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2024-08-15 17:18:09
作者: 蘇佚
「今日公主殿下做了什麼點心,需要微臣品鑑?」顧醴身著一身常服,穿廊而來,於月臨亭落座,一臉認真地問一旁的顧傾城道。
顧傾城放下手中正在繡制的一對喜鵲,站起身,與跟在顧醴身後的顧枍相視一笑,而後回顧醴道:「今日阿娘向三嬸娘學了蘭陵的一道地方小吃,說是一定要剛出鍋才香,現在還在廚房呢。」
「哦?」顧醴頗驚訝地挑了挑眉,思索片刻,輕聲問道,「能下咽嗎?」
「噗!」站在顧醴身旁的顧枍忍不住笑出聲,一邊坐下,一邊倒茶。
顧醴頗為擔憂:「昨日那道松糕裡頭許多花生都是一整粒的,為父還在裡頭吃出了石子兒,前日的馬蹄糕都快成了一灘水也不知你們阿娘是怎麼做的。」
「可不是!」顧枍忍不住輕聲附和,「大前天那山藥糕都焦的不成樣子了,阿娘仿佛看不見似的讓我吃了好幾塊。」
「前幾日那道蘋果酥,要不是春姨和我說阿娘向她學了,我還以為那是道沒有芝麻的雙麻酥餅。」顧傾城也小聲笑道。
「你說那麻球?」顧枍驚愕道,差點將剛喝進嘴裡的水吐出來,「阿娘當真是向春姨學的嗎?這不是砸了春姨招牌?」
「只要別像那道藕粉桂花糖糕一樣就行。」顧醴忍不住地咽了口口水,仿佛余驚未定。
顧傾城不解:「那道點心阿娘可是專門向高升街大師傅學了七日,專做給阿爹您吃的呢。」
顧枍忍不住笑出了聲,瞧顧醴五味雜陳,難以啟齒的模樣。
於是顧枍便附耳悄聲告訴顧傾城道:「不知阿娘在裡頭放了什麼,阿爹在洛陽拉了七日肚子,還是請了子鶴先生才堪堪止住,案子都愣是拖了三四日。」
顧傾城露出又是想笑,又是心疼的表情,還是顧醴的一句「造孽啊!」給逼的笑了出來。
「阿爹!」小顧傾墨從老遠就看到了顧醴,高聲喊著跑向月臨亭。
亭中的幾人忙笑著站起來,看著小顧傾墨一蹦三尺高地從遠處跑來,後面跟著顧槿那個小跟屁蟲,顧槿懷中還抱著一盆花。
「阿爹!」小顧傾墨一跑到亭外,就高喊著衝進了顧醴的懷中,將顧醴撞得一個趔趄。
顧醴將小顧傾墨抱起來,在眾人的笑聲中,將她托舉著在空中飛著轉了幾個圈,然後抱在了懷中。
「快讓阿爹瞧瞧我們小七,一日不見,又去哪兒鑽耗子洞啦?瞧這小臉兒髒的,讓你阿姐洗都洗不乾淨了。」顧醴單手抱著小顧傾墨,另一隻手捏了捏小顧傾墨的鼻子。
小顧傾墨忙道:「我幫阿娘做點心呢,阿娘嫌我擀的皮不勻,打發我燒柴火去,險些將我眉毛都給點著了。」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小顧傾墨一本正經地道:「阿娘還敢嫌棄我,她自己連包個菜煎餅都個個露餡,還沒阿淮包的漂亮。」
顧醴笑著問:「看來小六很是手巧啊?」
小顧槿還沒說話,小顧傾墨便頗傲驕地道:「那是!我們阿淮煎的餅可香了。」
「是不是都讓你這個小饞貓吃完了呀?」顧枍掐掐小顧傾墨的鼻尖。
小顧傾墨拍拍肚子:「總之,阿娘的餅我是吃不下啦,就要有勞各位啦!」
眾人又笑起來。
「都在呢吧,快來嘗嘗剛出鍋的菜煎餅!」晉長安人還未至,聲音已經穿透了在場所有人。
眾人瞬間面如菜色,只有小顧傾墨和小顧槿對視一眼,偷笑起來。
眾人轉頭去看,可畫面瞬間就變到了離人坡。
月色將一片綠意溶成一片山水墨色,漫天流螢飛舞,小顧傾墨和小顧槿跑著跳著去抓,兩人跑的累了便嘻嘻哈哈地躺到草坪上,頭靠著頭。
可若姨忽然就將睡夢中的小顧傾墨抱走了,獨留小顧槿一人酣睡在離人坡。
忽然周遭火光四起,濃郁的黑煙同猩紅的火光互相叫囂著沖天而去。
顧家那些奴僕一個個被神策軍割斷脖子、刺穿心口、剖開肚皮,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如割草般瞬間倒下,染紅了這個黑色和火光交織的世界。
「晉承修,你竟負我!」城牆上身穿一身大紅嫁衣的顧傾城,淚花了滿臉妝容,卻仍舊美得不可方物,像是遺落塵世的仙子。
但她卻一臉哀怨地站在高處向下大聲控訴,晉承修就跪在顧傾城身前不遠處,就在晉承修要衝過去拉下顧傾城的那一瞬間。
顧傾城縱身而下,只讓晉承修堪堪拉住一片衣襟。
漫天的火光猛然間燒至最盛,顧氏遠牧一族,一夜盡亡。
「阿姐!」顧傾墨使出渾身力氣衝破周身禁錮,終於不再無力,而是嘶吼出了這一聲,同時整個人猛地從床上驚醒,甚至坐了起來。
她渾身往外冒著冷汗,還不住地發抖,像是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她方才,是又夢到了十年前芍山之亂那夜嗎?
「你,你醒啦?」
顧傾墨被這突然湊近的一聲嚇得回過了神,瞬間轉頭去看,只見床邊正坐著一個盛裝華服的美貌婦人,那婦人眉眼靈動,與顧傾墨竟有四分相像,正是晉長安。
顧傾墨的眼瞬間濕潤了,泛上潮紅,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像是要從胸口生生擠出來,卻被嗓子拼命地克制往下壓。
她已經,十年沒有見到阿娘了。
晉長安也是一雙雙鳳眼微紅,雖然有些侷促,卻是緊緊盯著顧傾墨,用那種滿含慈愛、喜悅以及內疚的目光包裹著她,視線不曾從她身上離開片刻。
她見顧傾墨看向她,忙道:「是做噩夢了嗎?我聽你,聽你叫阿姐?是夢到,夢到——」
晉長安沒說完,就哽聲說不下去了,捂著嘴轉過了身,半晌才緩過神,垂著一雙濕潤的雙鳳眼,關切地問顧傾墨道:「還有沒有何處不舒服?是否口渴?或者餓不餓,想不想吃點東西?」
還不待顧傾墨回答,她又忙自顧自吩咐道:「妙宣,妙宣!快去將本宮做的糕點都拿些來,再沏壺熱茶來。」
晉長安吩咐完身邊人,又覺不夠,忙將枕頭放到顧傾墨身後,從床邊拿起一床毯子給她披上:「後燕天寒,雖然屋子裡生了足夠的火盆,卻還是得小心才是,否則入冬生病,是要遭大罪的,你又是從小不愛喝藥的——」
晉長安又忽然頓住。
先前在顧傾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瞬間砸在了上好的被褥上,那麼重,在這沉默中仿佛發出了一陣沉悶的轟鳴,穿透十年的光陰,也砸在了顧傾墨的心頭,尖銳地刺穿那顆本就四分五裂的心。
面前這個,真是她的阿娘啊,真是她想了念了十年的阿娘啊!
晉長安沉默須臾,忙又提起一個笑容來,一邊從床邊擰乾一塊先前浸在熱水中的毛巾,一邊伸手就要給顧傾墨擦臉,手伸到半空,突然看到一臉認真望著自己的顧傾墨,那張張開許多的臉上淚痕清晰。
晉長安瞬間淚流滿面,一把將顧傾墨擁入懷中,小心翼翼地摸著顧傾墨的頭,那雙手顫抖不止:「小七,小七,這些年,你一個孩子,究竟是怎麼過的呀。」
顧傾墨下意識抬手想要更深地感受面前這個女人的溫度,卻驀地將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雙目模糊,心卻忽然清如明鏡。
「娘娘折殺草民了。」
她微微張口,發出一聲無比嘶啞低沉的違心之論,沉悶地在晉長安的耳邊響起,像是來自地獄的一聲嘆息,絲毫不能和懷中這個長大了許多,卻溫暖真實的顧傾墨聯繫在一起。
晉長安瞬間僵直了身子,緩緩將顧傾墨從懷中放開,她朦朧一雙淚眼,望著面前這個像極了顧醴的年輕人,那張風韻猶存的臉上淚痕闌干,帶著錯愕和不解嗚咽道:「你說什麼傻話?我,我是阿娘啊。」
顧傾墨看著她臉上的痛苦神色,心中鈍痛,卻只是重重的咽了口口水,拼命忍下想要撲進她懷中的欲望,拼命忍住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她真的忍得很辛苦。
她仍舊是沉默,像從醒來時那般沉默,卻是清醒著沉默,以沉默來面對這個不再是她阿娘的人。
晉長安慌亂地去摸顧傾墨的頭,卻被顧傾墨躲開。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你是在怪阿娘嗎?小七,我知道你認出阿娘了,你可是我們顧家,我們大晉的神童,我知道你認出我了,你為什麼不撲到阿娘懷裡了?」
顧傾墨壓抑著內心滔天的酸楚,冷著一雙雙鳳眼,張口道:「草民如何當得?」
晉長安捂著嘴望著顧傾墨,那雙同顧傾墨如出一轍的雙鳳眼中滿是淚水,聲音卻從她的指縫中泄露而出:「你是不是恨阿娘了?」
她忙從袖中取出一支通體漆黑的短笛,拿到顧傾墨面前,問道:「這是你的吧?」
顧傾墨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卻仍舊是裝出一副疏離冷漠的姿態:「別人送的。」
「不,不——」晉長安緊緊盯著顧傾墨,「這是阿娘給你的,叫墨音,你從小便帶著,上面這花繩還是阿娘給你編的,你戴了這麼多年,看上面這繩子都快磨破了。」
晉長安的親侍妙宣,卻在此時端了點心和茶水上來。
晉長安忙擦乾了臉上淚水,哽咽地對顧傾墨道:「你,無妨,這些,這些都是我在你昏睡的時候做的,你,你嘗嘗合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歡,我再給你去做。」
顧傾墨忽而輕輕地嗤笑了一聲,這將晉長安同妙宣都嚇了一跳。
顧傾墨仍舊是冷著那雙微紅的雙鳳眼,聲音低沉喑啞,帶著諷刺和自嘲:「草民如何當得。」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了先前那句話,每個字都是從她嘴裡細細研磨後方才吐出,重重的砸在晉長安的心上,像是要撕下晉長安的面具。
「您就吃點兒吧,」妙宣見顧傾墨神色冷漠,小心翼翼地勸道,「娘娘做了許久呢。」
顧傾墨立即一個冷眼掃過去,那雙幽暗的雙鳳眼像是一根釘子般,瞬間將妙宣的魂魄釘在了原地,一動不敢動。
那是她的阿娘為她做的點心,何時需要別的什麼人來勸她食用了?
也不對,如今已不是她的阿娘了。
晉長安招手讓妙宣退下。
顧傾墨卻啞著嗓子,從喉嚨中逼出一聲近乎死亡的聲音:「皇后娘娘若知道了我是顧家神童,便也該知道,我的阿娘,乃是大晉最最高貴的桑瀧長公主殿下,顧右丞的正妻晉長安。」
「而她,早死在了十年前的顧家大火之中。」
晉長安望著她那冷漠到冰底的目光,忙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小七,阿娘還活著,還好好的坐在你的面前,阿娘多高興能見到你。」
「你只當我們是死了吧,」顧傾墨啞著嗓子冷聲道,「顧氏遠牧一族哪還有人活著?他們死在芍山,死在盛京,死在你兄長晉誠的狼子野心之下!」
「不!不是這樣的——」晉長安被顧傾墨低沉的聲音壓制地渾身發抖。
「不是這樣?」顧傾墨苦笑著望著晉長安,「那天是我阿姐的訂婚之日啊,我和阿淮前一日興沖沖地跑去離人坡等阿爹和阿兄回家,我和他們已經許久未見了。」
顧傾墨模糊了雙眼,她雙手撐著床,卻還是略感無力:「可最後我顧家上下同乘風二十萬將士皆死在了那個萬家團圓的中秋佳節!若非若姨拼死相護,只怕我也是身首異處,無人埋骨,最終做個孤魂野鬼,只能下地獄向閻王訴諸冤情!」
「可誰知,我們大晉的桑瀧長公主竟未命隕盛京。」顧傾墨冷哼一聲,卻是將晉長安嚇了一跳。
「而今我竟不知,當年是否是你與晉誠同謀害死我父兄長姐,清掃這天下阻你歸北之路的絆腳石,好讓你成為這後燕高高在上的皇后殿下,與你畢生所愛之人相伴終生呢?」
「啪!」晉長安淚如雨下,卻是渾身顫抖著打了顧傾墨一個巴掌。
那麼重,打的顧傾墨半邊臉火辣辣的疼,卻都比不上心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