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2024-08-15 17:25:10
作者: 柴托夫司機
萇離低頭繼續繡花,同時說道:「你曾說要與我生死相隨,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奴婢必不會食言。娘子活一日,奴婢便活一日。娘子與世長辭之時,便是奴婢命絕之日。」
萇離嘆息一聲道:「我當日救你,不是為了讓你陪我去死的。即便不能讓你有個良籍,我與劉培打聲招呼,總讓你不再是賤籍也好。」
桑梓鄭重拜下。「奴婢本是商籍,被賣入私教坊就入了賤籍。若奴婢仍是商籍,也受會婚約束,一個石女必會被夫家掃地出門。奴婢何必自取其辱呢。娘子不願嫁人,奴婢更不願。」
「桑梓,無論你是何籍,我從未輕視過你半分。更未曾因為你天生殘疾而輕視於你,其實你比我更合適去參加此次科舉,奈何你非良籍。」萇離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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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的心意,奴婢明白。若無娘子,奴婢絕無讀書的機會。在家中時,奴婢也不過識得些字而已。在奴婢眼中,您是為奴婢逆天改命之人,若能為娘子逆天改命,奴婢萬死不辭。」想起萇離的命運多舛,桑梓也是憐惜不已。
「桑梓,能為我逆天改命之人恐怕是沒有的。玄冰草是這世間最陰寒之物,藥王葉家早就斷言,此物雖有極陽之物可以壓制,卻是無藥可解。師父對毒物研究頗深,無意間發現此草可以改變髮膚顏色。我能改變瞳色全賴師父配的藥,他已把毒性降至最低,想要徹底無毒,那是絕無可能的。即便日後我能留異瞳而安穩度日,可我已經喝了這些年,早就時日無多了。」
「娘子,這些年葉先生從未放棄過。興許還有轉機呢?」桑梓勸慰道。
「我這種生而無趣的人,不想多活一日。這轉機還是別有的好,不然又有人要逼我活下去。」
桑梓問道:「倘若為讓奴婢多活幾日,娘子可願有這轉機?」
萇離瞟她一眼,道:「若有那日,你可要好好求我。」
「那就要讓娘子失望了,此事奴婢絕不會多言。如今娘子活著是為別人而活,奴婢不能為您逆天改命,但這生平最後一事,奴婢許您隨自己心意。」桑梓無比鄭重地說道。
「如此說來,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了。你提前去長安也好,我安排楚煥與你同往,一來路上有個照應,我也放心。二來,有些事終是男子出面方便。既然你要去長安,還是給你改為奴籍吧,出去總比賤籍好些,免得你遭人欺辱。」萇離的語氣透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多謝娘子成全,待奴婢收拾停當,即刻出發。除了打探成郎君到底是何身份,娘子還有其他事情要交代嗎?」
萇離笑道:「知我者果然桑梓也。能讓劉培那般客氣的貴公子,必出自長安的高門大戶,世家之中沒有成姓,而朝三品以上官吏也沒有一個姓成的,成鈺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此外再去看看駱荊卿如今都做些什麼營生,結交了些什麼人。他以為他躲到長安去,我就找不到他了嗎?枉他在王府當了那麼些年的管事。」
「奴婢遵命。」
兩人沉默了許久,桑梓突然開口問道:「娘子,您有心事?」
萇離莞爾道:「當了天下第一位女解元,自然高興。」
「娘子,這話您連阿渃都騙不了。」桑梓目光沉沉。「這些年您是怎麼過的,奴婢都看在眼裡。習文練武,您未有一日懈怠,哪怕是一個時辰,一炷香的功夫都沒有。再苦再累,您都不曾說過一個字。」
萇離不置可否,逕自說道:「桑梓,你有後悔之事嗎?」
桑梓知道萇離要同她說什麼。「娘子,君子重諾小人無信,只看您如何選擇。」說罷兩人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然後轉開了視線。
「是啊,一切皆是選擇。三哥對我可以言而無信,但我卻做不到。可是桑梓,我真的後悔當初答應三哥,要聽先生和師父的話。用這條保證去換那改變瞳色的藥,我不該答應的,我不該啊。」
桑梓上前幾步,讓萇離靠在自己肩上,柔聲寬慰道:「娘子,莫說是您三哥,即便是令尊或是其他兩位兄長在那般境地下,也必是這樣的安排,由不得您不答應。若是當個瞎子,您只會比現在更難過。」
萇離緊握雙手,指甲深深扣進掌中,無限不甘地道:「是啊,三哥就是算準了這一點。天下皆知妘氏子孫天生異瞳。即便那時我還年幼,我也知道那雙異瞳會給我帶來無盡的麻煩,我不能留著異瞳活在世上。」
桑梓語氣依舊溫和。「您兄長捨不得讓你當個瞎子,所以才給您那改變瞳色的藥。雖然那也是無藥可醫的毒藥,但至少能讓您有幾年尋常人的日子。可即便只有幾年他也捨不得您所剩無幾的人生,只為復仇而活呀!」
淚水終是潸然而下。「桑梓,母親病故時我只有兩歲,那時我可以什麼都不記得。可那年我已經十一歲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怎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呢?!」
同樣經歷被家人拋棄的桑梓,實在不知如何安慰萇離。 「娘子,您與奴婢一樣,都是孤身一人。奴婢還是那句話,無論生死,奴婢都會跟著您的。」
萇離繡完副春日桃花,才熄燈就寢。旅途歸來又熬到深夜,本該沾枕就著的她卻無比清醒,只因為過往之事又浮現在眼前。
永熙初年的上元節剛過,阿耶與大哥便要出征。對那時的妘琬來說這是常事,她知道自祖父起,妘氏鐵騎就未嘗敗績。戰事結束,父兄自會歸來。臨行前,她還撒嬌耍賴地騎了大哥妘玠新的戰馬,因為她覺得這匹赤色馬,比自己那匹白駒要好看。
二哥妘璋在旁笑道:「也就兕子能有這個面子,這世上沒有第二人能騎大哥的馬。」
在校場策馬飛馳一番後,妘琬自己打馬回到兩位兄長身邊,問道:「大哥,阿兄何時回來?」
見她要下馬,妘玠本想抱小妹下馬,不過妘琬已經自己穩穩落地。「騎著我的馬,惦記你三哥,果然兕子跟老三最親。」
妘璋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兕子只管老三叫阿兄。每次阿耶罰跪祠堂,兕子哪次不是陪到最後。」
妘琬抗議道:「那是大哥和二哥沒有被阿耶罰跪過。」
三人一同回去,妘玠對二弟說:「老三生性閒散,好在他是幼子。實在對藩政軍務無甚興趣的話,就由他去吧。」
「知道了,大哥。」
這時妘琬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大哥,那你可以跟大嫂說,我能不學女紅嗎?我也沒興趣。」
妘玠笑道:「那不行,你大嫂的話我也得聽。兕子,你的婚事如今也快定下來了,女紅不會,你如何嫁人?」
妘琬有些不滿。「哪個世家子弟家裡沒有繡娘?為何非要我學,難道娶我是為了當繡娘的?」
妘玠牽起妘琬的小手,道:「兕子說得有理。不過你大嫂現在給你懷著小侄兒,你是不是應該讓你大嫂高興?」
「嗯。不過大哥我已經有個侄兒了,嫂嫂能給我生個小侄女嗎?」妘琬滿懷期待地問道。
妘玠神情複雜地看著正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小丫頭,道:「還是侄兒吧,你大嫂養你一個女孩就好了。你乖乖聽你大嫂的話,等大哥回來,也給你弄匹紅色馬駒可好?」
那時的妘琬怎麼也沒想到,她等來的是阿耶和大哥的靈柩,以及大哥副將何晏交在她手上的戰馬,並轉告大哥給她的遺言。「兕子,大哥沒有食言,你以後要乖乖聽你大嫂的話。」只此一語再無其他。
至於那個曾經把她抱在膝頭處理藩務的阿耶,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留給她。
在得知父兄相繼戰死的那一日,妘琬覺得她此生所有的幸福歡愉就在那一日戛然而止了。
然而,這一切只是大廈將傾的開始。
父兄喪事結束,二哥妘璋作為新任靖東王奉詔入西夏都城壽春。這一次妘琬等來的仍是二哥的靈柩。
至於死因,就連時年十一歲的妘琬都覺得荒唐可笑。因二哥妘璋未能及時查知前太子意圖謀反,致使先皇死於非命,自覺愧對先皇,故而自裁。時至今日,萇離已經明白,這不過是弒父殺兄上位的沮渠昊,要殺二哥立威而已。至於二哥為何會以自殺收場,是她從三哥口中得知的,原是二哥與沮渠昊做了交易。只要妘璋欣然赴死,便不辱王府威名,不禍及家人。顯然妘璋也知事情不會如此簡單,立即與成婚剛滿一年的妻子合離,如此一來便不會牽連岳父一家,還囑咐妘琰,讓他安排妘琬遠離這詭秘風雲。
接下來事情與妘璋生前預料的一樣,朝廷對於削藩之事已爭議良久。之所以爭執不下,不過是礙于靖東王府威勢,怕草率削藩引得內亂發生。
此時妘氏鐵騎遭受重創,王府內又無主事之人,新君繼位正是削藩的大好時機。
西夏朝廷這等飛鳥盡,良弓藏的做法,著實寒了妘氏剩餘將士的心,削藩事宜進行的並不順利,所以又有幾名將領因不尊詔令而死於非命。
與此同時,王府之中突發瘟疫。經醫者查驗,瘟疫的根源就是那些在妘璋死後,送來的御賜之物。妘琬和三哥妘琰並未沾手這些東西,故而躲過一劫,但他們身懷六甲大嫂以及她的幼子卻未能倖免。
面對沮渠昊的斬草除根,妘琰決定即便不為自己,也要為還活著的妘氏舊將拼得一線生機,追隨妘氏戎馬一生的他們不該是這般不得善終的結局。在安排好妘琬,料理完家人後事,妘琰便率餘部起兵造反。
絕地反擊果然受到西夏朝廷全力鎮壓,妘琰本人死於亂軍之中,屍骨無存。僅剩萬餘人的妘氏殘部投入中昱。
當妘琬得知三哥死訊時,她已人在睢陽,更名萇離,成了靖東王府第一心腹大將萇青的嫡女。至於真正的萇離,本名萇黎與妘琬同齡,她作為遺孤被收養在王府,最後死於那場瘟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