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華

2024-08-15 17:21:40 作者: 蘇佚

  顧傾墨一行人,自夢陵啟程歸京,車行半日至榕城,天色漸晚,便決定落腳榕城,留宿一夜。

  馬車行至官驛,緩緩停下。

  顧傾墨剛要下車,便聽曉艾驚呼出聲:「小姐!」

  「怎麼了?」顧傾墨隨即出聲問道,卻不聞曉艾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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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十分疑惑,與蘇介對視一眼,蘇介向她笑著聳了聳肩,便先撩開帘子下了馬車,回身將她小心抱下。

  誰料顧傾墨一回頭,就看到官驛門外,正站著一位婦人。

  雖一身素服,卻是身姿綽約氣質非凡,分明已是顧傾墨等人母親輩的年紀,卻分毫不顯老態,西眉南臉,眉眼之間甚至沒有一絲細紋。

  肌膚白皙,唇紅齒白,只是那一雙原本靈動勾人的鳳眸,頗為沉靜冷漠,內里似乎一潭死水,不會因任何事而起漣漪,生生讓人品味出一種遺世謫仙的氣質。

  來人正是顧傾墨的姑母,芍山之亂罪首顧醴親妹,已故太皇太后的養女,從小在宮中長大的長華公主顧嚶頌。

  也是在芍山之亂後,自請為先皇守陵而終身不嫁,而今又前往夢陵去為太皇太后守陵的長華公主。

  顧傾墨看見顧嚶頌的那刻,便愣在了原地。

  她未曾想到,姑母竟會在此時出現在此處,這分明就是在等她,且掐算好了時辰,恭候許久。

  倒是顧嚶頌,冷著一雙眉眼,將顧傾墨上下看了個遍,那冷漠疏離卻暗含深情的目光在顧傾墨十分引人注目的孕肚上單獨停留了許久。

  而後便微微偏轉目光,蹙眉將顧傾墨身旁的蘇介里里外外打量了個透徹,絲毫不忌諱眼中的鄙夷嫌棄,十分直白地向蘇介表達自己的不悅。

  蘇介被顧嚶頌這般掃視打量,心中一緊。

  但他既通過顧傾墨的反應,猜出了面前之人系誰,自然是硬著頭皮生生受下這初見的下馬威。

  畢竟,他已經少受了顧傾墨父母兄姐的審視考察,自然不該再讓顧傾墨的姑母對他失望。

  他想讓顧傾墨的家人都對他安心,例如太皇太后成全他與顧傾墨那般。

  洛書言見此,微微一怔,但即刻也看明事態,瞭然於胸,當即拉著穆思文下跪行禮,口中喊道:「微臣拜見公主殿下。」

  顧嚶頌輕斂鳳眸,一掃垂首的洛書言與略微有些不知所措的穆思文,淡然道:「不必如此乖覺,請起吧。」

  洛書言手心微微冒出汗意,頗有些緊張地謝禮起身,絲毫不敢抬頭去看這位傳說中的長華公主。

  顧嚶頌卻絲毫不曾在意蘇介及其一班侍從似的,直接盯著顧傾墨開口道:「五年不見,連聲姑母也不會叫了嗎?」

  聞言,顧傾墨深深地咽了口口水,遲疑著開口:「...姑母,小七不孝,讓姑母憂心了。」

  顧嚶頌乍一聽到顧傾墨如此微弱沙啞的嗓音,心中瞬間泛上一股濃郁的舐犢情深,但她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想衝上前去抱住這個可憐侄女的衝動。

  洛書言一驚,微微偏頭看向蘇介,不知究竟是否要主動退下避諱。

  顧嚶頌餘光瞥見洛書言細微的動作,故作姿態地冷笑一聲,直言道:「你在盛京運籌帷幄五年,當不至於而今身旁還有會對你不利的眼睛,連句許久不見,本公主也說不得吧?」

  蘇介微微按下洛書言手臂,示意他在此無妨。

  「我還以為你在盛京能活的有多自在,當年想方設法地偷跑回去,甚至連我和你義父那都全不打一聲招呼,」顧嚶頌嘴上仍舊固執地譏諷道,心中卻隱隱作痛,「原也不過如此。」

  顧傾墨沖顧嚶頌露出一個苦澀至極的笑容,微微哽咽道:「姑母,小七還以為,您此生都不會再願見到小七。」

  聞言,顧嚶頌突然微微睜大鳳眸,直直盯著顧傾墨。

  顧傾墨卻沖顧嚶頌露出一個笑容,突然挺著大肚子飛奔過去,像從前仍舊是女兒家一般時,投入顧嚶頌的懷抱。

  顧嚶頌被她撞得一個踉蹌,倒退兩步方才停穩。

  這嚇得蘇介連忙靠近了顧嚶頌兩步,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顧嚶頌懷中的顧傾墨,仿佛生怕她出點什麼意外似的,那雙手還尷尬地抬起在半空中,遲疑著收與不收。

  顧嚶頌瞧見了蘇介眼中的擔憂與緊張,心中稍感平衡。

  她遲疑了片刻,才將手貼到顧傾墨的後腦勺上,仍舊如從前一般輕柔地撫摸著懷中十分熟悉的身軀,心中突然竄上一股暖流。

  她的聲音忍不住地哽咽,開口輕聲罵道:「你這死丫頭,曉不曉得姑母在秀陵有多擔心!你若下次還敢——」

  顧嚶頌突然的無聲,讓顧傾墨心中一緊。

  顧嚶頌卻在沉默片刻後,繞過這個話題,柔聲問道:「這般趕路,身子可否有不適之處?你而今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得仔細著點,之夕在裡面,要不要讓她給你看看?」

  顧傾墨緊緊抱著顧嚶頌,在她懷中搖了搖頭,悶聲道:「小七無礙,小七隻是...以為當真見不到姑母了,心中難受的緊。」

  顧嚶頌偏生嘲諷道:「我看你跑的倒是快,怕是曉得我要來夢陵,知道我必定會找你算帳,於是便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急匆匆地走了吧?一路佳人作陪,你還想得到我這個姑母?」

  蘇介一驚,羞訥地垂下腦袋,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顧傾墨臉上一熱,終於從顧嚶頌的懷中起身,躲到顧嚶頌身後,緊緊盯著蘇介,介紹道:「這是小七的夫君,蘇介,字子衿。」

  她又沖蘇介喚道:「還不快叫姑母!」

  蘇介忙向顧嚶頌行禮:「小婿蘇介,見過姑母。」

  洛書言見顧嚶頌似要發作,連忙推了一把曉艾的手臂。

  曉艾得了示意,趕在顧嚶頌給蘇介臉色看之前,忙道:「公主!咱們要不進了官驛,再說話也不遲,堵在這院中,也實在怪不成樣子的,有辱公主殿下身份了呢。」

  顧嚶頌嗔怪地瞥曉艾一眼,鳳目生威,卻因唇角的笑容而顯得柔和嬌媚,與顧傾墨當真是五分相似,卻又是另一種風流絕色。

  那是宮中浸養多年的風姿,染上塵世歲月的哀愁後,生出另一種平和而勾人的姿態。

  她牽著顧傾墨往官驛中去,嘴上卻調侃道:「盛京繁華,多的是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弟,你怎麼沒找個治得住這丫頭的,將她嫁去盛京呢。」

  顧傾墨掩嘴輕笑,卻不去看曉艾一眼。

  「公主!小姐!」曉艾氣著嬌嗔了兩聲,一瞥身旁的洛書言,見他也正盯著自己,便氣惱地先跑進了客棧,「我找芮大夫去了,不與你們這些討人厭的大人物扯嘴。」

  顧嚶頌便與顧傾墨一同笑了起來。

  進門前,顧傾墨聽到顧嚶頌在她耳邊輕輕嘆息了一聲:「好久沒這麼笑過了,真好啊。」

  她心中不由得一陣發酸。

  時人無奈,可嘆良多。

  晚間,芮之夕來為顧傾墨診脈。

  兩人相對而坐,屋中無其餘人等,中間一豆油燈暖黃,除此之外,便是佳人絕色。

  芮之夕一直沉默著未曾開口,因心中鬱結與旁的陰鬱心思,顧傾墨則是連日來心中鬱郁,自然也未曾注意到這點,只微微蹙眉想著事情。

  反倒是那昏黃油燈,突然「噼啪」一聲,炸出一點星光,喚回了兩人思緒。

  「如何?」顧傾墨微微笑著,望向芮之夕幾乎將自己按紅了的手腕,輕柔出聲。

  芮之夕一愣,忙伸回手,手指頗為無措地摩挲了兩下。

  她咽了口口水,回道:「憂思傷身,斯人已逝,無可奈何,你當適可而止,尋些旁的正經事,好轉移注意力,當下還是養胎最為重要。」

  顧傾墨盯著那胡亂跳動的燭火,忽然出口道:「榕城乃是交通要塞,南北往來,水陸兩路皆可從榕城過,順帶著附近城池都跟著沾光喝湯,可官驛之中的油燈,竟也有這等貨色?」

  言罷,手指從那跳動的燭火中掠過,將那本就昏暗的燭光撩地亂閃幾番,將熄未熄,甚是晃眼。

  聞言,芮之夕立刻便蹙眉怒道:「方才剛與你說當下養胎才是你的正經事,你怎麼——」

  「我與蘇介身份非同尋常,此次回京也並未遮掩足跡,榕城官員不可能不知曉我們到此,」顧傾墨打斷芮之夕所言,凝眉深思道,「可他們卻仍舊這副做派,是當真將我們作傻子糊弄啊。」

  「顧傾墨!」芮之夕怒吼斥責道,「大晉多少地方如此,那是經年累月頑疾沉疴,你一一管得過來嗎?」

  顧傾墨望著那因潮濕而火勢微弱的油燈,面無表情地沉默不語。

  但芮之夕知道,那是顧傾墨在衡量謀劃,像是盯著一件死物一般盯著那油燈背後的一切腥臭腐朽,目光之下暗藏殺機。

  芮之夕實在受不了她這樣的目光,直言開口道:「芍山與榕城相距不遠,你明日要去看看嗎?」

  顧傾墨的目光一凜,方才琢磨著這油燈背後之事的心思瞬間回籠,卻茫然無措地不知該投入何處繼續思考。

  芮之夕繼續說道:「你自當年路過芍山那一回後,就沒再去過,而今芍山變化甚大,若是你想,去看看也是好的。」

  「你不是叫我不要憂思太過?」顧傾墨抬眼望向對面而坐,卻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的芮之夕,沉著面色直言道,「那為何還讓我去芍山看看?你該是比任何人都曉得那個地方帶給我的傷害。」

  芮之夕渾身一顫,想起了顧傾墨身上那病,心中憂思愈發嚴重。

  她遲疑著開口道:「當年你一把火,燒了芍山七天七夜,大雨都澆不滅,最後竟是將芍山燒了個精光,方才熄止。」

  「我葬不完那麼多屍骨,」顧傾墨聲音清冷,面無表情,「又見不得那些曾與我嬉笑打鬧過的叔伯兄弟,成了冷冰冰發臭的屍骨,卻仍要任憑烏鴉蠶食。」

  她冷漠的聲音,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可芮之夕明白,那是顧傾墨心中的傷痛,此生都無法治癒。

  她是從屍堆里爬過的厲鬼,帶著二十萬人的憤怒與冤屈苟活至今,沒有一日不是在仇恨之中浸淫著成長,沒有一日不會回想當年在芍山看到的場景,反覆琢磨加深印象。

  她就是這般心狠之人,渾身冷地怎麼捂都捂不暖,連同那顆心一起,獻祭給了那二十萬冤魂。

  可顧傾墨仍在冷漠地說著:「索性一把火燒了了事,天大地大,總沒有骨灰飛不去的地方,說來也可笑,我總覺他們這般才總算是自由了。」

  她說著說著忽然笑了起來:「不必年紀輕輕就將一生葬送給反手捅他們一刀的國家,不必妻離子散等到年老遲暮架不了快馬,他們想回鄉便回鄉,想去那殘破腐朽的天地看看便縱身徜徉。」

  「若想復仇,皇宮大內也非鬼魂骨灰的禁地,」她的眸子卻還是一樣的清冷,「日日釘在皇帝的身後,見證我是如何一步步將他的江山奪到手中,然後還他們清名,還大晉盛世安康......」

  顧傾墨忽然不再說下去。

  芮之夕緊緊盯著她,聽著這般看似癲狂的囈語,心中隱隱作痛。

  她開口道:「你心中所願,他們也必定曉得的,芍山自那之後,數年不曾長出東西,也無人敢涉足,但在某年開始,曼珠沙華忽然漫山遍野地盛開,像是冤魂在昭彰當日罪孽。」

  聞言,顧傾墨秀眉緊蹙:「...無人與我說過。」

  芮之夕盯著她:「曼珠沙華乃是幽冥之花,我想此事並非巧合,若是你想,你明日便可以去看看而今的芍山,聽聽當年冤死的乘風將士,究竟想對你說什麼話,那些曼珠沙華會告訴你的。」

  顧傾墨卻忽然將手收回,沉默半晌,方才開口道:「罷了,等芍山之亂翻案,我再去不遲,到那時,我大抵能夠光明正大地面對他們的詢問,告訴他們,大晉曉得了他們一生都是忠臣良將。」

  「他們沒有叛國,沒有謀反,他們是冤枉的,他們慘遭屠殺,而真正的罪人已然俯首,我已經讓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再等等吧,等到那天,我才能夠清清白白地站在芍山告訴他們這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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