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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大結局 (1)

2024-08-19 10:48:21 作者: 肉包不吃肉

  一個月後。

  無常鎮。

  「瞧一瞧看一看啊。」

  小販散漫的吆喝聲在陽光下流淌,他搖著手中花鼓,挑著竹扁擔走街串巷而過。

  「夜遊神,夜遊神——三十文一隻,昔日玉衡長老親創機甲,辟邪鎮災,童叟無欺。來來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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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舊的草鞋踩過青石板路,小販的影子被拖得悠長,左右有孩子嘻嘻哈哈地跑過,手中或是舉著糖葫蘆,或是舉著紙鳶。

  忽然有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娃拉住小販的衣角:「叔叔,我要買一隻夜遊神。」

  小販放下擔子,挑了一隻刷著桃紅木漆的:「吶,這隻好不好看?」

  女娃連連點頭:「好看!就這隻了!」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忙抱過與自己差不多高的護身機甲,然後艱難地單手從兜兜里掏銅板。

  銅板點來點去,卻差了三枚。

  女娃有些急了:「哎呀,是我跑的太急,路上掉出來了嗎?」

  她說著又把兜翻了一遍,打著補丁的底兒都朝天了,還是只有二十七文錢。小丫頭不禁慌了,眼眶紅彤彤的:「大哥哥,掉啦,統共就這麼些,能就這樣賣給我嗎?」

  小販也很為難,搓著髒兮兮的手:「丫頭,我這夜遊神從道士手裡買進來就已經花了二十五文錢了,若是再折給你,那我不是只賺了兩文?走了一天啦,這連個飯錢都不夠付的。」

  「那怎麼辦呀。」女娃開始抹眼淚了,「回家爹又要罵我了,嗚嗚……」

  正哭得起勁,忽然有人走過來,擋住了女孩兒身後的陽光。

  「小哥,這些碎銀您收好。」

  一個溫文爾雅的嗓音響起,女娃聞聲怔愣擡頭,先是看到一隻戴著雪綃護腕的手,然後目光再上移,對上了雙碧如翠玉的眼瞳,淡金色長髮在晨曦中顯得愈發柔順。

  梅含雪溫柔笑道:「小姑娘如此貌美,怎可為三文錢落淚?」

  「啊……」女孩愣住了。

  梅含雪蹲下身來,儘量與她齊平,而後將剛剛被小販收回去的桃紅夜遊神重新遞到她懷裡,眉眼彎彎地:「千金難買美人淚,姑娘們的淚水是最值錢的,下次別再因這點小事哭了,嗯?」

  他旁邊行來另一個男人,面目平庸,戴著蓑笠,那雙眼睛倒是很好看,是翡翠色的,不過也和翡翠一樣冷,乍一看沒什麼溫情。

  男人皺眉道:「你差不多行了。她看上去才五六歲。」

  梅含雪笑著起身:「大哥你真無趣,美人是不分年歲的。上至八旬老婦,下至五歲小兒,環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你要學會誇讚她們。這樣才會……哎,你怎麼跑了?」

  他大哥梅寒雪根本不想理他,轉頭就走。

  梅家兄弟這次是奉了踏雪宮宮主明月樓的命令,前往蜀中恭賀死生之巔復派。得虧王夫人當年護住了門派諸人,如今災劫平息,眾位長老與弟子皆無太大損耗,實力依舊得以保全。

  這樣一來,在重新洗牌的修真界,死生之巔竟一躍居於前三,再也不是往日落魄窮酸、任人宰割的模樣。

  「梅公子,尊主在舞劍坪等候二位。」

  此時正值死生之巔晨修時分,弟子大多在校場操練,舞劍坪空曠寧靜,只有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負手立在白玉雕欄前,望著山下雲峰繚繞的榛莽紅塵。

  梅含雪與大哥走過去,腳步踩在新修的青草地上,發出沙沙細響。

  聽到動靜,那男人並沒有回頭,而是嘆了口氣:「來了?」

  「來了。」

  「等你們好久。」

  梅含雪忍不住笑出聲來:「子明,你怎麼這樣講話。」

  那個男人轉過身來,確實是薛蒙沒錯,依舊是英俊到幾乎有些驕奢的眉眼,面目間殘有些青年的稚嫩,他看到梅家兄弟,眉眼間的緊繃稍微垮了些,眼神流露出一絲屬於昔日的茫然與天真。

  「唉,你們不知道,這些天可真累死我了。」

  薛蒙見四周無人,梅家兄弟也沒有帶其他隨扈,立刻放鬆了身子,長吁了口氣。

  「璇璣長老每天叮囑我十七八遍規矩和禮數,我以前哪裡學這個。我現在是連人話都不會講了,開口閉口都是三個字兩個字的,璇璣長老跟我說,這叫言簡意賅……」

  梅含雪忍不住以手掩在嘴邊:「噗……咳咳。」

  薛蒙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道:「你要笑就笑吧,別裝咳嗽。」

  梅含雪翩翩公子,溫雅道:「不,不,怎可取笑薛尊主。」

  「你可千萬別這麼叫我。」薛蒙皺著鼻子,「我已經受夠了。」

  還是當大哥的沉穩,梅寒雪道:「忍著,從今往後,你是要忍一輩子的。」

  「……」薛蒙乾脆又把頭轉過去看著山巔雲霧了,「你可真成,這是我繼位以來聽到最喪氣的一句話。」

  梅寒雪:「……」

  薛蒙又補了一句:「沒有之一。」

  「哈哈哈。」這回梅含雪是真的拍腿笑出了聲,他笑了片刻,對薛蒙道,「其實當掌門就當掌門,也不一定要有這麼多規矩吧?你看孤月夜的姜曦——他活的多自在。」

  這不提還好,一提,薛蒙原本放鬆的背脊又繃緊了。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華貴的金絲繡線寬袖下,他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捏緊,心中極不是滋味兒。

  其實,他幾天前剛剛到孤月夜去過。

  大戰時姜曦傷的很重,得虧他派中的靈丹妙藥多,門徒又都是精於藥理之輩,所以好容易撿回條命來。但是命雖保住了,健康卻不復從前,更令人不安的是姜曦已經受到了魔氣的侵擾,身體發生了些異變。

  「會怎麼樣?」那時候,薛蒙站在姜曦房門外,問孤月夜的侍藥長老。

  侍藥長老答道:「說不好。魔門已經千萬年不曾開過了,所以人間也沒有關於修士如果染上魔氣的記載,目前看來,尊主暫且無事,但是也不清楚以後對他會有什麼影響……」

  薛蒙目光悒鬱,往屋裡又看一眼。

  碧色紗帳一重又一重,往復三重,遮住了入口,莫說姜曦此刻的模樣了,就連孤月夜掌門臥房是什麼布局,從外面都瞧不清楚。

  「能醫好嗎?」

  長老搖頭道:「恐怕很難。」

  「……」

  心中的焦躁愈發鮮明,薛蒙閉了閉眼睛,說道:「若有所需,可隨時來死生之巔找我。」

  那長老雖不知為何薛蒙和姜曦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也隱約覺察兩人關係微妙,便從善如流地作了一禮:「如此,在下便先多謝薛掌門了。」

  薛蒙擺了擺手,又將目光投向那幽深的簾帷羅帳。

  他其實很想進去看姜曦一眼,可一派之主就寢之地恐怕比深閨還要神秘,旁人哪能輕易踏入。何況姜曦還沒醒,孤月夜的其他人也不能做主放他進去。薛蒙實在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便蹙著眉頭道:「姜掌門的雪凰,我已送還於貴派的奉劍長老。到時候記得跟他說一聲。」

  「是。」頓了頓,見薛蒙欲言又止,長老問道,「敢問薛掌門還有什麼吩咐?」

  「……算了,也沒事。我走了。」

  長老很客氣:「多謝薛掌門親自來這一趟。」

  雖說薛蒙之前與姜曦多有齟齬,但那是當少主的時候。如今成了掌門,孤月夜的人自然不會無故怠慢。

  幾位長老與醫官陪著他步下碧瓦飛甍的扶搖殿,孤月夜終年有靈力流轉,故而百花盛放不分時節。薛蒙側臉望去,見霖鈴嶼雖落著微雪,但清寒中依舊是一片錦繡繁花,以杜若尤盛,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慢慢走下飛廊,木板在腳下吱呀作響。

  忽地,檐角獸首銅鈴璁瓏,薛蒙擡起眼,見拐角處一個與自己年紀相若的青年帶著兩排佩刀隨侍迎面走來。那青年眉目極俊,肩膀很寬,晨曦里一張面目散發著說不出的柔和朝氣。

  饒是薛蒙眼高於頂,也不由地多瞧了他幾遍。

  「薛掌門。」

  狹路相逢,青年首先停下,行了個禮,端正而不卑。

  「……」薛蒙停下腳步,「這位是……」

  「哦,這位是尊主的近侍。這些年幫著尊主負責打理孤月夜大小內務,不常拋頭露面,但很受掌門器重。」長老笑了起來,看得出他對這個青年有些忌憚。

  薛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青年行完禮,見對方還在盯著自己打量,於是擡頭笑了一下。

  這個距離,他一擡頭,薛蒙就能將他看得清晰仔細,雖然薛蒙從來不太過分關注別人的外貌,但依舊注意到了青年的出眾長相,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而溫柔,裡頭仿佛點著無數星辰。

  真是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薛蒙眯起眼睛,愈發苛刻地打量起對方的相貌來,甚至試圖找出些瑕疵把他比下去。但是來回審視多遍後,卻依舊毫無結果。

  他有種驚艷的英俊。年輕、內斂,眉眼溫和,身材高大,皮膚非常細緻,甚至像在散發淡淡的光芒——

  這般大好青年,應該上修真界青年俊傑榜,而不是備受壓榨,在孤月夜深處賣命做苦力勞工。

  薛蒙乾巴巴地想。

  明珠蒙塵,姜夜沉果然不是東西。

  大好青年被薛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客氣而溫和地詢問道:「薛掌門,有事?」

  薛蒙回過神來:「……不,沒什麼。」

  但還是毫不掩飾地盯著人家看。

  近侍一級,雖受器重,卻無地位。

  若是薛蒙不開口相問,對方也不會告知自己的姓名,有辱尊耳。

  倒是侍藥長老靈活,見薛蒙對這個青年好奇,就笑眯眯地介紹道:「薛掌門別看他年紀輕,其實霖鈴嶼事無巨細,他打理的都非常出色,有時候讓我們這些長輩都汗顏得很啊。」

  青年咬了下嘴唇,竟有些輕微的臉紅,不好意思道:「長老謬讚。」

  薛蒙來回打量他,對這人愈發好奇。忽瞥見他身後的隨從端著漆木托盤,想了想,問道:「你是要去姜曦那裡?」

  「嗯。」沒有想到薛蒙會直呼自家掌門的名字,青年微怔,但還是很快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個好機會,如果自己表示也想陪著過去看看,對方應當不會拒絕。這樣也就能堂而皇之地進姜曦臥房,瞧一眼那個白痴病成了什麼鬼模樣。

  薛蒙清了清喉嚨,剛想開口,就聽得青年溫和道。

  「我要去給義父送藥。」

  薛蒙先是一愣,而後臉色微沉:「……什麼?」

  侍藥長老忙道:「抱歉,差點忘說了,他還是姜掌門收的養子。」

  薛蒙:「…………………」

  幾許過後,就看到扶搖殿飛廊下,幾位長老跟在面色鐵青的薛蒙身後,不明所以地緊張道:

  「唉?薛掌門?」

  「薛掌門您怎麼了?」

  「是有哪裡不舒服嗎?」

  新上任的死生之巔尊主一臉陰鬱煞氣,嵌著鐵皮的靴底踱得木階登登作響。他咬牙切齒面如泥灰——他當然不在意姜曦有沒有養什么小貓小狗,關他什麼事?他只是厭煩姜曦明明在派中有個得力乾兒子,卻還要在外人面前一副「孤家寡人老來無伴」的虛偽模樣賺人同情。

  不要臉!!真是噁心透了!

  梅含雪見他面有異狀,問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薛蒙道,「忽然想到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已。」

  他不願再提與姜曦有關的事情,岔開話題閒聊一會兒,便與梅家兄弟去了死生之巔的宗祠,給歷代逝去的英豪上了柱清香。

  進了祠堂內,梅含雪卻發現祭台側面有一尊靈牌十分特殊,被紅巾帕遮著,看不到下面的字。

  「這是墨燃的位置。」

  「……」

  薛蒙臉上神色淡淡的,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別人都說他死了,但我不覺得。那天大戰結束後,我看到師尊下了崑崙山……他明顯是要去什麼地方,只是不想帶著旁人。」

  他說著,抿了抿唇,睫毛垂下來:「總之我不信他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薛蒙……」

  薛蒙把頭別過去,望著門外的天光:「墨燃那狗東西從小就有些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行事。」

  「……」

  「我知道這次也是一樣的。」

  聽他這樣說,梅含雪不由地嘆了口氣,但也不打算反駁什麼。

  梅家兄弟叩拜恩公夫婦,薛蒙則站在旁邊,閉著眼睛,沒有說任何話。

  禮畢了,梅含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明,你會是一個好掌門的。」

  薛蒙舒開眸,看了一眼黑漆白字的靈牌。香燃起,灰飄零,在淡青色的煙靄中,薛蒙看著父親的牌位,似是平靜地說道:「不會比他更好了。」

  「……」

  「走了。」

  薛蒙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莊嚴肅穆的宗祠內,那方小小的漆木上沒有按規矩寫著亡人的諡號名諱,梅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跟上了薛蒙的腳步。

  一撮香灰落下。

  年輕人們都已經走遠了,烏亮的祭台卻仍燃著他們留下的三柱高香。微弱的光點後面,木牌斫著薛蒙的字跡:

  父恩無可替,

  丹心無可及。

  而牌位的最下方則另刻著令人啼笑皆非的四字銘文。不過梅家兄弟清楚,薛蒙也知道,若是薛正雍在天之靈,瞧見這四個字,一定會爽直地哈哈大笑吧。

  長明燈搖曳,照著那俊秀的草書,是薛正雍曾經的筆墨所拓,一筆一划都是那不經意的風流。

  ——

  薛郎甚美。

  當天晚上,死生之巔設宴招待了踏雪宮的來使。

  由於兩派交情甚篤,這算是私筵,不與外人觀瞻。不過即使這樣,還是有傳聞流了出來。

  坊間傳說,新上任的薛尊主三杯兩盞淡酒,就有些醉得找不著北。薛掌門醉後愛嘟囔,那天他嘟囔的內容有些多,一會兒在哭自己的爹娘,一會兒怨恨自己的哥哥,一會兒哼哼唧唧地念著師尊,一會兒又將身邊的隨侍認作了師昧。

  那天,他嘴裡顛三倒四都是他們的名字。

  可是那些故人除了梅含雪,誰都沒有來。

  醉深處,燈花里,他枕著胳膊伏在案上,從臂彎里去張看孟婆堂。

  一時間,他看到觥籌交錯,熱鬧歡欣。

  人群中薛正雍與王夫人舉杯致意,左右師昧和墨燃在包餃子——後來四周寂靜下來,大家轉過頭去,見飄雪的屋外,玉衡長老披著鮮紅的斗篷,簌簌抖落油紙傘上的雪花,朝他們走來。

  「尊主,你醉了。」

  耳邊模糊有人在這樣喚他,薛蒙沒有應聲。

  後來有人嘆息著,給他披上了寒衣,他也不知那人是誰,璇璣長老還是貪狼長老,或是別的什麼人。

  再後來,那人摸了摸他的頭,說:「少主,你醉了。」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眼淚卻流了下來,他把腦袋蜷進臂彎里。此時夜已深了,杯盤狼藉,意興闌珊,薛蒙後來沒有再多說話,也沒再拉著任何人哭鬧嚷嚷——他正在盡力迅速成長為父親的樣子。

  或許再過一年,他就不會那麼輕易喝醉。又過幾年,哪怕醉了也不會再胡言亂語。到了最後,大概誰都再不能輕易瞧見死生之巔薛子明的眼淚了。

  慢慢地,他會成為支撐蜀中乃至整個修真界的樹木。那些肆意痛哭,舉酒暢懷的歲月,總有一天,都將成為薛尊主和後輩閒談時一笑帶過的往事。

  一代人一代人都是這樣過去,等到薛蒙老去的時候,屬於他們這一代的前塵過往,後世會提及,但誰都不會再熟知。

  那些芳華年歲,也許終究會輕描淡寫地遠去,最後也成為薛蒙摺扇上的一句,「薛郎甚美」。

  梅家兄弟返回踏雪宮後,沒過數日,修真界公布了一個要訊。

  「崑崙踏雪宮自除夕之後,將與死生之巔結為盟友。兩派勠力同心,無分上下修界,但求海晏河清,黎民安平。掌門明月樓、掌門薛子明,共昭天下,以證丹心。」

  昭文一出,浪卷千層。

  有人擊節稱讚,有人不明所以,還有些人沉默著——他們看得出來,這一新的締約或許會在將來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快的時光里,動搖整個天下的格局。所謂上修界下修界,大概慢慢地就要模糊界限了。

  「這是好事嗎?」茶餘飯後,有人好奇地問。

  他的同伴呷了口碗裡的雪地冷香,搖頭道:「以後的事情,誰又能知道?從前南宮長英集結九大門派組成上修界,想要讓這些門派統御的地方成為世外桃源,大家不也是交口稱讚麼,結果卻並不如人意啊。看來一個決定是否英明正確,到底還是要交給時間來佐證的……」

  「唉,也是。」

  「不過至少暫時不會再出現一·言·堂的事情了吧,孤月夜應當敵不過踏雪宮和死生之巔兩派合力。」

  「這也說不準,依照姜曦那個不肯屈居人下的脾性……」

  「算了算了,管這麼多做什麼。走一步看一步吧,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唔,這蛇膽炒瓜子兒不錯。」茶客拉高了嗓子朝竹簾外一聲吆喝,「老闆娘,再來一斤!」

  冬去春來,神州大抵的瘡痍慢慢癒合,曾經毀於戰火的村舍城鎮都在各大門派的扶持下重新修葺。

  曾經有人在黑暗中失去信念,但慶幸的是,人心並非一成不變的。

  或許有一天,沉默里也會爆發吶喊,深淵裡亦會迸濺火花。盲目鼓掌的人會停下,畏縮不語的人會開口,當威脅降臨,溫和的人會強硬,在謊言面前,反駁的人也會站出來。

  一切都在變更輪迴,廢墟上建起新城。不過,是非善惡依舊不能分的那麼清楚。

  但這也沒什麼,人或許是從來不可能真正透徹的了解任何一件事物的,甚至無法完全地了解自己。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你有一雙眼睛,可你真的直接看到過自己的臉嗎?

  「好!!再來一段!!」

  臨沂舊地,老槐樹下,一段評書又講完了。

  「楚仙尊真是好人啊……」老婦聽得直抹淚,「也不知道他如今人去了哪裡……」

  「墨仙尊才是真的委屈啊……唉……」

  另有半大的小丫頭砸吧手裡的糖葫蘆串兒,眼睛烏溜溜地,聽得滿臉是淚。她抽抽噎噎的,忽然扭頭對身邊的同伴道:「嗚嗚,我不喜歡南宮哥哥和葉姐姐的故事。」

  她的同伴愣愣地:「為啥呀?」

  女孩子抹淚道:「都死啦。」

  男孩嘟噥:「葉忘昔又沒死……」

  女孩哭得更慘了:「你不懂,你們男孩子都笨,她肯定比死了更難受,嗚嗚嗚……」

  那男孩子被她越哭越凶的架勢弄得有些手足無措,在旁邊撓了半天的頭,才道:「唉,你別哭了,這樣吧,我們來玩過家家?我來當南宮駟,你來當葉忘昔,故事我們自己編嘛……哎呀,不哭了不哭了。」

  男孩子為了哄小夥伴高興,摘了一片巴掌大的樹葉遮住小女孩半張臉。

  「那,拿好你的蓋頭,我們來拜堂成親啦~」

  小女孩眨了眨眼,破涕而笑。

  原來苦痛在稚子的眼裡是可以改寫的。一切都會逐漸輕鬆起來,他們的愛恨別離,慢慢地都會成為江湖傳說,在老槐樹下,被一茬又一茬的說書人娓娓道來。

  用你我一生沉浮,生死榮辱,博看客兩三眼淚,滿堂喝彩。

  小丫頭和小毛孩在像模像樣地遮著樹葉拜堂成親,青梅竹馬,彼此眼底都只有對方,甜絲絲地嚷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老槐樹下走過一個黑衣道長,面目秀麗,腰間配著一隻早已褪色的舊箭囊,箭囊里沒有箭。

  仗打完了,塵世很安寧。

  繡著花團錦簇的箭囊里,蜷著一隻金色爪尖的小奶狗,嗚嗚嗷嗷地瞅著外面的世界。

  那黑衣道長站在樹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兩個小娃娃過家家,忽然想起了什麼,走過去,遞給那小丫頭一塊紅色的手帕。

  「哎?」女孩一怔,「這是什麼?你又是誰?」

  黑衣道長並不回答,只微笑道:「哪有成親頂著一片樹葉的,來,這個給你。」

  手帕有些舊了,很柔軟,上好的質地。

  邊角上繡著一個「駟」字,到底是多少年前的舊物了,有些破損,這還是當初她在幻境裡被嚇哭的時候,南宮駟掏出來給她擦眼淚的。

  小女孩接過帕子左右看了看,忽然笑靨如花。

  她仰頭道:「謝謝姐姐。」

  「……」

  黑衣道長一怔,隨著眼中閃著些星辰與光亮。

  這麼多年了,也沒太多人能一眼認出她是個女兒身,何況還有永遠解不掉的換音咒。

  這小傢伙真是眼睛毒。

  她笑著搖了搖頭,直起身子,拍了拍箭囊里瑙白金的毛絨腦袋:「走啦,還看什麼?」

  瑙白金:「嗷嗚嗚嗚!」

  起風了,槐樹葉沙沙作響。

  說書人在講摺子,正講到蛟山一戰,南宮駟投血池鎮妖邪,眾人一片哀哭。

  她倒是沒有再哭了,她腰背挺直,獨自向遠山走去,身後響起小丫頭和小男孩的甜稚嗓音。

  「夫妻對拜——」

  她恰好在此時走出槐樹的樹蔭,刺目陽光拂面而來,不知為什麼,她竟笑得彎了眼睛,心中充滿著歡樂與清甜。

  孩提時真是一生中極好的歲月,她想,海誓山盟三跪九叩都是那麼輕而易舉。

  走了一段,忽有小傢伙急嚷嚷的腳步聲:「大姐姐!你的手帕!」

  她沒有回頭,釋然般擺了擺手,豪傑模樣。

  瑙白金睜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她,似乎在詢問她:「那是阿駟留下的東西,你不要了嗎?」

  她笑了起來,目光很溫柔:「不要啦。」

  說著,她轉眼看向榛榛莽莽的草場,春日萬物初生,然後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南宮駟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邊,依舊是桀驁不馴的眉眼。

  有些囂張,又有些沉穩。

  她說:「我知道你在。」

  南宮駟的幻影也皺著眉頭,仿佛在責備他。

  她溫和地說:「你不要生氣。他們拜堂,缺了個蓋頭。」

  「……」

  「所以我給了他們你的手帕。」

  南宮駟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一塊手帕換一場好姻緣,你就笑一下吧。」

  陽光金燦燦的,南宮駟滿不樂意地擠出了一個笑臉,不過比鬼臉更難看。

  她也跟著笑了起來,垂著睫毛,等她重新擡眼的時候,南宮駟的影子已經不見了。但她知道他還會回來。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覺。

  他在她心裡,所以她永遠都能看到他。

  ——他一直都會是最意氣風發時的英俊模樣。

  轉眼到了這一年的除夕,按修真界的規矩,父母孝喪可除。所以在除夕前月,薛蒙終於正式加冠死生之巔尊主位,四方來賀,蜀中大慶。

  在那一片火樹銀花不夜天裡,薛蒙依璇璣長老所述禮制,戴玉華冠,佩掌門戒,絲帛綃紗里里外外九重華裳,加冠服侍精緻到袖口騰龍細飾的眼睛都要用火煉珠鑲繡。

  他站在莊嚴恢宏的丹心殿裡,面目如昆玉,俊美又成熟的模樣。

  那雙眉眼裡,若仔細分辨,多少能看出些姜曦的影子。只是他永遠也不會姓姜,也永遠不願和姜曦一樣。

  「恭賀,掌門仙君。」

  璇璣長老率門徒率先拜下。

  死生之巔的弟子如碧海翻浪,甲光瀲灩,依次拜跪,其他來相賀的賓客也一一低眸行禮。

  聲音轟轟隆隆,如同雷霆,響徹雲煙繚繞的山巔。

  「恭賀——掌門仙君。」

  花火在夜空粲然盛開,仿佛宣告屬於死生之巔的金碧輝煌的歲月就此開始,而昨夜的黑暗也好,溫馨也罷,都再也不會回頭了。

  薛蒙微笑著,黑眼睛很深,很沉靜,卻不那麼亮。

  他舉杯,與眾相飲。

  極妥帖的舉止,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鬧出那些荒唐又可笑的差池。

  梅含雪在座下遙遙嘆了口氣,閉上了眸子:「這小子啊……終於要成為南宮柳了。」

  「慎言。」

  梅含雪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我不是說他人有問題,我是說他今天的位置。」

  「那也不是你該多嘴的。」大哥冷冷地,「還有,從晚宴開始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六個姑娘來找過我了。摘下你的人皮·面具,我受夠了。」

  梅含雪立刻苦惱地將臉皺成一團。

  筵席散了,因賓客太多,死生之巔照顧難周,只得安排弟子分級接待相應的掌門、長老、弟子。

  眾人喝的醉醺醺的回去,江山改朝換代,各有各的心事。

  薛蒙回了房裡。

  他今日果真沒醉,貪狼長老的醒酒湯比什麼都頂用。

  他坐下來,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骨,想要摘掉身上繁重的飾物,可是對著銅鏡看了一會兒,卻又覺得滿身墜飾玉佩,也不知該從何摘起。

  璇璣敲門進來。

  「尊主。」

  薛蒙懨懨地:「嗯?」

  「這是各門所贈禮單,戒律忘了給您送來。」璇璣將厚厚一沓金紅冊子遞給他,「記得要仔細看,償禮要想清楚。」

  薛蒙只覺得愈發倦怠:「知道了。」

  「還有,姜掌門說想單獨見見您。」

  「……不見。」

  璇璣也不勉強,他一直是死生之巔所有長老里最後察言觀色的。他嘆了口氣,說道:「那我一會兒去回絕他。」

  「還有別的事嗎?」

  璇璣道:「沒有了。」

  薛蒙其實是希望他說還有別的事,最好直接告訴他「外頭忽然來了兩個神秘賓客說要見你。」,可是並沒有。

  璇璣走了,合上了掌門臥房的雕漆朱門。

  偌大的屋裡,薛子明一個人孤獨地站著,他站了很久,最後走到桌前,挑亮了燈火,去看那些厚厚的禮單。

  禮單名錄按照送禮豐簡排了順序,富甲天下的孤月夜自然在第一位,單子上頭都是「焰羽翎」「靈鯨珠」之類的奢靡寶物,有些東西以前他連見都沒有見過,姜曦出手闊綽,也真是不差錢。

  但對於這些華貴珍寶,薛蒙此刻並沒有心情多看,他嘩嘩地翻著冊子,試圖在其中尋找到楚晚寧和墨燃的名字——很多散修即使沒有來,禮物也會送到。這是薛蒙人生中極其重要的日子,如果墨燃沒有死,如果楚晚寧仍在這個江湖,那麼他們總會得到他即位的消息。

  踏雪宮、火凰閣、無悲寺……

  一頁頁翻過。

  散修私人賀禮那幾頁更是來回翻了數十遍。

  可是沒有。

  到最後,薛蒙才靠在鋪著軟墊的紅木雕花座椅中,擡手疲憊地揉著眉骨。

  沒有。

  他的師尊,他的……堂兄,就真的像徹底歸隱了一般,在那日大戰之後,自江湖中銷聲匿跡。

  外頭是一片笑語歡騰,禮炮鳴聲,死生之巔的尊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睫毛慢慢地就有些濕潤。

  他確實是接受不了楚晚寧和墨燃對自己的欺瞞,無法再毫無芥蒂地與兩人相處,但不管怎樣,他內心深處還是掛念著他們。

  建祭祀宗祠的時候,所有人都跟他說墨燃已經死了,可他固執己見,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有確切的消息前,那靈牌上的紅布如論如何他也不會取落。

  其實他也知道,許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他嘗試著盡力去理解他們,但依舊無法釋然,一想到他們瞞著他的事情,他就心頭窒悶,五內糾結,甚至連一口氣都上不來。

  他也知道,因為這個原因,楚晚寧和墨燃或許再也不會回到死生之巔——沒有哪對師徒之間的禁忌是能被真正寬容接受的。

  但是,好歹給他送一封信吧……

  好歹報他一聲平安。

  薛蒙深吸一口氣,擡手遮住自己顫抖的眼瞼。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幽幽嘆息,薛蒙一怔,猛地彈起身來衝過去,一把推開戶牖。

  外面此起彼伏的璀璨煙花映照在他臉上,他左右相看,不見來人。但窗外一株桃樹上卻懸著一隻狹長的錦盒。

  薛蒙顫抖地伸手,渾身繃緊,將那錦盒打開。

  此時「咻」地有一朵煙花升空,在舒朗夜幕中碎開千萬星辰。

  晶瑩流淌的光華里,薛蒙看到錦盒中躺著一柄新鑄成的窄細彎刀,銀柄長身,綴著的望舒晶石熠熠生輝……

  是一把重新淬鍊的龍城!!

  薛蒙幾乎是栗然地將那錦盒揣在懷中,而後竟徑直破窗躍出,在後花園中一掠而起,喊道:「師尊!!」

  空寂的掌門後院,回應他的是嗚嗚風聲。

  他瘋了般地喚道:「師尊!!墨燃!!」

  「出來啊!」

  夜風清爽,吹在臉頰上又濕又涼,他在錦簇花叢中沒頭沒腦地疾奔著,衣袍和手臂被樹枝刮花了也毫不在意。

  「你們出來啊!!」

  聲音到最後都有了嗚咽。

  哪裡都找不到人,薛蒙停下腳步,慢慢地彎落身子,蜷在地上喃喃著:「回來啊……」

  耳畔隱約響起了吹葉聲,薛蒙一凜,循著曲聲方向望去——

  然後他看到了,但那兩個人已經行的太遠,停在了渺遠的通天塔檐旁。飛翹雕獸的莊嚴塔角後面,兩個昔日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倚一立。坐著的袖袂飄飛,膝頭擱著神武九歌,倚著的夜衣修身,指尖執著枚竹葉在鳴奏。

  「我訪故人明月下,燈花人面相映紅。一朝鳳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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