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024-08-16 21:10:34
作者: 輕黯
空氣凝結了數秒,教室里似密不透風,他簡短的幾個字鏗鏘有力地衝撞著許意濃的靈魂,連自由呼吸都成了一種妄談,時間仿若靜止,直到他扯起唇角重複起她先前的承諾。
「如果還沒考過我,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那是他捉弄她時慣有的表情,也刺痛了許意濃的某道神經,讓她一下回到幾年前的某個時間點,那一晚他親口跟她說,「別多想……」
它如一道警鐘在顱內不斷敲擊,來來回回震盪不已,使她越發清醒,好像接下來就會聽到他得逞的嘲笑。
「王驍歧,你真的很讓人討厭。」她突然扔下手中的掃把掠過他就要出教室,書包都不拿了。
王驍歧眼疾手快地伸手將她胳膊一拉,緊盯著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許意濃一把將之甩開,「就這意思。」
這一推搡,王驍歧沒再碰她,許意濃跑出了教室,身後也無人追逐,一口氣到了車庫,車庫裡早就熄了燈,她摸黑推了自己的車,飛快地騎出了學校。
晚風囂張跋扈地將她額前的碎發吹得凌亂,往事像拼圖東一塊西一塊地構成一幅幅清晰的畫面,侵蝕著她的記憶,每浮涌一件事她的心臟也跟著七零八碎。
一直以來他對她都是「特殊」的,比如初中剛轉學過來,他能接受曹縈縈的一杯奶茶卻只對著她說「別多想。」;考試會給曹縈縈主動讓道,卻連一碗麵都要跟她爭執個高低不下;他能坦然接受曹縈縈的生日祝福和遞送飲料,還有出黑板報的勞動成果,卻因為一句他不滿意全然否定她前期的付出;他甚至也參與過男生們八卦的討論,認同過曹縈縈比她更好,而他對她總是一口一個濃哥,像男生般與她相處的模式早已習以為常。
他時而會與她針鋒相對,時而又不著調地逗耍她,做什麼全憑他心情,說話也滿嘴跑火車,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她曾想跟他靠近一點,總是刀子嘴豆腐心地由他肆意妄為、樂在其中,他愚弄她的次數也遠超過了《狼來了》的故事,可這不代表可以成為他變本加厲的工具,她什麼都可以無所謂,唯獨這件事上開不得玩笑,一點都開不得。
所有的細枝末節在此刻被無止境地放大,蔓延至四肢百骸後再支離破碎,叫她不得不直面現實。
許意濃越騎越快,頭髮都隨風貼在了眼角的皮膚上,被她擡手抹開,敏感的情緒如同開了閘的水,一下迸涌而出,潰不成災。
到家的時候家中仍是黑漆漆的空無一人,許意濃扔下鑰匙,雙眼無神地往房間走,也沒開燈,就直直挨著椅子坐下,這一坐就是一個小時,她渾身麻木,偶爾能聽到家門外走廊里鄰居們上下樓的嬉笑聲,明明也不大聲,卻讓她覺得聒噪不堪,也不知多久,她才打開了檯燈,卻一秒感知到了自己書桌被人動過,她洞悉地往書桌角落看去,發現那口養著烏龜的缸不見了。
她猛地起身去尋,可找遍了家裡的每個角落都沒看到,正當她還在每個房間亂竄的時候,散了飯局的老許回來了,他在玄關換著鞋,因為喝多了酒還不停地在打嗝,看到女兒,裝腔作勢地露出一彎慈父笑容。
「下晚自習了啊,餓不餓啊?」
他身上菸酒氣太重,許意濃站得離他遠遠的還能聞到,她皺著眉問,「爸,我養烏龜的那口小缸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她這麼一問,老許擡手就往腦袋上一拍,嘴裡「哎呀哎呀」的,「瞧我這記性,這事都給忘了。」
許意濃看這架勢心裡一沉,果然聽到老許說,「這倆龜我總看它們蔫蔫的趴著不怎麼活潑,有一隻龜殼都有點軟了,我尋思著老悶在房間裡可不行,它們也得見見光啊,早上就拿到陽台的曬架上給它們曬曬太陽,後來上班前接了個電話就把這事給……」
忘了兩個字還沒說出,許意濃已經拔腿往陽台去了。
她一下拉開窗戶,從曬台上捧回那隻缸,可為時已晚,兩隻烏龜都緊閉著眼伸長著脖子,一動也不動。許意濃用手不停地去碰它們,給它們來回翻身,還用水去澆,嘴裡仍抱有一絲希望地念叨著,「醒醒,醒醒,醒醒啊。」
可這九月的天,酷熱還未真正消散,它們早被活活曬死了,當許意濃意識到它們是真的不會再睜眼,她滿目塵埃地望著它們的屍體,心底的最後一縷光也如同樹枝末梢入秋的殘葉,輕輕一吹就凋零隕落了,就像看到了她跟王驍歧的故事走向,一切都在同一天發生,冥冥之中仿佛已經註定了結局,這一刻,她被摧枯拉朽,心如死灰。
許意濃背對著父親,老許並未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只知道在他的記憶里,女兒並不算是一個特別有愛心的孩子,從小也不是很喜歡接觸小動物,甚至在小區里碰到鄰居遛狗,逗貓之類都會敬而遠之,這兩隻烏龜也不知道她打哪兒搞回來的,老許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在她書房養著了,他只以為她是學習壓力太大,養著解解悶的,所以一直沒太當回事。
看這情況他也知道那兩隻龜也不行了,卻不以為意道,「你要是喜歡,過兩天爸爸給你去花鳥市場再買兩個回來,這巴西龜本來也不值錢,爸給你挑幾個品種好的。」
許意濃沒理他,一聲不吭地抱著那缸往外沖,老許一懵,等反應過來門已經被重重關上,嚇得他酒都醒了,過了會兒,他雙手插著腰再放下再插回,在陽台無語地踱著步,有話難言。
嘿,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最近是摔門摔上癮了啊?氣性是越來越大了!
許意濃想找個地方把烏龜埋起來,她步伐極快,以至於差點撞到上來的人,樓道里的燈壞了很久,老房子沒有物業及時處理,居委會也不太積極,許意濃只當是哪個鄰居,說了聲對不起要繼續往下走,豈料對方卻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許意濃。」
她一愣,又聽到他說,「這麼晚你往外跑什麼?」
語落,對方用手機一照,表哥紀昱恆的臉清晰地展現在許意濃面前,沒得到她的回應,他將手機再往她那兒一靠,才發現小姑娘眼眶是通紅的,她不住地用手抹著兩頰,這副樣子反倒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你怎麼回事?」
表哥的突然出現,讓許意濃積攢已久的情緒全然崩盤,眼淚覆水難收地執涌而上,她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委屈,手捧著那隻缸嗚咽地告訴他。
「我,我,我的烏龜,我的烏龜,死,死了……」
紀昱恆還以為她遇到了什麼大事,一聽再看看她手裡緊抱不放的缸,有些哭笑不得,他身上也沒有紙巾,只能用手背替她抹去淚水,邊拭邊緩聲安慰她,「那明天我就給你再買兩隻一模一樣的回來好不好?」
許意濃拼命搖頭,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重複,「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那不是他買的,不一樣的。
紀昱恆不明所以,「哪裡不一樣?」
許意濃卻只顧哭不再說話了。
紀昱恆安靜陪她站在樓道里,任由她發泄,他沾了一手的淚,不由在心底嘆氣,他只是恰好有事回了趟家,又恰好受母親囑託來小姨家送個月餅而已,怎麼就碰上這檔子事了?哄女孩子什麼的他可一點都沒轍。
最後,許意濃在表哥的陪同下埋葬了那兩隻烏龜,她生怕它們被野貓刨出來,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連同缸一起放了進去,埋嚴實後她還在上面放了兩塊大石頭作為標記,就像掩埋了她那段無疾而終的暗戀,銷盡殘夢。
結束了,都結束了。
之後許意濃照常上學,卻跟王驍歧再無交流,高三也不用再當校干,有效免去了他倆面對面的機會,因此兩人的關係變得越來越僵硬,仿佛降至到了一個極低的維度,這是從未出現過的情況。連神經大條的周鄴都察覺到了兩人的冰冷氣壓,有天他忍不住問王驍歧,「你跟濃哥,又咋了?」
王驍歧不置一詞,拿了刷題試卷就走,卻再去過多媒體自習教室,也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了高考,期間,王驍歧跟許意濃還有其他幾名頭部尖子生都在計劃之內拿到了AB大的自主招生推薦名額,包括曹縈縈,也得償所願。
可就在參考前夕,學校貼吧突然被人爆發一則消息,標題為:【向我校舍己助人,品德高尚的曹縈縈同學致敬】
帖子裡曝光了她的家庭情況:單親家庭,母親改嫁,她跟著的父親經營一家福利彩票小店,勉強能維持生活,卻因父親患有B肝大三陽日子開始過得捉襟見肘,但父親絲毫沒有因此虧待女兒,衣食住行都盡己所能給她提供最好的。帖子裡還標榜她即使家有困難,卻對外隻字不提,不用此來搏得同情,相反她自強自立,樂觀向上,品學兼優,不與其他同學爭搶學校每年的補助生名額,這種品質值得全校同學敬仰和學習。
此帖一出,大家都很驚訝,第二天一進教室許意濃就聽到同學們的議論。
「這發帖人是不是跟曹縈縈有仇?反其道而行之,看似誇她,實則深水井一口,高級黑啊。」
「如果都是真的,曹縈縈平常那副高高在上的大校花形象算是翻車了,她之前有說過她家是做外貿生意的,父母是只坐頭等艙的空中飛人,本來要送她出國,但她自己想留在國內念書。」
立馬得到響應,「對對對,她還說過她家住在盛世山莊。」
一眾人面面相覷,盛世山莊,那可是C市的富人區別墅,人均勞斯萊斯、蘭博基尼起步。
完美的校花濾鏡破碎,有人不解地搖頭,「這……就大可不必了吧?隱藏家庭情況是個人隱私,可以理解,但過於虛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會兒曹縈縈來了,今天劉海沒像平時那樣用漂亮的夾子別上去,而是任由它長長垂下,遮住了那泛腫的雙眼。
大家消音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走到自己位置坐下,只是平常最迎合她的同桌今天一改常態沒有第一時間貼上去,而是跟她保持著至少一臂的距離。稍後班主任也來了,她剛跨進教室曹縈縈同桌就快速站了起來,跑到她面前不知說了什麼,班主任眉頭一蹙,將她拉去了教室門口,幾分鐘後同桌回來,大家就看到她開始整理自己的書桌,像是要調位置。
又有人竊竊私語。
「怎麼突然換座位了,是不是跟曹縈縈她爸有關係?」
「可B肝主要通過血液,母嬰,性接觸傳播,她同桌這樣也有點……」
同桌默默不語地收拾東西,曹縈縈全程低著頭,視而不見,可沒隔多久,她前面的兩個女生也站起來走向班主任,她周圍的人就只有後面的王驍歧和周鄴沒動。這時,曹縈縈再也繃不住了,她覺得自己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捂著臉起身就往教室外跑,班主任見狀趕緊追了出去……
後來曹縈縈停課休息了一周,大概是受了這件事的影響,她最終自主招生考試失利,沒有拿到任何加分項,成了這屆參考學生中的墊底。
許意濃通過一試二試三面,獲得了10分的加分,附上小高考的5分,她報考A大可以加15分,如果選修兩門再沖A加,還有報考高校的政策性加分;王驍歧則在同樣的考核下因為數學奧林匹克國二成績的加持,獲得了自主招生最高加分項:高考只要過一本省控線,即可被A大錄取。這其實已經沒什麼懸念了。
大家都在朝著自己的目標穩步向前,離成功只剩咫尺之距。
時間一晃就到了高考那天。
許意濃被吳老師強迫著穿了一件大紅色的T恤還有一雙紅色的耐克運動鞋,說是預祝她旗開得勝的意思。
許意濃打心眼裡抗拒,她當時問,「媽,你自己也是個老師,怎麼還迷信?」
吳老師的回答是,「反正你都要穿的,一身紅多喜慶?
「……」
高考考場就設在市一中,第一門語文,許意濃熟門熟路地來到自己所在的考場,走廊等候的時候她意外地遇到了江晉,他們倆的考場挨著,就在隔壁,彼時距離上一次她見到他,已經過去很久了。
兩人先隔空互相微笑了一下,江晉朝她走過來,他稍做打量,有些忍俊不禁,「你也信這個?」
許意濃做無奈狀,「我媽信。」
見江晉還在笑,她晃了晃手中的透明袋,「再笑我打人了啊。」
他擡手在她眼前一抓,做出結束的動作,「好了,收。」語畢,真的就不再笑了,恢復到了原先的一臉嚴肅。
這次反倒是許意濃被他逗笑了,「今天才發現你挺幽默。」
江晉微倚著牆,告訴她,「我一直很幽默,不止今天。」
聞言,許意濃靜默了。
江晉扯開話題,問她,「目標A大?」
許意濃點頭,「嗯,你呢?」
「警校。」
她仰頭看他,有些訝異,「你要當警察?」
江晉又笑了,「怎麼,我不像?」
她摸摸鼻子,「不是,是覺得很好。」又給他打氣,「加油,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人民警察。」
「好。」江晉應著,不動聲色地舉起透明的文件袋輕輕罩在她的頭頂,替她擋去刺眼的艷陽,他更清楚地望著她,輕聲說,「那我祝你心想事成,許意濃。」
許意濃再次點頭,回之一笑,「你也是啊江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