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2024-08-16 21:33:38 作者: 栗舟

  第 105 章

  崔雲落也不知自己是怎的,莫名其妙便醉了。

  阿芸命人呈上來的飯菜里,還帶了一小壇梅子酒。那酒是去歲阿芸用從行商那裡買來的剛採摘下的青梅釀成的。北方雖也有青梅,但終歸不如南方的梅子那般飽滿。

  做這酒需得將個大又圓滿的青梅一顆顆挑去果蒂,以免釀酒時果蒂混在其中爛掉,沾染了酒氣,讓其變得混濁。這一步,阿芸足足耗了近兩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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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接著需將剔乾淨了的青梅洗淨,然後放入鹽水中浸著,如此才可祛除其中澀味,只留下清甜之味。

  剩下那步便簡單許多,只要將適量的梅子放進瓮中,再灌以買來的米酒,填入冰糖密封。

  只是阿芸這酒又有些許不同,她是拿這當果汁來喝的,故而其中還放進了些許梅肉和今冬採下洗淨晾曬後的梅瓣。

  如此一來,這酒便不僅微酸清甜果香綿軟,更有梅肉與眾不同的口感和梅瓣清雅怡人的淡香。

  起先釀這酒便就是因著阿芸自己嘴饞,後來連她自己最後也僅得三瓮,自然平日裡跟當寶貝似的,就連她自己都不捨得喝,一次只小酌一兩盅過個嘴癮。

  今日能勻出一小壇給他們三人嘗一嘗已很是不錯了。

  早在一盞茶之前,宋如瑛便已醉倒在了桌上,而那果酒她僅僅只是飲了半杯。宋夫人管教頗嚴,宋如瑛還從未曾飲過酒,但宋既明自己卻是個海量,所以他自然未曾料想到自己的胞妹竟然會酒量這般差。而待他發現時,宋如瑛已「撲通」一聲趴在了桌上,不省人事了。

  他本想為宋如瑛的失禮向崔雲落倒聲對不住,可沒想到一擡頭卻見眼前的女孩兒亦是小臉紅撲撲的,像熟透了的蘋果。那眼神也顯得有些迷離,沁出著一層薄薄的水霧,發著黑曜石般烏亮的光。

  顯然,她同宋如瑛一樣,也已是醉了——只是好在醉得沒有她那樣徹底。

  崔雲落定定地側頭看了宋既明半晌,似乎在確認他到底是誰,神色極其認真。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拊掌而笑,笑得仿佛三月里初初盛開的花:「你,你是宋既明,我……認得你!」

  宋既明見她這副模樣有些出乎意料的可愛,且眼下這屋內尚還清醒的人僅剩了他一個,故而也不像方才那般拘著,反而生了幾分逗弄的心思:「是,崔姑娘認得在下,在下深感榮幸。」

  「唔……那你猜,我是何時認識你的?」

  「自然是在儀封。」實則他已記不清第一次見崔雲落時是什麼情景了,約莫也只是在自家門前匆匆一瞥、打了個照面。

  不曾想他話音剛落,眼前的小姑娘卻忽而出乎他意料地果斷反駁道:「不對!不是儀封,是東都!」

  「東都?」他錯愕地擡眸。

  小姑娘垂頭喪氣地耷拉下腦袋,露出一個圓圓的發尖,叫人瞧了莫名有些心軟。

  即便醉了,她依舊怏怏不樂地道:「果然……你都不記得了,只有,只有我還記得。」

  因她此刻有些薰染,所以說話時口齒並不像平日裡那樣清楚,也沒有那般清亮,可這般含混不清的腔調卻軟糯可愛,像素日裡豎著滿身尖刺的刺蝟忽然翻出了白嫩的肚皮。

  她在東都從來都是像其他世家女子一般言行舉止皆妥帖守禮,規矩懂事,與在儀封時的隨心任性、恣意自在簡直判若兩人,可即便宋既明一向見到的都是前者,也不妨礙他清楚眼前這個小姑娘內里應當是什麼樣的性子——她那雙靈動且透著不安分的眸子,從來都與旁人不同。

  所以眼下她這般全然乖順的模樣,應當實在少見,宋既明的目光不由多停留了片刻。

  等他意識到她話里的內容、困惑不已地想要問個清楚時,卻見她忽然起身,跌跌撞撞推開兩扇木槅直直地走到了闌干邊上。

  酒樓外是熙熙攘攘的車馬人群,一眼瞧過去,個個似只有米粒大小。

  為了方便賞景,此處的闌干修建得僅有半人高,且從闌干處到屋檐,無一處遮擋,依她此刻的狀態,獨自一人站在此處實在有些危險。

  宋既明連忙起身跟上來,然而才走到她身側,便忽然見小姑娘可憐巴巴地望過來,眼神濕漉漉的,像被人隨手丟棄在街尾的貓兒:「我不想被指婚給……六皇子……我,我不認識他、不心悅他,為何……為何姑母要這麼對我?她、她不是素來最疼愛我了嗎?為何如今卻捨得那我的親事做謀算?」

  先前她得知在這樁婚事多半是寧妃手筆時,她曾在阿芸面前表現得十分從容鎮定,似乎格外能體諒寧妃的苦衷,也並未因此而多麼難過。可又怎會真是如此?她只是怕阿芸更為她擔心,所以強作鎮靜,實則直到如今都不能釋懷。

  從前姑母對她有多疼愛,她知道時就有多難以置信。

  那可是她的姑母啊,是那個曾經還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婕妤時便會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不合時宜地去求見陛下,只為請太醫替染了急症的她去府上看診的姑母啊。

  這份鬱結她壓在心底許久,卻因今日的幾杯酒而終於宣洩了出來。

  她此刻並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但也因此,才能所做所為全憑本心。

  倘若今日的這幾杯酒能讓她清醒過來之後好受些許,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終於將心底積攢了許久的話說出口,她似乎潛意識裡覺得好受了幾分。

  可畢竟是第一次醉得這樣徹底,此刻酒氣熏繞得她有些難受,像在心底燃了一簇火,就連臉上都是燙的。

  小姑娘秀氣的眉毛皺起,撅起小嘴,神色間有些不快,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嬌氣。

  她索性扶著闌干緩緩蹲到了地上,雙手將其環住,小臉蹭在上頭,試圖汲取一點涼意。

  「崔姑娘,慎言!」宋既明聞言當即變了臉色,蹲下身來,在她身側壓低了聲音制止道。

  他雖無意於仕途,可卻並不代表他對此一竅不通、十分愚鈍。

  相反,他腦子轉得很快,幾乎是電光火石間他將崔雲落口中所說的這些領會了個大概。

  怪不得近日京中將她即將被指婚於六皇子的消息傳得人盡皆知。

  原來,都是寧妃娘娘嗎?

  他心中明知這些秘辛不是他該知道的,按理說此刻他就應當叫來阿芸,送眼前這個醉醺醺的小丫頭回府,省的她再說出什麼來。

  可不知為何,看著那雙濕漉漉的眸子和她微耷的眉眼,他忽而便不想那麼做了。

  他誠然是有幾分心軟。

  他沒想過像她這般的姑娘,自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被不知多少人如珠似寶的寵著,竟然也在心底藏了這許多事。

  只是還未等他這份心軟在心底徹底醞釀開來,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便倏爾湊上前來,離得他極近——近到彼此之間呼吸可聞,他能清晰地看見她頰邊那一簇簇細嫩柔軟的白色絨毛,像一把把小刷子,輕輕掃過他心頭。

  小姑娘溫熱的呼吸裡帶著清甜的酒氣,馥郁好聞,那樣歡欣雀躍地向他撲來,薰染得他一時間仿佛也有些醉了。

  那雙黑亮的水洗過般的眸子裡,藏著孩童般的懵懂和天真。

  她似乎對方才宋既明的話有些不解,茫然地看著他眨巴眨巴眼。

  良久,就在宋既明頭一次生出幾分叫做「難為情」的情緒、想要不顧風度地將她推開時,她突然湊到他耳際,小小聲地道:「哦,我明白了……那我偷偷告訴你……我,我不想嫁給六皇子,我沒見過他,不喜歡他……母親說,他病怏怏的,可是我喜歡的人是個特別、特別厲害的人,和他一點兒都不一樣……」

  可是,她忽而又低落下來,十分沮喪地道:「但那個人……卻一點兒都不喜歡我……」

  他心念一動,忽而鬼使神差地問:「那崔姑娘喜歡的那人……是誰?」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呼吸聲交疊在了一起。

  同樣的頻率,試探、糾纏,旖旎而曖昧。

  宋既明突然覺得喉嚨有些乾澀。

  他輕咳一聲撇開臉,找回了理智,為自己方才昏了頭一般的舉動而有些汗顏,亦不再糾結於自己方才想得到的那個答案。

  畢竟依照此刻這小丫頭的狀態,想來也很難對他的話做出回應。

  於是他率先站起身,問:「崔姑娘,你可否同我一道回房間裡去?我去同阿芸說一聲,勞煩她送你回去。」

  說這話時他自己都未曾察覺,他的語氣比平日裡說話的語氣溫柔了兩三倍不止,不過可惜的是他眼前的小姑娘卻似乎並未聽懂他的話,沒有絲毫回應。

  但好在她卻乖巧地坐了回去,伏在闌干旁,一動也不動,看那姿勢似乎在朝遠處張望著什麼,又似乎是在思忖些什麼。

  宋既明遲疑片刻,見她十分安分,應當不會出什麼意外,這才擡腳向屋內走去。

  可才踏過木槅,一道微弱而含混的聲音裹在風裡被遞入他耳中:「宋既明……」

  他腳步一頓,但也僅僅是一瞬,他又快步朝雅間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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