是我推的,他撲通一聲栽水裡去,秋果他們在外面早聽見動靜了,你說是不是?」

  展見星鬆了口氣,不覺點了頭。

  她心裡確實對此有負擔,她畢竟並沒有多了解朱成鈞,衝動替他隱瞞了部分事實,如果萬一,萬一他其實脫不了干係,她這個偽證就真的做下了。

  朱成鈞搖搖頭:「唉,你這麼容易心虛,何必撒謊呢,說實話不就得了。」

  展見星一口氣沒緩過來,又想瞪他了——她是為了誰才把自己推上的賊船!

  朱成鈞變得極願意讓步起來:「好了,我不說話了,讓你安靜行了吧?」

  展見星就真的得到了安寧,但這同時也意味著無所事事,過半刻鐘之後,她就發呆發不下去了,轉頭一看,朱成鈞歪到了椅子裡,一腳蹬在她這邊的椅腿上穩定住身形,居然就這麼打起盹來了。

  這才上午,他就睡了?

  展見星覺得忍不了,轉頭看見自己桌上寫到一半的大字——還是昨晚留下的,有了主意。

  她把椅子往旁邊一撤,朱成鈞失了平衡,一下睜了眼:「幹嘛?」

  展見星平和地招呼他:「九爺,別睡了,白天睡多了,晚上該睡不著了。來,我們練字吧。」

  朱成鈞滿臉的難以置信:「什麼?」

  「練字。九爺不是要我報恩嗎?我教九爺寫字好了。」

  朱成鈞馬上道:「不要你報了。」他眼角掃到硯池裡,機智地又尋到了藉口,「屋裡沒水,寫不了字。」

  那硯里的殘墨經過一夜,已經半干,無法使用了。

  「有的。」

  展見星把朱成鈞先前脫掉甩在地上的褲子撿起來,比劃了相對乾淨的一頭,一擰,一串細細水流濺進硯池裡。

  朱成鈞:「……」

  那串水流映在他淺色的眼珠里,他生平頭一次,不是懶得說話,而是真的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對噠我改了一句話文案,原來的感覺差點意思,現在這個我改的時候把我雷的一哆嗦,但哆嗦完了又覺得好爽,哈哈,如果想不出更合適的,就這個了。

  代王府因為圈禁,變成了一個惡的縮影和集合,這其實是不正常的,所以小九需要星星這樣正直的同伴來引導他一下,下章就去外面正常的世界走個親戚,把案子結了,然後進入輕鬆愉快的讀書時光。

  **

  本章小劇場:

  星星:我說謊了,良心不安中。

  朱小九:良心是什麼,能吃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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