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

2024-08-15 17:21:58 作者: 蘇佚

  十一月十一日,寧王妃顧傾墨於暮時誕下麟兒,寧王蘇介為其取名,予。

  同日,瀾王晉承攸自請之藩一事朝野皆知,而刑部主事許臨亦聞聽有關瀾王一事的朝野傳聞。

  但不待他前往瀾王府將此事詢問清楚,皇帝晉誠便下詔敦懿皇后難產而死一案結案,同時擢升此案主審官許臨為刑部侍中。

  這是連升兩級,皇帝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而此時,不知何故,朝中數位老臣都恰在此時告老還鄉,其中又大多都是江陵江家之人。

  

  朝中一時多個職位空缺,皇帝便又同時下詔,提升了多位朝臣,其中就有顧遜白提升為刑部尚書。

  許臨再不識時務,也不是分不清皇帝臉色的榆木,且此案人證物證齊全,王氏也已定罪,還拉下一個太子晉承修,他心中清楚此事背後必定有人操控,然而查到此已是極限。

  他便不再提及敦懿皇后難產而死一案,轉而投身芍山之亂舊案審查之中。

  幾日後,瀾王晉承攸正式出京,顧遜白攜妻相送至離人坡,正遇上早已等候在此的蘇介。

  晉承攸遠遠瞧見蘇介身形,便早早下馬奔走至離人亭中,與蘇介互相行禮一番。

  他雙眼泛酸,剛要說話,便瞧見蘇介身後,洛書言與穆思文之間正夾著一名面容可愛的女子。

  那女子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正緊緊盯著手中環抱的小布包。

  小布包遮擋地嚴嚴實實,個頭卻不小,安安靜靜的,像是正睡得香。

  晉承攸便笑道:「是阿予嗎?快抱來給我看看。」

  蘇介便忙回身,小心翼翼地從曉艾懷中抱過那孩子,再護送著遞給晉承攸,眼珠子一直盯著那小布包,緊張地眉頭都皺起來了。

  顧遜白的妻子,十二公主宏景瞧見蘇介那緊張神色,便掩嘴笑道:「哥哥瞧瞧子衿那緊張樣兒,像是生怕哥哥奪了阿予便要策馬去瀾州了一般。」

  眾人聞言,都瞧著蘇介笑起來,蘇介也覺好笑,下意識地鬆了口氣道:「這是青青懷胎十月,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痛才辛苦生下的我們的孩子,這是她給予我的最好的禮物,我自然萬般呵護。」

  晉承攸點頭,顧遜白也看向身旁的宏景,宏景與他四目相對一瞬,便微笑著垂下目光,溫柔地注視著自己已有些顯懷的小腹。

  蘇介對晉承攸解釋道:「青青產後虛弱還未恢復,不便相送,原本若是你再晚幾日,還能趕上這孩子的滿月酒,而今這般匆忙,也只好讓我帶著阿予來此地等你,讓你抱抱這孩子。」

  「王妃有心了,還請子衿替我向王妃道謝,」晉承攸盯著懷中的蘇予,目光之中滿是愛憐與歡喜,「王妃身體要緊,旁的都是次要,倒是我連累了王妃為我憂思勞神。」

  「這是哪裡話,」蘇介微微蹙眉道,「你我至交知己,怎得這般生分?」

  晉承攸卻苦笑了一下,盯著高高抱在臉頰邊上的蘇予嘆道:「我這樣不祥之人,阿予見我,怕是要沾染不祥之氣。」

  蘇介還未說話,一直大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安靜地盯著晉承攸的蘇予,忽然「咿呀」了一聲,便伸出一隻肉乎乎的粉嫩小手,摸了晉承攸的臉一把,而後「咯咯」笑了起來。

  晉承攸被這溫暖的小手一撫,整個人愣住了,眾人也看呆。

  倒是宏景開口道:「阿予都不肯哥哥妄自菲薄,孩子的眼睛最是看得透徹,哥哥可明白?」

  晉承攸的眼眶忽然一酸,盯著蘇予的雙眼也模糊起來,便下意識地將腦袋埋進了蘇予的小布包內。

  曉艾剛要伸手制止,洛書言便牽住了她的手,在她耳旁輕聲道:「王妃之意在此,王爺也還在呢。」

  不多時,晉承攸便將頭抬了起來,一雙秀氣的眼睛如同水洗過般清澈明淨,一如從前顧傾墨初見晉承攸那般純真。

  他盯著懷中的蘇予,蘇予也笑著盯著他。

  蘇予生的白皙粉嫩,十分惹人憐愛的好模子,晉承攸看得高興,不由自主地伸手點了點蘇予的額頭,蘇予便舒服地眯縫上一雙大眼睛,雙手握成粉白粉白的肉乎乎小拳頭,甚是可愛。

  晉承攸逗弄了蘇予一會兒,便不舍地將蘇予抱還給曉艾,對蘇介笑道:「子衿,回去吧,阿予年幼,外頭風大,不宜久待。」

  蘇介嘆口氣,沖晉承攸張開雙臂。

  晉承攸上前緊緊地抱了蘇介一下,在蘇介耳邊輕聲說道:「這是我的選擇,你不必過分自責,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道路,我的這一條,我很滿意,只是辜負了你。」

  蘇介重重地拍了一下晉承攸的背,便鬆開了他,而後遞與他一枚墜子。

  蘇介正色道:「子瑜,此去山高路遠,你要萬事小心,不論有任何事,都務必拿著這玉佩去無論何處的鶴歸堂。」

  「鶴歸堂?」晉承攸拿起那墜子細看,只見是一枚裡頭凝著孤鶴凌空青玄玉的琥珀墜子,他怪道,「那不是天下第一醫館嗎?」

  蘇介點頭回道:「鶴歸堂在大晉各城都有開設,甚至於後燕、北魏等地,鶴歸堂堂主是青青的至交好友,這墜子是青青囑咐我務必要給你的。」

  他緊緊抓住晉承攸的手臂,低聲說道:「青青讓我囑咐你,出門在外,多一點庇護與退路,總比當真兩手空空要好,你是要作傳世詩書畫卷的人,但也該知道朝中污濁、生活多艱。」

  「子衿,我——」晉承攸緊蹙眉頭,剛要開口,蘇介便打斷他的話,低聲急促說道,「就算你不爭那個位子逃到瀾州做個隱士仙人,你也仍舊擺脫不了皇子的身份。」

  「江山未安,前途險阻重重,你這一去,來日不知還會有多少麻煩接踵而至,我未曾替你安排妥當的,她這個做夫人的來彌補我對你的虧欠,為你隱世文士的闊坦大道保駕護航。」

  「子衿!」晉承攸雙眼含淚,反手緊緊握住蘇介的手腕,一手捂臉,「你別說了,你何曾欠我!明明是我有負於你,是我有負你的期望!」

  蘇介只衝他笑笑,一如當年少年溫和模樣:「是我思慮不周,替我為你想到,這是青青待我的情誼,我自會用餘生來償還她。」

  兩人話別,最終各自飲了一杯酒,晉承攸便真正啟程離京,遠赴瀾州。

  蘇介與顧遜白幾人在離人坡望著遠去的晉承攸直至一個小點,再慢慢地什麼也看不到了,方才一同回城。

  路上,曉艾輕聲問洛書言道:「瀾王殿下...好像很喜歡小世子?」

  洛書言點點頭,嘆道:「瀾王殿下的王妃,當年也是難產而死,一屍兩命,聽說...穩婆拉出那個孩子的時候,是一位已經足月的小世子。」

  曉艾垂首,望著懷中安睡的蘇予,嘆了口氣:「怪不得,從未見瀾王殿下帶著孩子來寧王府。」

  而後一路無話,各自歸府。

  芍山之亂舊案,原本一直沒什麼進展,也不知當真是因年月太過陳舊,或是查案之人不敢深查,還是有心之人暗中作祟之故。

  直到許臨插手此案,他雷厲風行的作風一以貫之。

  先是連日走訪當年涉案之人,再是搜尋當年芍山之亂遺孤,又派人去往芍山搜證,連當年顧枍駐守的北疆都不放過。

  然而這般搜查,猶如大海撈針一般,及其耗費人力不說,成效頗微,許臨又只是個刑部侍中,難免要惹人非議。

  一日上朝,便有諫議大夫就許臨插手芍山之亂舊案一事彈劾許臨,言其勞民傷財、大動干戈、不敬上官、不守本分職責,反倒去擔憂別人的案子等數條罪名。

  誰料平日裡甚少言語的蘇右丞,卻在此時開口,為許臨說話。

  幾名諫議大夫立即槍指蘇右丞,言其窩藏舊案逃犯、逆臣賊子、首鼠兩端等罪名。

  因顧傾墨身份朝野皆知,而顧傾墨又是蘇右丞的兒媳。

  但當年顧醴因芍山之亂一事戴罪身亡,接任右丞相一職的便是蘇朗,朝中與顧醴交好之人頗為怨恨蘇朗,甚至有人認為蘇朗也在背後謀害了顧家。

  蘇右丞與此事本就休戚相關,此時開口,的確不大適宜,惹了那群酸儒言官好一頓唾棄。

  但他宦海沉浮幾十年,官至宰輔,今日這般出錯,朝中口舌伶俐的,譬如禮部尚書曲蔚這般圓滑之人,便立刻出列稟奏其他事項。

  此事便就在早朝草草揭過,倒是許臨上了心,下朝之後立刻找那些罵蘇右丞首鼠兩端之人問話,倒嚇了人家好一大跳。

  未等許臨查出些名堂來,蘇予的滿月宴倒是先風風光光地在盛京辦了,不止請了皇親國戚,還請了許多朝中重臣,其中就有朝中新貴許臨。

  而作為顧傾墨名義上的小叔,王孜自然到場。

  這還是王孜第一次入寧王府,與前廳一眾人潦草寒暄幾句,便追著晉承偲往後院來了。

  他原本也就是碰個運氣,聽說顧傾墨產子之後,身體一直不大好。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碰什麼運氣,直到遠遠瞧見顧傾墨倚在暖炕上。

  身上倒還是從前那副怕冷模樣的穿法,卻大開著窗子,窗口擺了一瓶紅梅,剛好叫王孜能夠透過那枝椏看到她。

  顧傾墨身前的俊朗少年直勾勾地盯著她說了一句什麼話,她便微微轉過臉,笑著回了一句什麼,還拿起手中的書籍輕輕拍了他的額頭一下,卻又端起一碟子糕點蜜餞放到那少年面前。

  那眉眼依舊如昔,一絲一毫都看不出生過孩子的模樣,雪色襯著紅梅,紅梅又襯出她白皙肌膚里透出的紅潤光澤來,但那笑容卻是他從不曾見過的陌生東西,險些要叫他以為看錯了人。

  一瞬回過神,卻意識到這世間哪有人能再復刻顧傾墨這般張揚明艷的絕世樣貌,更遑論那柔和笑顏都未能遮掩的孤傲氣度。

  前廳那般吵鬧,聲音一陣陣傳到後院裡來,都仿佛被顧傾墨生人勿近的疏離氣質隔絕在外,那是他此生只在顧傾墨身旁感受過的。

  王孜一時感到欣慰,那蘇子衿雖無用,卻到底不會虧待顧傾墨,顧傾墨仍舊養的這般好,甚至好像比從前更好。

  但他瞬間便又生起氣來。

  蘇子衿怎麼能讓顧傾墨呆在開了窗的窗邊吹風?當真是不像話!

  他一著急,往前走了兩步,未及回過神,晉承偲便已看到了他,當即叫出了聲:「王將軍?您怎麼到此處來了?」

  王孜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一時怔在原地,心還未砰砰跳起來,便見顧傾墨緩緩轉過了身來,那雙仍舊帶著淺淡笑意的如黑磁石一般的黝黑眸子,裡頭射出來的精銳目光,緩緩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雙令他無比熟悉的能夠勾魂攝魄的雙鳳眼,與他狹長的眉眼對上。

  他的心一瞬間失聲。

  卻又在同一瞬間,他的腦子裡蹦出來一個想法:那笑意在落到他身上時,瞬間灰飛煙滅。

  王孜當真怔在了原地,呆若木雞。

  他想:真恨吶!

  可還未待他開口,顧傾墨的目光便從他身上落到更遠處去,卻瞬間生出熠熠光輝,當真是瞬息之間,光芒萬丈,連帶她那張明艷張揚的鋒利臉龐都變得愈發生動柔和起來,更顯得迷人。

  他瞧見顧傾墨在喊:「夫君。」

  那不是他,自然不是他。

  蘇介從他身旁走過,回了顧傾墨一個極致溫柔的笑容,方才回身向他點頭示意道:「王大人怎麼在此處?」

  王孜根本不知道此後發生了什麼,直等到他渾渾噩噩參加完顧傾墨孩子的滿月宴,狼狽地逃回王府,一個人躲到北苑的湖心亭上直至暮色四合。

  他都不知道他在那之後究竟和誰都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

  可那顧傾墨留下的阿霧卻偏生不叫他安穩,直直闖進湖心亭,與他道:「方才陛下在宮門下鑰前一刻下詔,冊封十四殿下晉承偲為東宮太子,以固國本,此時盛京人大抵都已知曉。」

  王孜呆呆地望向阿霧,紅著一雙眼,不知是睏乏太過,或是旁的原因,卻生生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分明就是他所希望的,又或者,是她所希望的。

  阿霧似乎毫不在意他,自顧自地道:「不知今夜,有多少人能睡個好覺,又有多少人,徹夜難眠。」

  說完,阿霧便起身離去,不再搭理這闖入北苑的冒失狂徒。

  王孜望著那背影,卻漸漸看到了王孤,又好像看到了顧傾墨,到最後,他也分不清他究竟看到了誰。

  他恨恨的,開口如詛咒般吐出幾個字:「我都不會叫他們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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