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量天下士

2024-08-19 16:32:45 作者: 長亭落雪

  賀南風點頭,如玉的指尖在銀白秤桿上輕輕拂過,一面解釋道:

  「相傳婉兒將生時,母親鄭氏夢到一個神人,遞與她一秤道:『持此稱量天下士』。鄭氏因而料想腹中必是一個男孩,將來能稱量天下人才,誰知生下地來,卻是個女兒,鄭氏心中還甚是不樂。」

  紅箋默然聽著,神情專注。

  「本以為不過夢境罷了,未想婉兒出不但落得美麗脫塵,還聰慧絕倫,文才無雙。待往後更得女帝賞識,以女子之身專秉內政,代朝廷品評天下詩文,果然應了夢中『稱量天下士』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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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箋聽完,思量道:「所以,長公主是把小姐比作上官婉兒嗎?」

  說起來,她家小姐也是同樣美麗脫塵,聰慧絕倫,文才無雙,如今又做了女官,這樣一比,倒真像當朝婉兒。

  賀南風淡淡一笑,沉吟片刻,道:「她不是將我比作上官婉兒。」

  「那是什麼?」

  「她是,將自己比作武曌。」

  唐朝上官婉兒因受了女皇寵幸,才得以稱量天下士。如今,她送賀南風這樣一桿秤,便是點明她能做她的武皇。

  紅箋愕然愣住。

  武曌,千古唯一的女帝武則天,小姐這意思是,長公主是表明自己將染指皇權麼?

  雖上回在圍場裡,她也隱約感覺小姐和盛元長公主的言語機鋒頗有深意,但誰會想到兩個女子,竟然談論的是皇權之事!

  賀南風依舊神情淡淡,並不覺自己這句話有多驚世駭俗,一面抬手回袖,一面側頭道:「收起來吧。」

  「是。」

  話音剛落,便聽外頭尺素道:「小姐,段靜來了。」

  「進來。」

  段靜白日進出時,穿著與幾個丫頭相仿的衣裙,雖平素行走刀劍之中,偶爾安寧下來,便能看出女兒家破瓜年華的風韻和秀美。

  她進門時,賀南風剛回身坐下,明明豆蔻年華,又那樣美麗溫柔,卻比自己行走江湖所遇那些三四十歲大人物,還有不怒自威的氣派。便還是如此拱手做禮,規規矩矩道:「小姐。」

  賀南風點頭,示意尺素上茶:「有消息了麼?」

  段靜接過道謝,隨即搖了搖頭,道:「屬下親自布人將兆京各處都掃了一遍,也並未見到小姐畫像中的人。」

  說著,紅箋接過畫卷,展開一看,正是柳清靈。

  細眉杏眼,桃花瓣一樣的臉頰,明明美麗卻又總叫人覺出幾分淺薄和狡黠,大抵考慮到兩年生長的變化,與之前所見的柳家小姐,還有些細微區別。

  無人知這是賀南風前塵記憶中,長大的柳清靈模樣,若今時對方還活著,就跟這畫像一模一樣。那麼若柳清靈真的回了兆京,宮內有李昭玉,宮外有未光和玄冥,挖地三尺一般的搜尋,一定可以把她找出來。

  但偏偏沒有。先前進宮謝恩時,李昭玉便說後來細查,得知那侍衛和一個宮女常往來,但找到時才得知,對方前幾天便失足墜井死了,也是個從前柳嬪宮人。之後她將宮婢女官都篩了一遍,並未見到柳清靈,大抵對方知曉事情暴露,隱在民間。

  而今段靜又回復,也未找到。那只能說,要麼是賀南風疑神疑鬼,柳清靈根本就死在北陰了,不曾回來;要麼就是她知曉會被搜查,躲到了京外。天下五湖四海,要尋得如何容易。

  但她若要報復,絕不會逃遠的。所以大可能,是賀南風多想了。

  於是便聽段靜繼續道:「小姐真的確信,是柳清靈回來了麼?」

  賀南風沉吟片刻,道:「昭玉姐姐派去北陰查訪的人還未回來,她的生死去處,不得而知。」

  歷來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官家小姐,在那般奔波和折磨下,多半是早命喪黃泉的。

  「但我知道是她。」賀南風卻道,隨即淡淡一笑,不緊不慢舉盞輕輕啜了口茶。

  段靜不解:「那為何,屬下們蛛絲馬跡都不曾尋到?」

  賀南風放下茶盞,一面道:「有兩個可能。」

  「是什麼?」

  「一是她有人相助,且對方勢力足以包庇周全,讓我們觸及不到。」

  段靜愕然,宮內禁軍統領李昭玉,宮外未光和玄冥同時出手,力度就算比官府徹查,也毫不遜色,任何角落都難逃過,對方居然有恁般強大的手腕麼?那會是誰,是皇上,還是皇子?

  「第二,是她也有人相助,但真正能躲過搜查,卻靠她自己。」

  也就是柳清靈無論如何,都是有盟友在的,否則憑她自己,或是柳家人,根本做不到圍場刺殺的事。區別只在於,相助她的人勢力大小。

  段靜一愣,道:「靠她自己?」

  賀南風點頭,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似尋摸片刻,取出其中一本翻至一處,遞給對方。

  段靜接過,見是《戰國策》,翻出的那頁,則是其中《趙策》第一篇。隨即,目光在賀南風白皙纖細的手指引導下,看到這麼一段文字。

  「豫讓又漆身為厲,滅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為乞人而往乞,其妻不識,曰:『狀貌不似吾夫,其音何類吾夫之甚也。』又吞炭為啞,變其音。」

  講的是戰國時趙襄子殺死了智伯,智伯的門客豫讓堅信士為知己者死,謀劃要刺殺趙襄子報仇。卻被認了出來沒有成功,於是在身體塗上生漆,剃去鬍鬚和眉毛,又割破臉皮,改變容貌裝作乞丐。他的妻子都認不出出他了,說:「你的長相面貌不像我的丈夫,說話的聲音怎麼像我丈夫。」於是豫讓又吞咽木炭,使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才找准機會刺殺趙襄子,後來事情敗露而死。

  段靜恍然大悟,隨即又不禁愕然道:「小姐是說,柳清靈為了報復,寧可毀了自己原本的容貌,所以才搜查不到?」

  那要到底多大的仇恨,多麼決絕的心思,才能做出這種事情!

  賀南風一笑,道:「不管是否毀掉容貌,總之這幅畫像大抵是找不出來的。」

  「那我們該怎麼做?」

  賀南風思量片刻,道:「敵暗我明,但有一個地方,她應該會去。」

  「什麼地方?」

  「你派人盯著護國公府,尤其宋四公子身邊,一旦有可疑女子出現,便回報於我。」

  她若真的回來報復,還有這樣堅固的情愫,那麼只怕也沒有放下心愛之人。

  段靜並不知曉柳清靈從小鍾情宋軒的事,但還是點頭應下,又簡略說了近來玄冥堂的事,便恭敬退下。

  尺素送對方出門時,遠遠聽到隔壁傳來的嘈雜之聲,再進屋時便把房門合上,免得吵到賀南風看書。

  八月初九是大房堂小姐賀雪嵐出嫁的日子,雖然自聶女進門後,賀傳幾乎就沒管過幾個女兒,但好歹是婚嫁喜事,臨近月底這些時日,便都熙熙攘攘熱鬧起來。

  綰夫人與賀凝雪倒礙不過情面,時常過府幫忙,又或者說一個對聶月瓊好奇,一個對婚事充滿新奇,正好藉機再探個究竟。然賀南風除了預備添妝時前去瞧一眼,其他時候基本當做不知一般,東西兩府也沒人膽敢說半句不是。

  畢竟,侯老爺的三小姐如今可不只是名門貴女,還是皇上親封的北燕雙姝之一,更是開朝來第一個女翰林,賀家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幾乎將其奉若神明,連外出買菜時跟外人提起,都個個與有榮焉誇讚不斷。

  於是沒過多久,街頭巷陌議論之事都從北燕雙姝萬壽節的一展風采,變為一文一武同朝為官,再變為李家小姐如何武藝超群,賀家小姐如何知書達禮。民間小夫妻偶有口角的,夫婿若再用「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或是「婦人之見難登大堂」之類的話責罵,妻子便可底氣十足地以兩家小姐作為還擊。

  「怎麼,你認為你比賀家小姐聰明?」

  「你勝過李家小姐了?」

  「你能一打四?」

  「你會寫一筆書畫一筆詩?」

  ……

  父兄夫婿們經常被如此聞得啞然,漸漸從民間延到官家後宅,尤其翰林院一眾文官更常被拿來與賀南風做比,諸如宋軒這種堂堂狀元出身,卻還不及賀南風憑空加封官品高的,更成為旁人私下嘲諷的對象。

  使得紅箋聽聞時,便不由笑說:「小姐而今雖未做內閣舍人,但已然能稱量天下士了。」

  如此情形,一直持續到八月底,才被寧王造反的消息打斷。大家轉而開始討論王守明帶兵評判,以及護國公世子宋漣主動請纓同行的事。

  當然,這是後話。此刻侯府的翰林女侍學,正一面獨下象棋,一面聽兄長講述朱家假兵器一案,查出的線索。

  「你之前說得對,朱家長子朱敇果然並不主事,朱磐近年多病,朱家幾批兵器都由次子朱麟督造,還有朱家庶出的二叔朱振在旁協助。但這兩人似乎並未來京,得前往太原才能查探。大哥就聽你的,先找機會拜訪了朱家大小姐。」賀承宇說時,似有幾分猶豫,但還是繼續道來,「但她說她並不參與家族的事,還問我打聽這些做什麼。」

  賀南風頭也不抬,淡淡「唔」了聲。

  賀承宇打量著妹妹,一面道:「我不好說明,只得告辭離開。但我離開時,又被她叫住,問我為何會來找她。」

  「大哥你怎麼說的?」

  「我說,是我回來偶然提起,妹妹因為菊花厭金這一點,看透了她的身份,所以我才去的。」

  賀南風一怔抬眸,隨即淡淡一笑:「大哥你倒是老實。」

  賀承宇仿佛想起朱家小姐那雙明亮的眼睛,有幾分跟妹妹一樣的聰慧,不由俊臉一紅,道:「不這樣說,我也不曉得如何解釋。」

  否則一個外男私下拜訪人家小姐,於情於理都不合適。若道是自己從僕人剪花察覺的蛛絲馬跡,又難免有損男兒氣概……

  也是,賀南風點頭,問道:「那她如何說的?」

  「她說,」賀承宇頓了頓,站起身來,從袖中掏出一張帖子,「約你去陶公居看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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