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能滾

2024-08-15 16:59:57 作者: 長亭落雪

  她今時已給了宋漣偈語,若他還不知防備,那便實在是扶不起的阿斗,國公府如此也實在無法了。所以這般事情,本來並無需提醒。

  何況那些個妓子中,也有個別因前塵其他原由,她不想揭穿的人。

  此刻,賀南風似乎對宋軒驚訝中帶著幾分恐慌的模樣十分得意,沉寂片刻,悠悠道:

  「本小姐來書院,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是你非要招惹。宋軒,本小姐可警告你,你和你母親一切行事,早被別人看在眼中,你若識相便勸她好生放棄罷,庶子女流,到底難成大器的。」

  她這話說得傷人,即便對方是宋軒,自己心頭也有幾分不忍。

  庶子女流,難成大器。這是世間從來就有的說辭,也是多少人扎在心上的一根倒刺。多少庶出者因身份仰人鼻息,一生鬱郁;多少女子因為不是男兒,便被束縛才學智慧,被迫在女戒女德中畫地為勞。

  賀南風不是庶出,卻深知前塵今時兩個姐姐的苦楚。大姐賀清嘉為了謀求姻緣只能依附陰狠毒辣的祖母,結果落得個死於山賊的結局;二姐賀凝雪自知身份卑微,便從小養成了察言觀色、圓滑虛偽的性子,以求在後宅之中明哲保身。

  她前塵不覺懂,而今回頭看去,方覺世上庶出兩字,真是多少人夜半驚醒的夢魘,也是背負一世的詛咒。何況賀南風本是女子,自然明白塵世對女子的不公,否則當初父親賀佟也不會被迫將《史記》《漢書》都換走,給她一把墜著玉石的團扇學習女紅。

  

  可這時卻偏偏,要用庶子女流,來重重地扎痛宋軒和他母親,這是他們多年捆在身上的枷鎖,是午夜夢回都不敢觸碰的傷疤。

  果然,少年明亮的眼眸幾度黯淡,抓住她衣襟的手,也慢慢放了下去。沉默許久許久後,才緩緩道: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說你們,因為賀南風方才提及「別人看在眼中」,而她只是一個十一歲不到的小娘子,必定身後還有其他人操縱。

  「因為我和我娘都是庶出,就不配為自己打算麼。」

  這世上嫡庶之爭,又非宋家一戶,這世上為命運掙扎的庶子,也非他宋軒一人。而他如何,又跟她文敬候府有什麼關係?她為何要幾次三番,多加傷害?

  賀南風面對這樣的宋軒,一時間又不知如何回答。他那樣英俊的眉眼,冷寂裡帶著清晰可見的孤獨和悲傷,叫她驀然想起,前塵清風寺外,海棠花林中的吹笛少年。

  當年輕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檣南浦,幽恨無人晤語。賴明月、曾知舊遊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奈何人間寂寥,公子無處可宿,也無歸路。

  若在前塵,她恐怕便要不顧一切抱住對方了。但今時早就學會心狠,微微沉吟後,冷笑道:

  「你不知聖賢書中講,盪兵振亂,長有道而息無道。然非義之兵,天下得而誅之。」

  宋軒一怔,愕然看著對方。

  「盪兵」「振亂」,是《呂氏春秋》中專講攻伐的兩章,意在反駁墨家「非攻」學說,認為合理、正義用兵必不可少,才能「長有道而息無道,賞有義而罰不義」,拯救萬民與水火。然兵有賊寇,則該為天下群起而攻之。

  賀南風以此為喻,是說宋軒自認為自己和母親所有行事天經地義,就如同盪兵振亂般,其實卻是賊寇行徑,任何人都應該阻止。

  他早聽說文敬候府詩書傳世,卻不想賀南風一介女流,小小年紀便有這樣的見識和氣魄,而對方進書院一個多月來,竟全然做到低眉順眼從不顯露。即便大哥宋漣時常一通胡亂瞎說時,也能裝出單純真誠的聆聽模樣,才在上上下下都十分討喜。

  胸有溝壑,又腹懷心計,哪裡像一個尋常十來歲的文官小姐。

  宋軒沉寂許久,才開口緩緩說了兩個字:「虛偽。」

  賀南風聞言一笑,毫不在意:「你不也是一樣。」

  整日伏低做小,其實心頭毒蛇盤踞,只等有朝一日,便反咬回來。

  「你——」宋軒凝視著她,剛要再說什麼,忽然目光一轉,隨即便將賀南風往側身猛地一拽,兩人一齊跌下馬來。

  「你做什麼!」賀南風摔得生疼,剛要起身責罵,又被對方按住肩膀,接著臉被推反,就看到身旁不遠處,插著一支黑色尾羽的三寸小箭,立刻明白過來。

  好險!若非宋軒這一拉,她就中箭了。

  賀南風對江湖之事了解不多,但還是一眼認出,這就是民間山野賊寇常用的一種小型武器,箭頭抹上毒藥,再用竹筒吹出,制敵於無聲無息當中。前塵據說王守明剿滅江南賊寇後,就搜出數百箱這樣的東西來。

  也許首擊未中,隨即便是數道箭羽一齊射來,有的釘在馬背上,兩匹馬便一聲嘶鳴,迅速揚蹄奔開,但跑到不遠便倒地不起。留下驚魂未定的兩個主人在原地失了遮擋,只得連忙滾走。

  賀南風畢竟女兒嬌弱,就算這般情形,也動得不是很快。好在不遠處便有一道因為前些時日陰雨澆灌,而深陷下去的土坎。宋軒便一面脫下外衣格擋,一面拽著她的領口,似拎著一隻貓兒般向後躲去。

  他明明對她怒氣難遏的,卻又反而要顧她安危。賀南風心下不解,然鑑於事來突然,這般情形又有幾分難堪,畢竟剛才的狠話還在耳邊,就猶豫著想靠自己努力,於是一邊微微掙扎一邊向宋軒道:

  「你放下我,我自己能滾。」

  明明如此緊迫的時候,她這話入耳宋軒卻莫名想笑,無奈忍住將她領口狠狠一頓,示意對方想也別想,口中哂笑道:「你說現在射你的,是義兵還是不義之兵?」

  賀南風啞然,輕哼一聲沒再說話。聽出對方還有調笑心思,可見應付得遊刃有餘,也就索性垂了雙手,任由宋軒拖著退去。

  眼看就要到土坎,忽然一道鳴鏑聲響破空而來,身長和氣勢都與先前雨點般的攻擊全然不同,猶如一道炸雷。

  宋軒察覺,神色頓時凝重下來,未及片刻思考,提起賀南風向後一甩,便將對方扔進土坎里,隨後自己也跌落下來。

  賀南風不由一聲驚呼,周身跌在帶著水凼的鬆軟泥土裡,剛想撐起,就被隨之而來的宋軒迎面壓倒回去,就見他背上赫然插著一支長箭。

  霎時明白,他方才看到飛箭襲來便將她甩在背後,自己用身子擋住了那一擊,才會這樣無力地摔落下來。

  這,怎麼會這樣?賀南風震驚而又無奈地閃過一個念頭,凝起雙眉來。

  前塵寒山賊寇之事,並沒有聽說有學生中箭傷亡啊。

  山賊野寇,不僅江南山地水路中盛行,西北一帶險惡山嶺中也自來就盤踞不少。不過景帝早年封地就在雍、涼一帶,故而著力整治過不少回,沒有江南那般猖獗罷了。

  前塵賀南風身在府中,便聽說因為北地陰雨的關係,不少山賊也米糧不繼,便重新離巢劫掠百姓,遭到西京官府合力圍剿,無奈想要逃出關外又被封鎖邊境,後來有一小撮領頭的竟冒險潛入寒山之上,將書院裡一眾名貴子弟綁做人質,威脅官府滿足大量條件。

  但賀南風早知此事,卻不曾對任何人做出提醒,則是因為,整個劫持事件並沒有多大影響。

  山賊們不知何種手段先下藥放到眾所有師生,卻唯獨被多年遊學,不僅知曉江湖行事還頗為精通藥理的王守明一眼識破,之後憑一己之力放倒數十個看守山賊,又趁夜色用燈光向山下官兵傳遞信號,裡應外合將賊人一網打盡。

  寒山上下除了後續解毒和調理身子花些時間,可謂無一傷亡。而這件事也成為王守明先生由文理大儒步入官場政治的轉折點,一身文治武功開始被皇帝看到,傳旨召入京城,才有之後建立功勳的機會。

  她若插手,就也許會剝奪王先生的一世功名,而對方是一個博學且極其正直的人,就像後來常在師徒書信往來中,常告訴夫君凌釋的那四個字,「心向光明」,更是千百年來難得允文允武、才德雙備的一代名臣偉人。

  賀南風尊重這樣的人,更想結交這樣的人,所以不必要時,決不會影響對方的人生。何況王先生早年便與他父親賀佟,也是好友。

  但不曾料到的是,怎麼自己會提前在山下遇到賊寇,還叫宋軒為維護她中了箭。

  難道前塵那撮山賊之所以無聲無息摸到書院,就是從後山這片斷崖密林上去的?而她剛好撞在這裡,所以要被滅口麼?

  然而不及細想,只覺陽光忽然灰暗,抬頭就見土坎之上,站滿了居高臨下的灰黑人影。

  真是陰溝里翻了船,她暗想,不由嘆氣,只覺宋軒的溫熱鮮血順著衣裳流下,將她胸口腰間打濕大片。

  隨即便聽一聲沙啞又陰沉的男音道:

  「把他們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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