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2024-08-16 21:32:55
作者: 栗舟
第 72 章
直至晌午,姜海才頂著大太陽滿頭是汗地趕回家。
他一走進正堂,便見一家人竟出奇地整整齊齊坐在了一起,一個不少。
然而怪異的是卻無一人開口說話,即便是家裡的幾個孩子,也都垂首坐著。屋內是死一般的寂靜,壓抑而沉悶,莫名讓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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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疑片刻,他還是開口:「娘,我沒找著老四……」
「住口!別提那個孽障!」
姜海話未說完,便被姜老太太一聲粗暴的厲喝打斷。他詫異地擡頭,還要說什麼,卻被王氏偷偷扯了下衣角,遂又閉了口。
在王氏身邊坐下,他才發現弟媳劉氏和家裡的三個姑娘臉上竟都掛著淚,就連自己媳婦兒的眼眶也是紅的,顯然亦哭過一場。
他等了許久,姜有才終於開口,聲音粗啞得像喉頭裹著砂礫,尾音微微發顫:「那混帳羔子,去賭坊,欠了一屁股賭債,如今自己跑了,卻……要拿咱全家去抵,說家裡三個姑娘……能值不少錢……」
姜有的話音一落,原本垂著頭默默流淚的姜喜忽地撲進王氏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娘,四叔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樣害我們啊……」
聽她這麼一哭喊,坐在她身側的姜柳抽噎聲也愈發明顯起來。
她已是議了親的,自然比妹妹要沉得住氣些,可也是驚懼交加、六神無主,只能坐在這裡哭。
唯獨年紀最小的薑蓉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也不懂大人口中的「賣到樓子裡」是什麼意思,茫然地看著姐姐撲在娘的懷裡痛哭,甚至還伸出小手拍了拍二姐姐的肩膀,似是在哄她。
看著眼前妻女抱頭痛哭的場面,姜海竟不合時宜地生出了幾分恍惚感。
他恍然想起數月前他帶著三侄女去鎮上賣菜時她曾對自己說,若是他們一家不早為自己盤算,怕是這輩子都沒什麼好日子過。
她竟一語成讖。
如今,他們一家全受了老四的牽連,甚至連他這三個閨女都要保不住!
抿了抿唇,他那雙一向平靜無波的眸子裡竟繚繞上一層沉沉的黑霧:「爹,娘,這是老四自己闖下的禍事,可他卻絲毫不顧及咱們一家子人,更不顧及骨肉情分!既如此,那這件事,我不會管,他即便是被那些要債的砍死在外頭,我也絕不會讓我的閨女因為他而叫人糟踐了去!」
說著,他一手扯起薑蓉,對王氏、姜柳和姜喜道:「走,收拾東西,咱們去你姥姥家住幾日。」
聽到這話,姜老太太頓時慌了神:「老三!你這個時候走,是要看著你爹你娘去死嗎!」
姜有亦倏然擡頭。
看著他的背影,他張了張口,最終卻還是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姜海步子一頓。
他沉默片刻,卻並未回頭,只是道:「娘,這些年你眼裡只能看得到老四他們一家,何曾將我們放在眼裡?我跟我媳婦在這個家裡,就像是你養的兩頭牲口,隨便給口吃的,便能不停替你掙錢。既然如此,那如今出了事,你也該找老四才是。更何況,惹出這禍事的本就是他,沒得讓我們替他收拾爛攤子。」
他本以為自己會滿腔怨怒地說出這番話,可沒想到,當他真的開口時,那語氣竟是十分平靜的。
「不過你放心,等那些人找著了老四,不再打我家姑娘的主意的時候,我們自然還會回來的。」
說罷,他不顧姜老太太在他身後聲嘶力竭的挽留,甚至那挽留最後逐漸演變成了氣急敗壞的叫罵,帶著妻女踏出了姜家的大門。
那背影里,竟透著一股子決絕的意味。
眼睜睜地看著那扇大門打開,又被闔上,姜老太太哭天搶地地喊叫起來:「作孽、作孽啊……」
還未等她口中吐出更多話來,她便突覺一陣天旋地轉,四肢百骸處傳來一股針扎般的刺痛,可她的臉卻越來越僵硬、越來越麻木,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鉗住了她臉上的肌肉,讓她連張開嘴這樣微小的動作都無法做出來,她似乎已經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只能驚恐地瞪大雙眼。
落在劉氏和姜有眼中的卻是姜老太太的哭喊聲戛然而止,而她的臉卻突然難以自控地抽搐起來,「嗬嗬」地喘著粗氣,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下一刻,她身子一歪,整個人以一種筆直而僵硬的姿勢倒了下去。
「婆母!你怎麼了,婆母?」
「老婆子!」
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姜家出的這樁禍事不過短短兩三個時辰便傳遍了整個村子。
人人都說是姜老太太這些年苛待姜沖父女、冷落姜海一家,卻獨獨偏寵小兒子,這才遭了報應。不然也不會如今才五十左右的年紀便突然中風,還背了一筆天大的債。
那日姜老太太暈倒過去後,姜有接著便去請了郎中,郎中來得晚了些,匆匆忙忙開了方子給她灌了碗湯藥下去才保住性命,然而人醒來時已是渾身動彈不得、嘴歪眼斜、口不能言,下半輩子都只能癱在床上,是個廢人了。
眼看著小兒子如今下落不明,老太太又癱了,家裡還欠著賭坊八十兩銀子,老二老三又都被家裡得罪了個乾淨,姜有險些一夜之間愁白了頭。
如此境況,便是說一句「家破人亡」,也不為過了。
姜有在院子裡那棵杏樹底下枯坐了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日天不亮,一抹靛藍堪堪大片大片銀灰色的天空中露出些蹤跡來的時候,姜有走出了姜家的大門,徑直往上荷村走去。
外頭傳來叩門聲時,姜沖正悠哉悠哉地坐在院子裡邊喝著茶便同魏老爹嘮嗑。
他走出門,一眼見到比從前似乎蒼老了十餘歲的姜有時,怔愣了一瞬。
他向外看了看,發現姜有身後並沒有旁人跟著。他竟是獨自一人來的。
姜沖愈發錯愕,他實在怎麼都沒想過會有今日這番場景。
然而沉默片刻,他還是問:「爹,你今日來是有什麼事麼?」
姜有那雙黝黑的手在衣擺上摩挲了一會兒,良久,正在姜沖以為他不會說什麼、開始皺眉時,他突然嗓音沙啞地開口,卻始終沒有擡頭。
「我……想來找你借點兒錢。」
姜沖聞言,神情並沒有什麼變化,不動聲色地問:「借多少?」
「八,八十兩……」
說這話時,姜有的眼珠子似粘在了朱紅大門左側那隻威風凜凜的石獅上了一般,未敢擡頭看姜沖一眼。
若是他此刻擡眸,便能看見,這個一向從未得過他分毫關心、憐愛的兒子眼神中並不像他預料中的那樣滿是鄙夷,而是充滿了憐憫。
那是一種純粹來自旁觀者的憐憫。仿佛他們之間從不存在什麼血緣和交集,他僅僅,只是覺得他可憐。
就像他會可憐那些流落街頭的乞丐、會可憐那些衣食無著的孤兒。
他遲遲不開口,姜有卻將這沉默當成了一種無聲的拒絕。
他本就彎曲的脊背又微不可察地佝僂下去半分:「老二,我知道,這麼些年,我沒幹過一件對得起你的事兒。我實在是沒臉再登你的門。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那幾個侄女兒被人家賣到樓子裡去呀!她們、她們還是孩子,是無辜的啊!」
「賣到樓子裡去?」姜衝下意識地皺眉,「這是怎麼一回事?」
「咱家老四他……他不知受了何人的誆騙,竟跑去賭。可他一個讀書人,哪裡能懂這些門道,自然是輸得連褲子都不剩了,最後……最後他個孽障竟拿家裡人作抵押,借了人家東家八十兩去下注,說若是還不上,就讓人家把老三家的那三個姑娘賣去花樓里……抵債。若是還不夠,便將家裡其他人都賣去大戶人家府上做雜役……」
「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孽障啊!」姜有一手掩面,聲音已有些哽咽,「如今你三弟生氣帶著媳婦和姑娘去了你嫂嫂娘家,你……你三弟他娘中風,已是癱在家裡,連床都下不得、話都說不得的了……這八十兩銀子,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我總不能真的任人把你那三個侄女兒帶走賣到樓子裡去吧?」
姜沖有一瞬間是想冷笑的。
他想反譏一句「那為何你當初便能放任那老太太將我閨女賣到魏家給人沖喜?」
可最終,他咽回了這句話,只是淡聲道:「家裡的錢我做不得主,那些都是我家阿芸掙來的,你若是真要借,你該朝她去借才是。」
見他將跨出的那隻腳收回了門內,姜有慌忙上前一步,抵住了門板:「芸丫頭……她此刻在家麼?能否讓我進去同她說幾句?」
姜沖皺眉,猶豫片刻,扣著門栓的手鬆開,說:「她不在家,你若是真要見她,那便進來等吧。」
他知道阿芸其實最是心軟,否則也不會處處為他考慮。
若是將來知道自己那三個侄女當真被賣去了花樓,恐怕她心裡也會有些不是滋味兒。
更何況,他有一句話說的是不錯的。姜濤該死,可姜海和他那三個閨女是無辜的,不該受此牽連。他知道自己那個三弟是個秉性純良,忠厚老實的人,他實在不該有此無妄之災。
他此刻願意伸手,並非是要將這手遞向姜家,而是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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