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24-08-12 12:05:15
作者: 萌鈴千葉
顧長逸端起綠茶, 「我以為你這趟來文工團,是為了佳夢。 」
翟潔玉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手裡的照片微微顫抖,就像是有一陣風從窗戶外面吹了進來。
然而窗戶緊閉, 沒有一絲縫隙。
氣氛驟然安靜下來。
「佳夢?還在香陽那邊的文工團吧?」沈懷霜看老友被戳中傷心事, 笑著站出來緩和尷尬氣氛,「佳夢真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有功底, 肯努力,香陽那邊的舞劇都是她憑實力競爭上女主角位置, 就是香陽太小了, 還得回軍區總團才更有發展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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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團長都知道的事,我們的媽卻不知道。」
沈懷霜的臉色也跟著僵了一瞬,她是出來打圓場的,沒想到說完了話, 反而把場面弄得更尷尬了。
「長逸……」看到兒子居然這麼不給他面子,翟潔玉心裡更難受了,不想在老友面前丟臉,「懷霜,你先去忙, 我等下再去找你。」
「好,正好馬上我有個會, 你們先聊。」沈懷霜看向旁邊看似悠閒喝茶, 其實眼底一點笑意都沒有,周邊氣場比他小時候還要不敢讓人接近的顧長逸, 「長逸, 你媽為了你都愁了好幾個晚上沒睡覺, 天天都在讓我幫忙有哪些適齡的好姑娘,真的是為你操碎了心……」
「沈團長的工作究竟是文工總團的團長,還是拆人姻緣的紅娘?」顧長逸臉上一絲微笑都沒有,「你和我媽關係這麼好,既然日日夜夜都有聊天,不可能不知道我已經訂親了?」
話是疑問句,語氣卻是肯定句。
沈懷霜看著臉色冷冰冰的顧長逸,雖然年齡幾乎比她差了一輩,也是她看著長大,卻根本不敢倚老賣老。
除了他的氣場,還因為他是全軍區最有出息的人,憑藉他的家庭背景,未來珠圳軍區他定然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甚至很可能接了他父親的位置,成為最有話語權的人。
所以她幫老友,也是有著自己的私心,但要是幫了忙,反倒被記恨上,那就得不償失了。
沈懷霜扯出一抹微笑,「長逸,我不知道你那邊究竟是什麼情況,只是因為認識的姑娘多,所以幫你媽的忙,我先出去忙了,你們母子聊好好聊聊。」
翟潔玉沒有拆穿老友的話,反而歉意一笑,自兒子參軍後,母子倆聚少離多,原先在這邊軍區,見面機會多一些,還能摸清楚他是什麼性格,去北疆五六年,回來後是越來越摸不准他的脾氣了。
以前像這樣的場面,兒子雖然不說話,也是冷冰冰的,但是禮數還是會做得很好,不可能當著外人的面,不給她面子。
現在也不知道真的是分離多年,感情淡了,還是因為找了媳婦,就不把她這個媽當回事了。
翟潔玉目光幽怨看了一眼兒子,「長逸,你剛才怎麼能對沈阿姨那麼說話。」
顧長逸突然冷笑一聲,「你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一件沒少管。」
「長逸,這些女孩子都是很優秀的,個個都身體健康,沒有一點問題。」翟潔玉無視兒子的嘲諷,將照片拿起來,「你娶了這樣的女孩子,媽才能真的放心。」
「好啊。」顧長逸傾身,點了點茶几上的一張照片,「就找胡副司令的女兒,她小時候最討厭的就是你,娶回來了,肯定不會尊重你,再給我吹吹枕邊風,以後你就算來軍區,我也不會再去見你,你不可能去大院裡,這樣生的不管是健康的孩子,還是不健康的孩子,你都看不到,你正好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放心,還有,咱母子倆這輩子緣分估計也就到此了。」
「長逸!」翟潔玉不敢置信瞪大雙眼,眼淚珠子立馬涌了出來,「你在說什麼!」
顧長逸笑意不達眼底,「這不是你挑來的對象嗎?我自己找你的你不滿意,我從你找來的人裡面挑,你還不滿意?」
「我,我不知道胡副司令的女兒是這樣的。」翟潔玉連忙看向茶几,「那那,那你重新挑一個,童玥,還有這個護士,護士很會照顧人,挺適合你……」
顧長逸:「是照顧我,還是照顧你?」
「當然是照顧你,是給你挑的媳婦,跟你住在一起,怎麼會照顧我。」翟潔玉不敢看兒子眼神,「長逸,媽都是為了你好,冰瑩那姑娘是好,媽看著也很喜歡,但是她身體不行,心臟病會遺傳給下一代,媽不可能明知道你以後會有不健康的孩子,卻什麼都不管,你再好好挑一挑。」
顧長逸靠回沙發上,「我說了,胡副司令女兒。」
「不行!」翟潔玉搖頭,「你剛才都那麼說了,這個也不行。」
「所以你是在為誰好?為的不是你自己?」顧長逸眼神很冷,「要真是為我著想,你這幾天日日夜夜忙的該是憑藉你的關係,去尋找心臟方面的醫生,安排好一切,等著冰瑩進城去醫治,該做的是,我一回來就能拿到結婚證明,而不是明知道我訂了婚,還在日日夜夜找你的老朋友搜羅這些照片來。」
翟潔玉急著想說話。
顧長逸又道:「你一直心裡就沒有真正的有數過,兩大軍區誰不知道你?你找的這些人,十個有八個是聽著你們的閒事長大的,我娶了回來,沒有一個會真正發自內心尊重你,我要真娶了,你我母子關係漸行漸遠是遲早的事。」
翟潔玉怔怔看著兒子,眼淚不自覺吧嗒吧嗒往下掉,過了好一會,才備受打擊問:「所以你這些年不肯找,都是因為那些人經常在背後說我壞話,怕娶了他們的女兒後,不尊敬我,怕影響我們母子關係?」
顧長逸看向窗外。
簡直無語。
翟潔玉看兒子不說話,以為他默認了,頓時感動得眼淚直流,「長逸,長逸,媽媽對不起你。」
顧長逸輕輕嘆了口氣。
「你這樣為媽媽想,媽媽卻不顧你的意願,我真是糊塗。」翟潔玉拿出手絹擦眼淚,「但是,要,要是冰瑩以後真的把病遺傳給孩子怎麼辦?」
「本來就不是很嚴重的病,再說是有遺傳機率,這個機率很小,又不是百分之百。」
顧長逸站了起來,「我有事,先回去了,我爸扣了我的結婚證明,我跟穆溪村說好了,三天以後回去,你看著辦。」
「我去找你爸?」翟潔玉肩膀瑟縮了下,一擡頭對上兒子的眼神,想到他為自己受的委屈,立馬道:「我現在就去找他!」
顧長逸伸手拍了拍她媽的肩膀,「辛苦了,記得叫上魏叔。」
兒子難得親近,翟潔玉臉上露出笑容,渾身瞬間來勁,「放心,這件事交給媽媽,他要是真不給,你就重新打一份申請報告,讓你魏叔批,反正你的軍籍才調回來,只是暫時放在這邊軍區。」
「那就麻煩你解決了。」顧長逸腳步輕盈離開,走到門口突然一頓,「你們是怎麼知道冰瑩有心臟病這件事的?」
「那天離開穆溪村的時候,有個婦女等在村口,衝出來說了一大堆冰瑩的壞話,明顯是跟冰瑩家有矛盾,她還說自己是冰瑩的九嬸。」
顧長逸眼神沉下來,離開待客室。
……
八月十二當天早上,穆溪村村口陸陸續續有著拖家帶口,手上拎著包挎著籃子的婦女出現,有年輕洋氣的,也有身邊跟著好幾個孩子,上了一些年紀的。
相遇在村口,互相熱情打著招呼,說起自己是為什麼回來。
「我也是穆炎跑家裡去叫我的,看到他我還嚇了一跳,這麼些年哪有這樣隆重的事。」
「你說也是,冰瑩那丫頭平時不聲不響的,這剛找了一個好人家,這就顯擺的,要不是穆炎大老遠跑去了,我都不想來。」
「穆薇,你還說人顯擺,要不是你每趟回來都要帶點城裡的東西,在村里那些孩子面前顯擺,能有這事?」
「我盼著你們多顯擺,我們能跟著吃兩頓好的,聽穆炎說,從山上打了一頭三百斤的野豬呢,這不,我把家裡小的全帶上了,就等著好好吃一頓。」
「是,我們也是這麼打算的,冰瑩這樣的顯擺,最好能多來幾次,穆薇那樣的最好就別來了,她每次都把孩子急得直哭,愣是一口都不給吃,最討厭了。」
「誰讓你們沒本事,要有本事自己買去啊,怪我做什麼。」
……
一群婦女說著笑著,拌著嘴往村里走。
她們來得早,剛好趕上村支書搖鈴,社員們上工的時間。
彼此看到對方都愣了愣。
村支書疑惑問:「你們咋這個時候烏泱泱的來了,不用在家掙工分?」
「你們怎麼還上工呢?冰瑩擺酒,村里人都不要幫忙的?」
「媽,怎麼回事?村里不是殺豬吃肉麼?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不江波和娟子嗎?你們倆怎麼也扛著鋤頭,你們這到底是去上工,還是去哪幹什麼事?」
兩撥人遇上了,搶著嘰嘰喳喳,頓時吵得熱火朝天,像是一群無頭蜜蜂一樣,扯不出個所以然來。
穆江波和媳婦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怎麼回事,但也只是知道這些人都是小妹讓江波叫回來的,至於叫回來做什麼,問了兩天了,冰瑩就是不肯說,也不讓擺酒。
每天讓家裡人該上工上工,該請人幫忙縫被子就縫被子,一切照常,別說外人看不出什麼來,就連自己家裡人都滿頭霧水。
村支書被吵得頭大,吼了好長時間,才問清楚,這些出嫁女都是他的小兒子穆炎去請回來的,說是回來吃冰瑩的喜酒。
「什麼喜酒,冰瑩都還沒領證,日子都沒定下來,吃什麼喜酒!」
一群人安靜了一下,立馬又嘰嘰喳喳起來,比之前吵得還要厲害,吵得內容都是「到底怎麼回事。」「是穆炎在耍人玩,還是冰瑩在耍人玩。」
村支書撥開眾人,走到穆江波面前,「江波,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穆江波:「我也不知道,要不然一起回去問問吧。」
「走,趕緊走!」
村支書帶頭往穆家沖,後面烏泱泱跟著一大群人。
這還上什麼工,哪裡有心思上工。
回來的人不是自己家女兒,就是一大家子的親戚,肯定是要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一群人來到穆家門口,家裡沒人,只有壯壯和一群孩子在門口玩,問了才知道,穆冰瑩和家裡人去祠堂了。
村支書一聽心裡直打鼓,上一次李紅姝結婚,穆冰瑩腦袋一轉,惹出來的事還讓他們記憶猶新,這會一聽她往祠堂去了,頓時開始害怕,不知道她又打什麼主意。
但是怕歸怕,後面還跟著這麼多人,怎麼都得過去看看究竟,於是,村支書又領著烏泱泱的人群往祠堂去了。
剛轉過一道彎,就看到祠堂門打開了,穆冰瑩還把裡面的桌子拖了出來,放在祠堂門檻裡面,挨著門口,桌子上擺著族譜,她就坐在桌子後面的椅子上。
村支書和一群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頓時大驚失色,快步沖了過去。
「你這孩子,誰讓你開的祠堂門,誰讓你進去的!」
「你是女娃,不能進祠堂,你不知道?這這這,這怎麼還把族譜拿出來了!」
「裡面,裡面祖宗牌位也被動過了,德厚!桂紅!你們就這樣看著這丫頭搗亂?!」
一群出嫁女,回到村里後知道被人刷了,正攢著一肚子氣,準備找到穆冰瑩和穆炎,好好出一頓氣。
結果跟到這邊,看到這陣仗後,頓時被驚呆了,同時也被嚇呆了,來幹什麼的都忘記了,更別提找穆冰瑩算帳和出氣了。
她們從小就知道,祠堂是她們不能進的地方,就算是祭祖,也是男的站前面,女的站後面。
這個後面是在離祠堂三五米之外,就算是磕頭,也只能在那三五米之外磕,只有男孩才能進去。
大部人連祠堂裡面究竟是什麼樣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祖宗牌位有哪些,又是怎麼擺放的。
「都來了。」
在村里男人渾身炸毛的襯托下,穆冰瑩臉色更平靜,視線略過衝過來的男性長輩們,看向後面被請回來的人,「大家都站進來吧。」
「不行!」
村支書和村長一起回頭,衝著一群出嫁女瞪眼睛,「不准走過來!」
穆冰瑩:「為什麼不准?」
「你還問為什麼不准!你出生在穆溪村,長在穆溪村,什麼時候見過女人踏進祠堂了?」村長氣得大步走過來,「你看看你這是什麼樣子,你不但進了 祠堂,動了祖宗牌位,蠟燭香爐都給隨便放到地上,還挪了桌子,把族譜都給翻出來了,簡直無法無天!德厚!」
「我為什麼不能進,又為什麼能動?」
穆冰瑩笑了笑,「大伯,三大伯,還有這些生氣的叔叔伯伯,我之所以敢進來,是你們允許的啊,你們不是求著我,威脅著我,要我上族譜麼?既然我都能上族譜了,不就代表可以進祠堂,摸祖宗牌位了?那你們還有什麼好生氣的?」
「你!」
村長眼睛瞪得不能再瞪了,說不出話來,村里其他男性長輩也被這話堵住了,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他們反駁不出來,後面有人怒了。
穆薇直接衝到前面來,「爸?什麼意思?村里讓冰瑩上族譜?為什麼?憑什麼?」
「就是啊,憑什麼,憑什麼冰瑩能上?」
「還能憑什麼?憑冰瑩嫁了一個好對象了唄,爸,各位叔伯,你們也太勢利眼了吧。」
「嫁得好就能上族譜?既然你們這樣勢利眼,那當時幹什麼給我急吼吼嫁出去,找了那樣的人家,讓我這些年盡受罪了!」
「村里從來就沒有過女孩上族譜的道理,什麼叫嫁得好,嫁得好能上,嫁不好就不上,什麼時候有這樣的規矩?」
「穆薇嫁得也挺好,我覺得我嫁得好得不能再好了,那我們也能上族譜了 ?」
村支書看後面還有一群人等著說話,立馬站出來橫眉豎眼道:「去去,就你們找的人,哪能跟冰瑩對象比,別過來添亂。」
「怎麼就不能比了?」穆薇轉過身,滿臉怒氣看著村支書,「我當時結婚,沒少聽你們出去吹噓,什麼前後村頭一份了,全公社找不出一份了,我看你們走哪吹哪,吹得紅光滿面,怎麼也沒聽你們給我上族譜,怎麼,難道冰瑩對象給村里打一頭野豬,就堵住你們的嘴,讓你們屁顛屁顛討人家歡心了?那村裡的棉花種子,還是我們家高強給你們找門路買的,村里棉花畝產能上漲,也是我們家高強告訴你們的辦法,這些比野豬差哪裡了?」
村長走過來罵女兒:「穆薇,你怎麼說話的!什麼屁顛屁顛的!」
「一點都沒說錯!」又有一名出嫁女站了出來,「冰瑩這還沒嫁呢,你們就上趕著讓人上族譜,我們這些嫁了的,不說嫁的有多好,但是村裡有困難,有哪個沒來幫過?我們家崗子在磚廠上班,哪天有零活,不是第一個讓隊裡安排人去掙?要是村裡有嫁得好就上族譜的標準,你們把這個標準寫出來。」
「對,寫出來!寫出來以後,我們這些達不到標準的以後心裡就都有點數,別盡想著村里了。」
「這做的叫什麼事,要麼都不寫,要麼都寫上,寫一個算怎麼回事。」
「別的不說,我倒要看看冰瑩以後的對象會給村裡帶來多大好處!」
「三姐,那你可別等了。」
穆冰瑩依然坐在祠堂里,不動如山,「村支書去我們家提出上族譜那天,我立馬就拒絕了,當天我媽還和村支書打了一架,警告他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但他就是不死心,我現在要結婚了,就因為不肯上族譜,就一直被卡在結婚證明這裡。」
「什麼!」
這下不止回村的出嫁女震住了,除了部分村幹部,所有村民都震住了,齊齊看向村支書。
「你別胡說!」村支書被所有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差點站不住,「我什麼時候攔你了,我不是二話不說就給你開了證明,是你去公社被攔住,又不是我攔得你。」
「你怎麼知道我去公社被攔住了,我剛才可沒提。 」
穆冰瑩接著道:「你可別說是我們家裡人跟你說的,三大伯,就算你不提公社,以為我就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了?按你的心思,該是不停來催著我結婚,甚至巴不得送我到市里連夜把證領了才對,結果你這幾天卻是不聞不問,這還不夠明顯?更多的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就給你留點面子,你要是不怕,我們就繼續往深了說。」
村支書眼神躲閃看了眼周圍人的眼神,板起臉道:「你叫她們回來幹什麼? 」
「既然要上族譜就一起上,沒有我一個人上的道理,我原先是這麼想的。」穆冰瑩看向圍在一起的人,「姑姑姐姐們,我和你們一樣,對於名字在不在族譜上其實很無所謂,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村里長輩這麼執著於族譜,所以開了祠堂,研究了一下,研究完感覺非常可笑,現在又覺得,砸了這祠堂,撕了這族譜才是對的。」
一語驚住全場,每個人都瞬間瞠目結舌,數百人圍著的地方鴉雀無聲。
「冰瑩!」村支書幾乎是吼出聲了,驚恐看著穆冰瑩手下泛黃泛舊的本子,「去!快去把族譜給我搶回來,把這丫頭也給我拖出來!」
「瑩瑩,你可別衝動!」穆德厚都被嚇住了,急忙上前阻止女兒,怕她做出對祖宗不敬的事來。
「我看誰敢來!」董桂紅擋到女兒前面,攔住想上前的人,但她心裡也對女兒這番話發憷,回頭低聲道:「阿囡,你可別來真的啊。」
「媽,你讓開,他們不敢來。」
穆冰瑩翻開族譜第一頁,「他們要是往前一步,我就撕一頁,往前兩步,我就撕兩頁,看他們是走的快,還是我撕得快,要真的被撕了,對不起祖宗的也是你們,尤其是發號施令的三大伯,罪都怪到你身上!」
「退後!」
村支書張開雙臂讓所有人往後退,盯著祠堂咽了咽口水,「冰瑩,有什麼事好好說,你可別衝動,真撕了,我們都沒臉下去見祖宗了。」
「姑姑姐姐們,還有各位嬸娘,我讀一讀族譜給你們聽。」
穆冰瑩指著族譜,「這第一頁就寫著,崇孝悌,尊父母,尊長者,再往後翻,男性長輩的名字倒是寫的非常清楚,就連剛出生的小男孩都有完整的名字,但你們猜怎麼了?翻完了全部族譜,我居然找不到一個完整的女性長輩名字,全是李氏,趙氏,高氏……崇孝悌,尊長者,連名字都不清楚,尊的是哪門子長者?崇的又是哪門子孝悌?」
在場的所有男人沉著臉,沒有感覺,不說話。
在場當所有女性,眉頭全都皺起,不自覺往前走。
「當然,這些都是自古遺傳下來的封建思想,現在是社會主義,人人平等,族譜傳下來說明長輩們重感情,不忘本,維繫族人感情,互幫互助,本是一件好事,但是這個好處,卻依然將女性排除在外,建國到現在了,長輩們知道保留祠堂,保留族譜,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隨著時代進步,改一改自古傳下來的封建糟粕,反而個個都覺得理所應當,男人生下來就能上族譜,女孩子上就成了一件能光榮到全縣,全市,全國的事。」
村支書臉黑了,背地裡參與這件事的人臉也都跟著黑了。
「不讓出嫁女上族譜,也不把進門的媳婦名字寫全,然而族譜能夠代代相傳,沒有女人,是光靠這些寫全的男人才能做到傳宗接代?我們村里,家裡的活基本上都是女的全包,但是地里的活,女的也沒比誰少做,還要生孩子帶孩子,憑什麼族譜上最多就只能寫一個姓氏?憑什麼若干年後,子孫後代祭祀祭拜的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族譜不該撕嗎?這樣的祠堂留著還有什麼用?」
在場的女人都愣住了。
「你們別瞎胡鬧!冰瑩,你這是在瞎挑撥!」
「德厚,你再不好好管管冰瑩,我就上去幫你管了,一個丫頭片子,還想反了天了!」
村支書等人急了,想往前走,卻不敢動,怕真動了,穆冰瑩真撕族譜,他們就成了愧對祖宗的罪人。
「這就是封建糟泊留下的觀念。」穆冰瑩指著剛才說話的村長,「穆薇姐,你生了兩個女兒,我聽說姐夫特別喜歡,從來沒有催著你要男孩,但你自己還想去生三胎,覺得一定要個男孩,心裡才踏實是嗎?」
穆薇被點到名一愣,沒說話,就這樣看著穆冰瑩。
她剛才是沒想那麼多,只是聽到村里讓冰瑩上族譜,沒讓自己上才那麼生氣。
自打她談對象開始,在村里就是頭一份,人人都捧著她,她也經常讓丈夫幫扶村里,幫到關係都變差了,丈夫也不像以前那樣寵著她了。
她付出這麼多,沒想到有上族譜的事,村里居然沒有第一個想著她!
她一時覺得自己為村里做的都白做了,說話才那麼沖。
男孩當然是要生的,不生在夫家地位怎麼會穩,怎麼能挽回丈夫的心,但是直覺讓她知道,現在不能說這樣的話。
「你想說什麼?」
「姐夫明明打心眼裡喜歡女孩,也為了你身體著想,一再勸你不要再生,你卻一直想著必須得生個男孩,不生男孩你心裡不穩,覺得姐夫這輩子也會擡不起頭。」
穆冰瑩看了一圈人群里的孩子,「像穆薇姐這樣想的人,還有很多,這就是村里族譜和祠堂造成的影響,因為我們從有記憶開始,就不能上族譜,不能進祠堂,村裡的氛圍就是重男輕女,所以哪怕真的遇到像穆薇家姐夫那樣,真正有男女平等思想的人,你們依然沒有自信,覺得一定要生個男孩,才能挺起腰板做人,這又是非常可笑的一點,沒有隨著社會前進修改的封建糟泊,我們女性自己的思想都被荼毒了,這種只讓男人進的祠堂再不砸,這樣只寫男性名字的族譜再不撕,發展下去,重男輕女的觀念只會越來越嚴重,要是有一天醫院可以提前查出肚子裡的是男孩還是女孩,要子不要女就一定會成為常態,受罪的是誰?受罪的只會是女人,不可能是男人,不僅身體上受罪,精神上也會一直受到壓迫!」
穆薇怔住了,與她情況相似的人也跟著愣住了,生了男孩常常為此沾沾自喜的人,第一次覺得高興不起來了,全都怔怔看著祠堂。
時間靜了許久許久……
「該撕!」
「該砸!」
「留著就是祭拜這些男人的,讓他們男人自己折騰去,以後不要再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
「冰瑩說得對,太氣人了!」
在場所有女人忽然全都憤起向祠堂里沖。
穆冰瑩這段話說到了她們的心坎里,把她們嫁人後受到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勾了出來,眼裡只看得見前方的族譜和祠堂。
仿佛摧毀它們,她們的痛苦就不復存在。
「天天催生男孩!天天讓著弟弟,讓著哥哥!憑什麼!」
「上學沒我們的份,分錢沒我們的份,明明我們累死累活掙的工分,憑什麼都留給他們!」
「嫁人了都不安生,一談到娘家這些人,我就永遠擡不起頭!」
「什麼都他們說了算,一個個沒出息的在村里偷懶耍滑,就因為下面多了塊肉,就理所當然,我們都嫁人了,還成天想著讓我們幫襯村里。」
「砸了!都砸了!」
……
村里男人頓時急壞了,衝上前阻攔,場面陷入混亂。
「胡鬧!不要胡鬧!」
「都給我退回去!誰再敢瞎胡鬧,以後就不要回村了!」
「不回就不回!」穆薇突然扒開眾人,衝到最前面,踏進祠堂里一把奪過桌子上的族譜撕個稀巴爛,碎紙紛紛落在地上,「有什麼好回的!都怪你們!都怪你!」
「啊——」
村支書看著撕碎的族譜,眼睛通紅,眼淚直接流出來,跪在祠堂前,哭喊出聲,「祖宗啊——」
一群男人大驚失色看著滿地碎片,個個都覺得天塌了一樣,跟著跪倒在地,連哭帶喊的磕頭。
「這些祠堂里的牌位也都該砸了!什麼只能男人進,不能女人進!」
「砸了!全都砸了!我今天就進了,我看到底能怎麼衝撞祖宗!」
「所有東西都砸了!這座祠堂以後不把名字寫全了,就不叫祠堂!」
「天啊天啊——」村支書和村長連跪帶爬衝到祠堂里,跺著腳喊:「不要砸了!祖宗牌位不能砸!」
「你們瘋了!你們都瘋了!」
「住手!全都住手!」
「來人,抓住她們,不能砸啊!」
「瑩瑩,不能砸!」穆德厚衝到女兒身邊。村支書也跟著衝過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喊道:「你快讓她們住手,這會她們都瘋了,只能聽得進去你的話!」
穆冰瑩回頭看著都在發瘋的人,「這些都是你們這些長輩,多年積累,也是你們因為私心,對我耍盡手段,才造成這樣的後果。」
村支書紅腫著眼睛,怔怔看著穆冰瑩。
這一刻他才知道,穆冰瑩看似安靜,其實她才是這裡最『瘋』的一個人,他居然還指望她會去阻止。
但他知道,穆冰瑩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頓時老淚橫流,「冰瑩哪,是我錯了,我們都錯了,快讓她們停手吧。」
「水一旦出閘,沒有收回去的可能。」
穆冰瑩看著台子上的祖宗牌位全被掀翻在地,祠堂里一片狼藉,「砸的不是祖宗祠堂,砸的是封建糟泊,你們要是真的覺得錯了,就該知道怎麼辦。」
這一天,穆溪村大亂,哭聲與笑聲交雜著,從早上一直響到了晚上,到了深夜,依然沒能安靜下來。
村里每一戶燈火燃到了天亮,許多人一夜未睡。
穆冰瑩倒是睡得很沉很香,照常早起,剁了野菜拌米糠,餵了雞鴨鵝,洗手進廚房,舀了白麵粉放進面盆里,揉成麵團,拿出擀麵杖,將圓鼓鼓的白麵團,擀成了覆蓋一張桌子的薄圓麵皮,擀好了,疊起來,拿刀切成麵條,散在面板上。
家裡人都醒了,他們擔心得一夜沒睡著,快到早上才眯了一會會,害怕天一亮,村里男人們就提著棍子來找女兒麻煩。
「你這孩子,心真大。」董桂英洗了臉,來到廚房,看著女兒精神飽滿的樣子,再看到面案板上的手擀麵,頓時氣笑了,身上的壓力也沒那麼大了, 「你就一丁點都不害怕?」
穆冰瑩往灶洞裡添了兩根柴, 「有什麼好怕的,我以前雖然不愛講話,不代表我不知道村里人都是什麼性格,不過凡事有萬一,別人不可能都照我想的那樣做,他們如果真的提棍子找過來,媽,反正族譜已經撕了,以後就當普通鄉親對待吧。」
「媽拼了這條命,也不可能讓人欺負了你。」董桂紅搬了凳子坐在女兒身邊,眼神欣慰,「也不知道你這腦子和膽子是隨了誰了,有些大人不是沒有看清,只是沒有那個膽子去做,你昨天說的是很有道理,你剛出生生病,村里多少人來勸,全說反正是女孩,扔了無所謂,這麼一想,確實是思想都被那什麼了,大概也就是你有這樣的經歷,才能說出那樣的話。」
「我也覺得瑩瑩說的特別對。」王雨娟走了進來,還沒洗臉,眼睛沒睡醒,還腫著,「昨晚上你哥一夜沒睡,說你把蒙在村里人腦子裡的漿糊給弄散了,讓他們這次受這麼大的打擊,很有可能就看清狀況了,村里男人一天天不想著多幹活多讀書,不多動腦子往外爬,成天指望著嫁出去的姑娘,指望著其他有出息的族人算什麼事。」
董桂紅笑了笑,又嘆了口氣,「咱家看得清沒用,要是村里人看不清,記恨上這事了,瑩瑩的結婚證明可怎麼辦呢。」
「德厚,桂紅!」
外面傳來村支書嘶啞的聲音,一看就是嚎哭多了造成的後遺症。
董桂紅連忙坐起來,往外走,看到家門口站著村里所有村幹部,「你們這是?」
王雨娟和穆冰瑩全都走了出來。
村支書腫著眼睛,「冰瑩,穆炎把拖拉機柴油都添好了,你吃完早飯到村支部來,我們跟你一起去公社開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