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宛州碼頭奮起殺夫 這一次,她……
2024-08-13 16:37:43
作者: 平林漠漠煙如織
未到飯時,宛州城外運河碼頭的譚記客棧冷冷清清的。
宋甜枯坐在客棧一樓正對著大堂的房間裡。
房間的門被黃子文從外面鎖上了。
明明是春光明媚的三月,可宋甜覺得寒冷似從骨髓里透出,把她整個人凍在了那裡。
她是宛州提刑所理刑副千戶宋志遠的嫡女,父親是五品武官,到底是如何落到如今這一步的?
說起來不過是親爹不疼,繼母狠毒,為了巴結大太監黃連,把她嫁給了黃子文這人面獸心的潑皮無賴罷了。
她手裡的銀子都被黃子文給揮霍光了,如今唯一能管束黃子文的黃連死了,她爹也死了,繼母閉門不納,她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早上下船時遇到了豫王的小廝琴劍,宋甜只來得及說了句「救救我」就被黃子文拽進了譚記客棧,不知道琴劍會不會把這件事稟報豫王,不知道豫王會不會派人來見她……
應該不會吧,她未嫁時雖見過豫王幾次,可豫王位高爵顯,怕是早忘了當年那個羞澀寡言的小姑娘了……
外面傳來一陣調笑聲。
是黃子文和鄭嬌娘回來了。
隔壁房門打開又被關上。
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就是叮叮噹噹的開鎖聲。
黃子文摟著鄭嬌娘踉踉蹌蹌走了進來。
酒氣在屋子裡瀰漫開來。
宋甜擡眼看向黃子文。
黃子文清秀白皙的臉上泛著紅,一雙桃花眼盈盈含水,分明是吃醉了酒的模樣。
他看見宋甜坐在那裡,眼神迷離笑了笑,鬆開鄭嬌娘,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展開後杵到了宋甜面前,把紙抖得嘩嘩響:「沒用的小賤人,老子把你給賣了!二百兩銀子,足夠我和嬌娘快活度日了!」
宋甜眯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張賣身契。
白紙黑字,硃砂手印,清清楚楚,她被黃子文賣給了行商蕭慶為妾。
繼母篤信佛法,常招攬姑子在家宣唱佛曲兒,夜深了就說些市井閒話,其中一位王姑子曾提到過這位販棉花的行商蕭慶。
蕭慶打著販棉花的旗號,其實專在宛州各縣招搖撞騙,以娶妻納妾為名買良家婦女在宛州城外碼頭做私娼。
不曾想有朝一日,當時為受騙上當女子嘆息的她也成了蕭慶手中的貨物……
宋甜看向黃子文,沉聲道:「這蕭慶專門買良為娼,我是官家女,若是吵嚷開去,這張賣身契也只是白紙一張!」
鄭嬌娘是宛州碼頭的私娼出身,當初就是經蕭慶的手淪落風塵的,自然清楚蕭慶的套路,聞言眼波流轉看向黃子文,拽著黃子文的衣袖嬌嬌道:「我的哥哥,這可怎麼辦?咱們在書院街打的金釵,在成衣鋪買的衣裙,還有要典的房子——」
黃子文沒想到宋甜都落到這地步了,還敢在他面前擺官家女的架子,把手裡的賣身契遞給鄭嬌娘,伸手就要打宋甜。
宋甜見狀,跳起來便往外沖了出去。
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
黃子文沒想到宋甜居然還敢逃,忙追了出去。
他到底是男人,腿長力氣大,三兩步趕上前去,左手採住宋甜的髮髻,右手握拳劈頭蓋臉砸了上去,口中喝道:「賊婆娘,夫為妻綱,丈夫賣妻子天經地義,敢不聽男子漢的話,老子先打你個臭死!」
宋甜只覺得腦袋一震,眼前發黑,耳畔都是拳頭落下的聲音。
客棧大堂里稀稀落落坐了兩桌客人,見狀都看了過來,卻無人起身阻止——漢子打婆娘,旁人管什麼閒事?
黃子文有心把宋甜打怕,讓她再也不敢逃走,乖乖跟著蕭慶去做私娼,因此下手極狠,拳頭雨點般落了下來。
宋甜被打得撲到了櫃檯上,一眼便看到了桌子上擺放的切羊肉的匕首。
她心一橫,一把把匕首拿起握在手裡,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轉過身朝著黃子文捅了過去。
捅進去,拔=出來,再捅進去。
鮮血飆出。
宋甜覺得臉有些癢。
原來血濺到臉上熱熱的。
她不管不顧,握著匕首在宋子文身上扎著捅著。
既然動了手,那就一起下地獄吧!
黃子文沒想到一向嬌弱的宋甜居然會反抗,力氣居然還這麼大。
他滿臉驚愕,鼻口流血,捂著肚子委頓在了地板上,鮮紅的血浸透了新置辦的墨綠錦袍,起初宋甜捅一下他就抽一下,最後就一動不動了。
鄭嬌娘扶著門框滑了下去,整個人癱坐在那裡,裙子濕漉漉的——她被嚇得尿失禁了。
客棧里靜得嚇人,所有人都呆呆看著大堂中央已經成了血人的宋甜。
到了此時,宋甜反倒冷靜了下來。
因爹爹是提刑所理刑副千戶,書房裡放了不少有關律法的書,宋甜常在書房找書看,對本朝的律法頗為熟悉。
丈夫殺妻,大都可以脫罪;而女子殺夫,卻多是凌遲。
這世道,對女子何其殘酷。
宋甜果斷拔出匕首,為保證黃子文死透,又在他喉嚨處心口處扎了好幾下,然後在黃子文身上蹭去血跡,對準自己的心臟用力刺了進去。
劇痛如期而至。
「宋甜——」
聲音……有些熟悉。
宋甜下意識擡起頭向前方看去。
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疾步而來,單膝跪下,伸手攬住搖搖欲墜的宋甜。
鳳眼清澈,鼻樑挺直,肌膚雪白,圓領白袍,俊美清貴仿若神祇……是豫王啊!
宋甜怔怔看著豫王趙臻,眼淚自眼角流出:原來,你真的會來救我。
可惜,晚了一步。
麻痹感很快瀰漫開來。
宋甜閉上了眼睛。
若是能重來……
若是能重來,那該多好……
接下來的一切,如同一場夢。
宋甜似旁觀者一般,看著一幕幕發生,卻無能為力。
她看到豫王打橫抱起了她的屍體,轉身向外走去。
她看到豫王把她安葬在了洛陽城外北邙山皇家陵園內,就在豫王生母端妃的墓室一側。
她看到清明節細雨綿綿,豫王帶了琴劍騎馬到了北邙山,給她焚燒紙錢,一向沉默寡言的豫王對著墓碑自言自語:「宋甜,你怎麼這麼蠢?已經忍了那麼久,就不能再忍耐片刻?」
她看到遼人入侵,邊關告急,豫王奉召率軍千里奔襲,擊退入侵的遼國大軍,卻被素來信重的王府長史在酒中下毒,毒發身亡,終年二十二歲,歸葬北邙山。
看著白楊樹下的墳塋,宋甜輕輕道:「豫王,你先前還說我蠢,你也挺蠢啊!平常多有心眼,可是國家有難,你就傻乎乎奔赴邊關;別人遞給你毒酒,你就傻乎乎飲下……到最後戰功是別人的,皇位是別人的,國家是別人的,你只有北邙山這一座破墳,未曾成親,沒有兒女,連個祭拜的人都沒有……」
一滴淚從乾澀的眼睛滑出。
宋甜醒了。
青色的錦帳,上面蜿蜒著熟悉的深綠藤蔓——這是她的閨房?
宋甜坐了起來,游目四顧。
這的確是她未出嫁時的閨房。
可是,她不是死了麼?
宋甜擡手撫著胸口——她還記得匕首刺入心臟時的感覺,先是劇痛,然後麻痹感擴散開來……
背脊上涼涼的,全是冷汗。
到底是怎麼回事?
外面傳來腳步聲,隨著腳步聲和衣裙摩擦的悉悉索索聲,一個稚嫩的小女孩的聲音傳來:「紫荊姐姐,大姑娘還在睡麼?太太讓請姑娘去正房用晚飯呢!」
另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道:「是該叫醒姑娘了。元宵你先回去,我這就進去叫醒姑娘。」
聲音稚嫩的小女孩「嗯」了一聲,又道:「二娘和三娘在太太房裡商議晚上走百病的事,你問問大姑娘去不去。」
宋甜呆呆坐在那裡。
外面是她的丫鬟紫荊和繼母吳氏房裡的小丫鬟元宵在說話。
此情此景很是熟悉……
她想起來了,這是她十四歲那年的上元節……
宋甜記得這天晚上,她還是跟著二娘和三娘兩個姨娘出去走百病了。
也正是這天晚上,她第一次見到了初到宛州的豫王趙臻。
後來沒過多久,宋甜就在她爹和繼母的主持下與大太監黃蓮的侄子黃子文訂了親。
到了年底,她爹備了嫁妝,匆匆忙忙送她進京與黃子文完婚,以後的事情實在是不堪回首,宋甜不願再想。
只是,她如何會回到了十四歲的時候?
宋甜確定自己是真實活著的。
她閉上眼睛,確定出嫁後那幾年苦難時光也的的確確是自己一天天熬過來的,刺殺黃子文的場景也是清清楚楚的,死後的那些事情也是她親眼看到的。
那她是重活了一次麼?
腳步聲越來越近。
紫荊沙啞的聲音傳來:「姑娘,該起來了!」
她說著話,撩起錦帳掛在了銀鉤上,又轉身拿了宋甜要穿的衣物:「姑娘,天氣有點冷,不如還穿那件杏黃織金襖子,到底暖和些。」
宋甜呆呆看著紫荊。
帳子內光線有點暗,可是紫荊右臉頰上那塊占據了半張臉的深紅胎記清晰可見。
紫荊,醜丫頭,傻丫頭,好丫頭,隨著她嫁到黃家,為了護她,被黃子文一腳踹飛,後腦勺撞到架子上放的一座仿古銅鼎上,當場去了。
也正是紫荊的死,堅定了她殺死黃子文的念頭。
宋甜好後悔。
這一次,她可得護好紫荊。
見宋甜大大杏眼裡含著淚,紫荊嚇了一跳,忙道:「姑娘你怎麼了?」
宋甜用手抹去眼淚,啞聲道:「我做了個噩夢。」
紫荊麻利地把衣裙理好,口中道:「夢是假的,不用當真。姑娘還是先起來去見太太吧,快到晚飯時間了,您再不去,太太又不高興了。」
宋甜低低應了一聲。
穿好衣裙,宋甜慢慢走到妝檯前。
紫荊見狀,麻利地跑過去,揭開鏡袱,口中道:「姑娘,鏡面有些昏了,我已經交代看門的宋柏了,讓他等磨鏡老頭經過,就來叫我,把咱們這些鏡子都拿去磨一磨。」
宋甜彎腰湊近銅鏡。
昏黃的鏡面中,她黛眉杏眼,櫻唇微豐,小臉白皙圓潤,嬌嫩美麗,依舊是十四歲時的模樣。
宋甜深吸了一口氣:真的重生了呀!
這一次,她可要痛痛快快開開心心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