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飛醋意

2024-08-15 16:59:08 作者: 長亭落雪

  賀南風沉吟良久,才緩緩抬頭,道:「沒有什麼,不過從前一些小事。」

  那宋軒也才十三四歲年紀,又一直安安分分,照理說確實不可能結下多大仇怨來。

  雲寒點了點頭,思量片刻,道:「我之所以這般問,是因為你方才說為一個人來時,我曾在凌釋和宋軒之間猶疑。」

  賀南風一怔,訝然道:「宋軒?」

  為什麼會以為她來書院是為宋軒,她對他那樣冷漠,似對方完全不存在一般,怎麼還會叫人這樣想?

  雲寒一笑,看著她道:「你對這兩人全然不同,但或遠或近,少女心思,誰又分得清楚。」

  意思是說,她對凌釋是靠近,但不少這般年紀動了春心的女兒家,會面對自己心上人時反而端莊拘謹,以至於顯得過分冷漠,生怕被旁人看出心事來,所以便是最遠。有人近,可能因為表親情分,有人遠,也可能因為正是心頭所屬。情情愛愛之事,難以分清。

  賀南風不由愣住,她此前從未思考過這些,一時間愕然不已,陷入沉思中。半晌才抬眸,看著對方道:「那七哥又是怎麼知道,我說的是凌釋呢。」

  雲寒道:「因為你後來說要了解他,你看也不看聽也不聽,如何了解。」

  原來若非後面的話,還真的這般叫人分不清楚。賀南風心下恍然,眉頭微微蹙起,似千軍萬馬兵臨城下一般嚴肅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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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寒看在眼中,沉寂片刻,道:「但旁人如何看待並不要緊,你自己明白就行。」

  就如他一樣,就算因為一路行事被人詆毀斷袖之癖,也並不打算做任何解釋。賀南風知曉表哥這是在寬慰自己,大抵神色過於嚴肅了些,於是勉強一笑,抬眸道:

  「南風明白,謝謝七哥。」

  「嗯。」雲寒點頭,示意對方可以離開了,又忽然想起什麼,叫住賀南風發道,「你為誰而來這件事,表哥不會多做評說,也不會告訴別人。」

  「謝謝七哥。」

  「但你畢竟是個女兒身,」雲寒上前兩步,似仔細打量對方形容,頓了頓,繼續道,「若被人發覺,總是於己不利的。」

  賀南風道:「南風明白。」

  她在外時一切打扮行事都很注意,何況,如今身段確實男女不分,說起來既有利又頗是無奈。

  雲寒抬手在她耳垂輕輕一點,道:「你今日遮掩耳洞的脂粉便未塗好,但凡誰離得近些,再有心一瞧,就會看出端倪。」

  畢竟沒有哪個世家子弟,無論嫡庶,會從小打耳洞的。

  賀南風愕然抬手,摸向了自己的耳垂。就如每天把眉毛塗濃一般,她確實有每天都用脂粉小心遮掩耳洞,不叫旁人瞧出半分破綻來,但畢竟不是隨時都帶著鏡子,也不是一直關注著,總有不小心磨去的時候。

  雲寒一笑,自己轉身走向桌案,似布置什麼,片刻,回頭向賀南風招手:「你過來。」

  賀南風雖是好奇不解,還是聽話地走了過去,便見對方用一支小巧的銀竹兔毫筆蘸了調勻的淡淡白墨,嘴角勾著溫和笑意。

  隨後一手托著她的側臉,一手執筆輕輕在耳垂上微微一磨,那處隱約露出的灰紅小洞便悄然無蹤,留下平平整整的一片白皙肌膚。

  雲寒人冷,手卻是光滑溫熱的,觸及賀南風白玉般下巴時明顯輕輕一頓,手指也微微動了動,大拇指便觸及了她盈潤淺紅的小巧嘴唇。也許那唇瓣實在膩軟得很,到他畫完將手收回袖中時,便輕輕摩挲。

  他靜靜看著賀南風,看著小娘子還未長開卻已容色不凡的眉眼,眼前便閃過許久前秋葉飄飄的濟州。

  「月來一簾飛絮影,花去半卷行雲聲。」

  但行雲是無聲的。所以當初那穿著緋紅斗篷的小丫頭,看著紙上雙句似有思索,片刻抬頭問他:「七哥,雲聲是什麼聲?」

  十來歲的少年面容似玉,聞言一怔,道:「就是雲的聲音。」

  女娃想了想,燦然一笑:「我知道,是哐——哐——哐——邦邦——」

  少年蹙眉:「雲聲怎麼會那麼難聽?」

  「打雷的聲音啊,不是雲打雷才有聲音嗎?」

  少年搖頭:「肯定不是。」

  「唔,」女娃又想了想,福至心靈,「那就是嘩——嘩——嘩——下雨的聲音!」

  少年聞言不由笑了,摸了摸女娃的頭,道:「你說是,便是吧。」

  女娃眼眸明亮,細細盯著他,似看出什麼一般,昂著小臉道:「七哥這樣敷衍,就是南風說的不對。」

  少年一怔,一時間覺得對方思量合情合理,自己啞口無言。

  「那七哥帶南風去聽雲聲好不好?」

  他也不知何為雲聲,畢竟行雲太遠,凡塵哪裡聽得見。不過看著女娃娃期許的模樣,還是點了點頭。

  於是那天下午就帶著對方登上後山,試圖離得近些,能聽到行雲聲響,可惜山頂只有呼嘯不斷的風過耳畔,晚間回來後,體弱的賀南風還因為受涼,喝了半月湯藥,叫他被父母好一通埋怨。

  如今回想,倒是幾分有趣。雲寒一笑,搖了搖頭,一面俯身,將毛筆洗淨。

  「好了,去吧。」他道,看了看對方清澈的眼睛。

  賀南風含笑道謝,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雲寒便放好筆,開門送她出來。

  白衫如雪的雲七郎同相似的打扮的弟弟,一起走在初開的桃花旁,那形容,真美得似畫裡一般。

  前者不知想到什麼,微微沉寂後,向賀南風道:「還有就是,郁輪袍那般詩,以後不要做了。你便不喜唐夫子,也不要這般取笑人家。」

  果然不愧雲七哥,必定一聽就知曉是她所為,但言語卻絲毫不帶責怪,只善意勸阻之後再做。

  賀南風深感被親人理解的幸福,便燦然一笑,點了點頭,映襯著陽光下的桃花,姣美無比:「我一定聽七哥的話。」

  雲寒便也笑了笑,抬手在雲聲頭上溫和拍了拍:「那就好,去吧。」

  「嗯。」賀南風歡歡喜喜,邁著小碎步走開。身後雲七郎目送對方不見,才也含笑轉身離去。

  此情此景,旁人只會覺得雲家兄弟關係親昵和睦,連雲七郎這般清冷的人兒,都露出那樣溫和寵愛的笑容。偏因為擔心小公子被忽然叫走,會遇到難事,而一早默默候在花園裡的人,卻是凌釋。

  是早覺熟悉,早發現她有耳洞,又早聽她自稱「南風」,早日夜相陪里,習慣了吟吟淺笑的凌釋。

  是故遠遠見那兩個神仙般的白衣公子,在花邊笑容溫柔、舉止親密,神色便不由慢慢暗了下來。直到兩人都離去很久,他還靜靜站在原處。

  而這一幕,賀南風自己並不知曉。只一下午都未見到對方,不由覺得奇怪。直到晚間回屋,看到逸王世子早換了衣裳,正盤坐在床上安靜看書,便笑著湊上前去,卻又不想被凌釋背身躲開。

  於是這才注意到,公子俊美的眉眼中,明顯帶著先前不見的冷淡。

  賀南風微微一愣,還是依舊含笑道:「阿釋哥哥這是怎麼了?」

  凌釋不答,自顧自翻過一頁,好似身邊根本沒人一般。

  賀南風不明所以,想了想,轉眼見對方拿的是北宋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便假意求學道:「阿釋哥哥,那天宋世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才勝德是小人,故而難養,那女子又是為何?」

  君子小人,才德之論,出自《資治通鑑》《 周紀》一節,原文是「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是故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凡取人之術,苟不得聖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則?君子挾才以為善,小人挾才以為惡。挾才以為善者,善無不至矣;挾才以為惡者,惡亦無不至矣。」

  此篇為司馬光的用人標準,表明德才兼備的聖人最好,有德無才的君子次之,哪怕無德無才的蠢人,也比無德有才的小人好,「寧舍才而取德」。因為有才無德的小人若得重用,對天下民生危害極大。

  雖則那天宋軒罵她,是罵的小人,但賀南風的意思卻是,小人因為無德故而難養,是有理有據不容辯駁的,那天下女子,各不相同百花齊放,為何就跟小人論做一樣了?

  凌釋看出她明顯找話題搭腔,又確實不禁對一個閨閣女兒,竟讀過這本帝王政客奉為圭臬的書,有幾分意外。頓了頓,還是淡淡道:

  「孔子聖人如此,當初都認為武王十大功勳之臣中有女人,所以算不得十個。不過先賢偶爾狹隘之語,你在意這個做什麼。」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也出自《論語》,後人有自欺欺人、牽強附會的,說是古時禮義所限,孔夫子並非輕視女人。那《泰伯》一篇所載:「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又如何解釋?

  不過自來女子被輕,受世俗時代所限,聖人也不能免罷了。便直到而今,也是一樣,論起來,漢唐鼎盛時還要好不少。

  凌釋身為男兒,又生於貴胄,卻小小年紀早有這樣見解,認為所謂對女子的束縛評說,不過古往今來狹隘之見罷了。難怪前塵一世,她的夫君都未曾想要妻妾成群,也未說過半句男女之別的話,甚至哪怕王妃那樣冷漠,他依舊總勸父王體貼妻子,少耽於其他女色。

  她的阿釋,真是個天生溫柔的妙人兒。

  賀南風眸色淺淺含情,笑了笑道:「釋哥哥真與旁人不同。」

  她目光真誠,凌釋卻依舊神情淡淡,隨後瞥了她一眼,道:「是麼,我還以為在雲十九郎眼中,人人都是一樣的。」

  賀南風一怔,蹙了蹙眉,模樣不解。

  然凌釋並不再理她,自己又垂頭安靜看書。

  賀南風遲疑片刻,側身坐在對方的床沿上,依舊神情溫柔道:「怎麼可能人人一樣,阿釋哥哥何出此言呢。」

  凌釋沉寂,半晌,才抬起頭來,看向她緩緩道:「你方才提到女子小人,頗有幾分替天下女子不平之意。但這世上無論男女,最要緊的是愛惜自身。」

  賀南風又是一怔,不明白對方的話。怎麼忽然,就到愛惜自身了?

  「無論男女,如果對人人親密,」凌釋繼續道,「半分不曉得潔身自好,那她對旁人的好,也沒什麼意義。」

  他,他這是在暗指她輕浮麼?

  賀南風這才赫然明白過來,不知對方是看出自己女兒身份,還是即便當做對他窮追不捨的男子,總之,是不知為何認定她三心兩意,不曉得潔身自好了。

  這,這是如何來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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