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墨

2024-08-15 17:21:09 作者: 蘇佚

  顧傾墨懷孕一事,不久便不脛而走。

  尤其是太皇太后與蘇右丞夫人,兩人格外高興,給寧王府送了好些東西,蘇右丞夫人更是恨不得每日都來寧王府看顧傾墨三回。

  有人歡喜有人憂,王孜卻因近來整日裡泡在神策軍軍營之中練兵,而一直不知情。

  這日,底下幾個小兵說笑被他聽見,原本季落教訓過便算,誰料讓他聽到了寧王妃三個字。

  他便黑著一張臉仔細詢問。

  小兵平日裡本就畏懼於他,此刻被他這麼嚴肅地詢問,立時便軟了腿腳,人站的筆直,卻低垂著腦袋,顫顫巍巍地開口道:「屬下,屬下是在說近日寧王殿下的一些趣事。」

  王孜聽到寧王兩個字便立刻蹙了眉頭,黑著一張臉冷聲道:「說下去。」

  那小兵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王孜臉色。

  眾人皆知,寧王妃王離乃是神策軍統領王孜的親侄女,他編排寧王妃丈夫的趣事,還被王孜親手抓到,心中慌得要死。

  但王孜叫他開口,他也不敢不開口,便道:「不過,不過只是一些京中人在傳的捕風捉影之事,就說,說寧王殿下懼內,寧王妃說一,寧王殿下絕不敢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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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咽了口口水,見王孜沒說停下,便繼續小心翼翼地道:「寧王妃身懷六甲後,寧王殿下更是將寧王妃捧在手心裡,近日裡傳,傳......」

  季落一聽到「身懷六甲」四字,便立刻瞪大雙眼,下意識地看向王孜,略微慌張的咽了口口水。

  只見王孜似乎愣在了原地,還沒反應過來。

  那小兵不知內情,還在支支吾吾。

  季落立刻呵斥道:「什麼事也值得你們調笑?還不滾下去訓練!」

  「傳什麼。」王孜突然出聲,將季落嚇得雙拳攥緊。

  小兵等人立刻單膝跪地,將頭埋在地上,絲毫不敢動彈,回道:「傳寧王殿下擔心寧王妃生子太痛,四處求醫問藥。」

  他咽了口口水,聲音卻愈來愈輕:「想要找一味不傷身的男子避孕湯藥,自己服用——」

  「放肆!」王孜還未答話,季落手中的鞭子便已落在了那小兵的背上。

  小兵措不及防被打了一鞭子,下意識地驚呼出聲,又忙吃痛捂住嘴巴,根本不敢去看王孜神情。

  還是另一個和他一同取笑蘇介的小兵,慌忙喊道:「屬下知錯,屬下並無不敬之意,屬下——」

  「滾下去。」王孜只冷冷地拋下這麼一句,便揚長而去。

  季落瞪了幾人一眼,對著旁邊兩個聞聲而來的士兵呵斥道:「將他們押下去,等候發落。」

  說完,便去追王孜。

  王孜卻走得極快,季落剛要追著他進統領營帳,王孜便冷冷地拋下一句:「不許人進來。」

  季落登時被堵在門口,進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在原地焦灼地打轉。

  他是不明白王孜究竟在想什麼,卻也能輕微地感知到這個善於隱藏內心的主子的情緒。

  而這次,他感覺到王孜很生氣。

  王孜自然是生氣的,顧傾墨嫁人後,除了歸寧那日回過府,其餘再未回北苑一次,而今他乍然得知顧傾墨有孕,竟然又是從一個毫無干係的小兵口中,這算什麼?

  顧傾墨她說嫁人就嫁人,而今說要生孩子便生孩子,她的仇怨呢?她的棋局呢?

  她被仇恨折磨的那些日子難道都不作數了嗎?她難道就因為一個蘇子衿就放棄了她那麼多年一直執著的目標?她被復仇的邪念灼燒而成的,殘缺的靈魂難道這麼快就能修復?

  這一切單就是因為一個蘇子衿?

  他不明白,他甚至十分怨恨顧傾墨,怨恨她好像從無情的軀殼之中掙脫而出,背叛他奔向了一往情深。

  可顧傾墨分明仍舊冷漠無情。

  他認為顧傾墨背叛了他們之間隱秘的角逐協定,即使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過這樣的協定。

  王孜在營帳中由於憤怒而轉著圈圈,卻剛好和門口大犬一般打著圈圈未曾離去的季落轉出了相同頻率。

  但他由這種複雜而強烈的怨恨情緒恢復為原本冷淡含蓄的虛偽模樣,只用了小半個時辰。

  小半個時辰之後,他便喚一直守在門外的季落進門,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幾個月了?」

  季落心虛,一耳便聽出王孜所問何事。

  他自知私自向王孜隱瞞此事大為不妥,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明著欺騙他的主子,便單膝跪地,回道:「三月有餘了。」

  王孜那雙狹長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一下,卻又好像絲毫不為所動。

  季落心中忐忑,不知是否要主動向王孜請罪,再將顧傾墨近況細細告知於他,但王孜下一句開口,卻是叫季落無法理解了。

  王孜冷著一張千年難得變一次的臉道:「朝堂上的事都先緩一緩,無須操之過急。」

  季落也只是抬頭驚訝地望了王孜一眼,十分不解,但他很快便答應了一聲。

  王孜又道:「明日...給我安排一下,我要進宮看望長姐。」

  季落的眉頭又是一蹙,但也不敢問為何,只能應聲。

  他總有種隱隱的感覺,感覺王孜而今在被什麼操控著,變得越來越不像從前一般從容,凡事縛手縛腳,每一次抉擇,都好像並不只是為了自己的謀劃考慮。

  但他實在不知道這究竟是否只是他的錯覺。

  而顧傾墨這些日子孕吐的愈發嚴重,芮之夕自顧傾墨知曉有孕在身,送信往鶴歸堂那日便快馬加鞭趕來了盛京,直接在寧王府住下,日日陪在顧傾墨身旁。

  蘇介也是,近日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顧傾墨也因身體不適而向皇帝正式長期告假伴讀一職,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一開始回京的時候。

  顧傾墨連日都沒吃下些東西,身子虛的很,便也再沒進宮陪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那邊擔心著她,不但讓晉承偲近日少去寧王府,還時常派孟春曉出來照看她,送些能想的起來的有用沒用的東西。

  這日,顧傾墨好不容易能吃些藥膳,曉艾一邊在旁服侍,一邊說道:「聽說小王大人進宮給太皇太后請安去了,看樣子,春姑姑應是不來了,聽說小王大人近日一直在神策軍營中操練士兵,好不容易得空一日,太皇太后留他吃飯呢。」

  聞言,顧傾墨立刻又捂嘴欲嘔。

  芮之夕立刻道:「被誰就噁心成這樣?」

  曉艾嚇得忙閉上嘴,只敢縮著脖子給顧傾墨順背,她從前在上一任閣主懷孕之時陪伴在側,多少也有些經驗,卻愈發害怕這等事。

  倒是顧傾墨緩過勁來,擦了擦嘴,說道:「王容離先前下得一步好棋,戍衛營被神策軍架空,他又趁機脫手一顆死棋,到頭來誰也沒撈到好,就他一個掙了一身的美名。」

  她微微一笑:「在我這兒如此大張旗鼓...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了。」

  曉艾瞥了芮之夕一眼,見芮之夕只緊緊盯著顧傾墨手中的碗,便小聲回道:「小姐要不要...讓琉嵐和沐辰分頭去探探消息?」

  顧傾墨攪動著手中的藥膳,卻一口不吃,只微微笑道:「不必,我手中的底牌還未亮出,他如何鬧騰,都干涉不到我的身上。」

  曉艾微微蹙眉:「安心些,也總是好的。」

  顧傾墨便笑著看向她,將她上下打量一番:「你幾時也這般謹慎了?」

  曉艾癟著嘴:「小姐如今是比從前金貴兩倍的主子了,人人捧在手心裡,曉艾還不快快為您多操心,那也太失職了。」

  顧傾墨便「噗嗤」笑出聲,手不自覺地落到了小腹之上。

  她原本就瘦,而今有孕在身,已經微微顯懷,她的手落在小腹上,輕易便能感受到一個新生命的生長。

  「阿墨。」芮之夕忽然出聲,將顧傾墨的視線全數引了過去。

  芮之夕緊緊地盯著她,開口直白地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回黎安去。」

  顧傾墨微微一愣,笑容漸漸減淡:「何出此言?」

  芮之夕忽然向前伸手,抓住了顧傾墨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手:「就當是為了這個孩子,放棄黨爭,放棄而今這混亂的一切,安安心心地在黎安好好將他生下來,我會——我們一同將他撫養成人。」

  「然後讓他生活在這樣一個腐敗骯髒的國家,浸染上一身的惡習,不濟就是成為一個晉承修那般的無能之人,亦或是晉承伋晉承偃那樣心思狠毒,不顧蒼生的惡魔?」顧傾墨面無表情地接過芮之夕的話頭,快語續說道。

  聞言,芮之夕眉頭緊蹙,立刻反駁道:「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而且有你和寧王殿下在他身邊教導,再不濟也還有我們規勸,他哪裡就會變成你說的——」

  「我活不了多久。」顧傾墨平靜地直視著芮之夕的雙眼,平淡地吐出了她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這一句。

  芮之夕明顯愣住了,抓著顧傾墨手腕的手僵在原地,那雙清冷美麗的眼睛因錯愕而微微瞪大,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剛走到門口的蘇介也因這一句而頓在了門口,臉上掛著的笑容都還未收好,便僵在了原地。

  顧傾墨卻微微笑了,笑得很是柔和。

  她成婚之後,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將從前尖銳的鋒芒收起,卻像是用另一種軟糯的盔甲包裹住了自己。

  不再冰冷無情,卻是殺人於無形。

  她說道:「你一直明白的,只是不肯承認,一直在死撐著,可那有什麼意義呢?事實就是事實,我們無法逃避。」

  曉艾震驚地看著芮之夕,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緩和這局面,亦或是自己根本不該留在此處。

  顧傾墨終於要戳破芮之夕等人「欺騙」她十數年的「謊言」了嗎?

  河燈會後她每日好好服藥,對生病的事隻字不提,而今她終於要主動開口,對這如噩夢般環繞芮之夕十數年的秘密,痛下殺手了嗎?

  顧傾墨反手抓住了芮之夕的手腕,盯著芮之夕說道:「阿芮,你是我在黎安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我想依你的智慧,你只能比誰都了解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後退,哪怕前方艱難險阻,我也會迎難而上,哪怕荊棘滿身,我也要拼個魚死網破。」

  「鮮血淋漓又如何?頭破血流又如何?我想要的一切我都會用命掙出來,你明白的吧?」

  芮之夕的身體開始微微抽搐,在顧傾墨熱切的注視下,她感覺自己在止不住地發抖,她被顧傾墨握住的手腕掙脫不得,有著隱隱發酸的脹痛。

  她從顧傾墨的眼中看到了深埋骨子裡的血戾殺氣,那是他們顧家人天生刻在骨子裡的東西,尤其是在顧傾墨經歷芍山之亂後,那種鴆毒一般的殺欲便在慢慢侵蝕著顧傾墨。

  她從第一眼見到顧傾墨起,她就在她眼中深深地讀到了這一訊息,所以她不想顧傾墨回京,想盡一切辦法要她回黎安。

  尤其顧傾墨身上這種病。

  她在飲血,飲著蘇介的血,而蘇介甘之如飴。

  顧傾墨不能再繼續留在盛京了。

  芮之夕心底這一想法早已生根發芽,而今越來越茂盛,長成參天大樹,幾乎要捅穿她的皮肉,呼吸到外面的空氣,肆意生長。

  「我不會離開盛京,」顧傾墨忽然出聲道,「哪怕我下一刻就刀劍加身,我也要奮戰到底,不止是為了我的阿爹阿兄,不止是為了給乘風將士沉冤昭雪,也是為了我腹中孩子的將來。」

  「我希望他能堂堂正正地活在一個真正明朗乾淨的朝代,」顧傾墨看著芮之夕,眼神卻好像穿過了芮之夕,盯著遠方一個有靈魂的故事,細細品味,「河清海晏、太平盛世、人人識禮懂禮,那是天下之人都嚮往的未來——」

  「你也知道你不再是一個人,」芮之夕出聲打斷顧傾墨的話,話音卻在微微顫抖,「你考慮過,考慮過若是你敗了,孩子怎麼辦?你要他步顧右丞的後路?還是要他陪你一道走黃泉路?」

  芮之夕越說心底越氣:「你想過寧王殿下嗎?你想過凌塵閣的人嗎?你想過我——想過我們嗎?你難道要我們眼睜睜看著你去赴這場殺局?」

  顧傾墨卻並未沮喪,而是微微笑起來,有如春風拂面。

  她緩聲說道:「蘇子衿從來就不是我的束縛和軟肋,他是我的倚仗,是我前行的矛和盾,正是因為我和他的孩子,我才有盔甲加身。」

  芮之夕一時怔住,心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地刺她,而她卻絲毫感受不到疼痛,只有錯愕和瞭然這兩種矛盾的情緒相互交織。

  顧傾墨將芮之夕的手牽引到自己的小腹上,開口道:「我不能再給自己留退路了。」

  她轉頭對曉艾道:「吩咐琉嵐,注意南風館的動向,我要告訴京中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一切腥風血雨,從顧傾墨回來的那刻方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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