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2024-08-12 12:04:55 作者: 萌鈴千葉

  董桂紅看了一眼兒媳婦, 「用我們老倆口攢的錢,不用你們添。」

  王雨娟聽了臉色並沒有好轉,剛才分禮物時臉上的興奮喜悅,全都消失了。

  一台縫紉機, 就算是最便宜的工農牌, 也得一百三十塊,這還不算去麻煩人弄票的禮錢。

  村里光景這兩年才真正好起來, 前些年分的糧食和錢, 只能勉強夠一家子不餓死,小姑子又時不時要去醫院, 家裡根本就沒什麼存款。

  真要是給小姑子買縫紉機了, 老兩口手裡的錢也就差不多空了。

  「媽,不用買,為什麼突然要買縫紉機?」穆冰瑩知道家裡大概有多少錢,那些都是從全家人的口糧上一點一點攢下來的, 哪能一下子拿這麼多錢給她去準備嫁妝。

  「是啊,媽,怎麼突然想給瑩瑩買縫紉機了?」王雨娟擠出一絲笑容,她剛拿了這麼多東西準備送到娘家,這會不想鬧得太難看, 「瑩瑩沒說要啊。」

  「瑩瑩沒說要,我得給她準備, 不會讓她空著手嫁過去。」

  董桂紅把手絹包打開, 「這些是我和你爸攢下來的錢,其實家裡有多少錢, 你們心裡多少都有數, 這裡總共有三百五十六塊錢, 我準備拿一百塊錢出來,除了買縫紉機,還要買棉花做被子,以及其他屋裡用的,床上用的,廚房用的物件。」

  

  「一台縫紉機就得一百好幾十,一百塊錢哪裡夠?」穆德厚知道這事,剛才在屋裡媳婦跟他提了一嘴,他以為至少得拿出來二百塊錢,沒想到只拿了這點。

  「媽,真的不用買這麼貴的東西,家裡又沒多少錢,沒必要充這個面子,你快點把錢裝回去。」穆冰瑩上手摁住母親手裡的手絹包,「咱們家什麼條件,對方都看在眼裡,就算帶了台縫紉機過去,也算不了什麼,可能在人家眼裡都是很平常的事。」

  「瑩瑩說的是,親家母今天可是隨便一掏,就拿出來了一張電視機票,也許人家家裡早就有縫紉機了,根本不需要咱再準備。」

  王雨娟自然是不想讓這筆錢從家裡走出去的,家底要是富裕,她沒什麼意見,但家裡是這個情況,公婆年紀又越來越大了,公公再有半年生產隊長就當不成了,老兩口不在身邊多留點錢,未來有什麼事,都得指著他們。

  她們現在還等著再生,壯壯還要上學,以後學費只會越來越貴,又不是在廠里有固定工資鐵飯碗,只是在地里靠天吃飯的農民,一年根本存不下錢。

  再說小顧條件那麼好,家裡不買,他兩個月工資輕輕鬆鬆就能買上一台,還能是蝴蝶牌那樣的名牌縫紉機,何必爭這口氣,爭這個臉面。

  「你們說的我都知道,在想什麼我也都知道。」

  董桂紅指著箱子裡還有擺在地上的禮品,「這些東西都是小顧家送來的,外面還有幾十斤豬油,大米白面,牛奶粉麥乳精什麼的,剛才我送滷煮給那幾家,他們悄悄摸摸向我打聽,肉能不能私下賣給他們一點,因為省了肉票,錢可以多給一點。」

  一家人愣住。

  「下午打理那些肉的時候,我大概估算了一下,除掉自己家吃的,給娟子帶回娘家的,還能再結餘出來三十斤豬肉,供銷社賣八毛一斤,咱不要肉票,可以賣到一塊錢一斤,三十斤就是三十塊錢。」

  「還有這些桃酥糕點,大米白面,白糖紅糖,不要票,他們都會搶著要,拼拼湊湊起來,大概可以賣個五六十塊錢,我們再出一百,瑩瑩的嫁妝就差不多了。」

  「媽,不行,這是投機倒把。」穆冰瑩心裡很感動,但依然不能讓家裡花這個錢,「咱家剛和三大伯鬧出矛盾,萬一她拿這投機倒把的事,來威脅上族譜,就算不威脅這事,被別人知道了,肯定會去舉報我們的。」

  這個別人是誰,家裡人都知道。

  「我自然是想到這一點了,你放心,跟他們大概說了下,就算給錢,也是把這錢當成你的壓箱錢,叔伯嬸娘給你錢了,我給他們些肉麵拿回去,任誰都挑不出錯來。」董桂紅早就給女兒準備好了一份嫁妝錢,只是剛好這時候拿出來而已。

  她自己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關係到全家人的事,肯定不會馬虎。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王雨娟發現婆婆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了,臉色變得很難看,「媽,還是先打聽打聽再說吧,小顧他媽都把電視機票和錢拿出來了,依兩人之間的較勁,小顧他爸不可能什麼都不準備,說不定已經把三轉一響都買好放家裡了。」

  董桂紅一怔,覺得兒媳婦這話有點道理。

  今天看兩位親家的樣,確實是打算在大兒子結婚這事上,事事都要爭個高低,方方面面都不願落後對方一步。

  「媽,我哪裡有那麼多衣服要做,就算有,讓裁縫幫忙做不就好了,人家技術肯定比我好,平時有什麼需要縫補的,手縫還更精細些。」穆冰瑩挑母親能聽得進去的話說:「顧長逸在部隊都是穿軍裝,也不需要我幫忙做衣服,其實根本用不上縫紉機,媽,您就別浪費這錢了。」

  董桂紅猶豫了,「人家什麼都準備好了,我尋思咱也不能太丟面,要是縫紉機用不上,你看什麼用得上?自行車?收音機?」

  王雨娟暗自倒吸一口涼氣,這兩樣可比縫紉機還要貴,心裡不免對婆婆生出意見。

  雖然鄉下人走路走慣了,但去公社的路也不算近,這些年婆婆都沒想著給家裡添台自行車。

  她平時提過不知道多少次想接著生,壯壯越來越大,婆婆也沒想著拿錢出來多蓋一間房子。

  這會對要出嫁的小姑子就這麼捨得,小姑子都說不要了,還要換個更貴的。

  王雨娟臉色徹底沉下來,她已經不想再說話了,但不管又不行,不能眼睜睜看著這筆錢從家裡流出去。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丈夫的腿。

  「媽,您幹什麼啊。」穆冰瑩坐到床邊,握住母親的手,「媽,我知道您想讓我嫁的有底氣,不想讓別人看不起我,但是一台縫紉機和自行車證明不了什麼,這些看得著的東西,就算被人看得起,也只是看得起一時,真正能被人永遠高看的都是看不著摸不著的東西。」

  「什麼是看不著摸不著的東西?」董桂紅疑惑,「都看不著摸不著了,怎麼還能談到看不看得起。」

  「人品素質才是能被人永遠看得起的東西,我的人品要是不好,不會處事,心裡有惡不善良不孝順,哪怕我家裡堆滿了縫紉機自行車,一天換一遍的確良穿,一天換一塊手錶戴,別人照樣會看不起我。」

  穆冰瑩看著父母,「前後村大多女孩子讀到小學初中就不讀了,我哥也才讀到初中,你們咬著牙供我讀到高中畢業,讓我學那麼多知識,早已經為我準備好了一份非常能拿得出手的嫁妝,咱家連飯都不能敞開肚皮盡情吃,就別再想著怎麼充臉面了。」

  全家人愣住,沒想到穆冰瑩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董桂紅張了半天嘴,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眶不自覺濕潤了。

  穆德厚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阿囡眼界長遠,比全家人都看得遠,當初讀那麼多年書,真的是沒白讀。」

  董桂紅立馬『嘁』了一聲:「讀書就眼界長遠?那是瑩瑩長了個真聰明的腦袋,李紅姝不也讀到高中畢業?同樣讀那麼多書,看她一天天顯擺那樣,眼界成天就在這些東西上,沒見長到哪裡去。」

  「人和人不同,媽,瑩瑩說的很對,這點我心裡是很有體會的。」王雨娟真心道:「咱家條件不好,但因為咱家人的品德擺在那,所以我爹我娘從來沒擔心過我日子會難過,我說的是,就算是生活上苦些,不擔心我心裡會苦,瑩瑩就更不用說了,你看我娘家嫂子才見過她幾次,天天心甘情願幫她張羅著相親,她那人又不是什麼熱情人,還是看出來瑩瑩人好,也是知道爸媽人好,才會那麼做。」

  王雨娟看出來了,小姑子是真不打算要家裡出錢添嫁妝,凡事只要小姑子不想,肯定有辦法讓公婆妥協。

  她只要順著小姑子的話,多說點好聽的就行了,沒有必要站在公婆對立面去鬧,去吵翻天。

  不然很有可能弄巧成拙,越不讓婆婆買,婆婆心裡氣不過,直接去公社把東西買回來,那就真完了。

  「媽,您要真想準備嫁妝,就打棉花做被子就行了,把這些被面被裡都做成被子,帶過去一樣顯眼好看,還特別實用。」

  穆冰瑩知道,不讓母親準備是不可能的,棉被不管是城裡人還是鄉下人,都是有錢就會去多攢兩條,也是嫁妝里最必不可少,越多越好的東西。

  「您再讓爸和哥去山上砍點木材,讓大隊木匠給我打兩個箱子,就足夠了,家裡用具暫時不用買,顧長逸那邊還沒定下來住哪裡,要是住家裡的話,買了就多餘了。」

  「你們聊過住的地方了?」董桂紅注意力瞬間被牽走,「是什麼樣的地方?是不是樓房?」

  全家人一臉好奇看過去。

  王雨娟:「多大的?他有沒有說他到底是什麼軍職?我看城裡有人分房子就分了二十來個平方,一家好幾口人都住在裡面,還不如咱鄉下自在,房子要是不大,你可得掂量著點要孩子,別生一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那樣大人孩子都受罪。」

  「嫂子,你都扯到哪裡去了。」穆冰瑩無奈,「只是提了一點,他說能申請房子,究竟申請下來是什麼樣的,還不知道。」

  分房子這事,最終還是部隊說了算。

  在顧長逸那邊沒確定下來以前,穆冰瑩不想跟家裡人說太多,以免家裡人見到他之後問東問西,他會感覺有壓力。

  到時候分的不好,家裡人也失望。

  董桂紅現在就有點小失望,主要是訂親訂的太快,她們都還沒去過小顧家裡,不知道他家裡到底什麼樣,就這樣把女兒嫁過去,心裡總有點不放心。

  「瑩瑩,等小顧假期休完了,讓他一回去就把房子這事儘快辦了,然後在你們結婚前,我們過去看看。」

  「好,知道了。」穆冰瑩將桌邊的東西拎起來,「媽,嫁妝這事就這麼定了,不要再琢磨著給我陪嫁什麼大件,真不實用。」

  「行,我心裡有數了,今天先這樣,你們該去洗澡的洗澡,該睡覺的睡覺。」

  穆冰瑩與哥嫂三口人離開父母房間,剛走出堂屋,又被嫂子拉住。

  「瑩瑩,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我真是覺得小顧父母那邊,很有可能已經都準備好了,才會不讓媽去買。 」

  「嫂子,你不用在意,我明白的。 」嫂子剛才的態度,穆冰瑩沒有放在心上,主要是她自己也很反對母親的決定。

  再說家裡總共就那麼多錢,哥嫂又不打算分家,日子都是要在一起過。

  父母手邊要是沒錢了,有什麼事還得找哥嫂,嫂子反對,她能理解。

  穆江波突然出聲:「你去房裡拿二十塊錢來。」

  王雨娟一愣,其實心裡已經明白丈夫想做什麼,但還是裝傻問:「這麼晚了,拿這麼多錢幹什麼?」

  「去拿。」穆江波皺著眉頭說完,叫住準備走的小妹,「等你嫂子把錢拿來了,你再回屋。」

  「哥,你們手裡沒多少錢,還得給壯壯交學費。」穆冰瑩說著就要往外走,「我自己也攢了錢,你們都不用再給我準備什麼了,留著給壯壯買好吃的。」

  「小姑,你別走。」壯壯衝上前拉住姑姑,「白給的,不要白不要啊,不要犯傻!」

  王雨娟頓時氣得心口疼,她這樣小氣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小白眼狼!

  穆冰瑩笑著摸了摸侄子的頭,「壯壯,那都是你媽給你攢著上學的錢,不能白給我。」

  「我學習這麼好,他們不給我交學費,爺奶會交的。」壯壯拉著小姑的手腕,湊近小聲道:「小姑,你趕緊把錢收下,明天去供銷社記得給我帶汽水和奶油冰棍回來。」

  「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王雨娟被丈夫盯著,又被兒子氣著,頓時什麼都不想管了,「我現在就去拿錢,瑩瑩,你等下。」

  「真不用,嫂子……」

  穆冰瑩看著嫂子快步走進房間,轉而看向大哥,「哥,你們自己留著用好了,沒必要讓嫂子心裡不舒服。」

  「她拿你那麼多東西的時候,心裡已經舒服夠了。」

  穆江波不怕這話被媳婦聽到,「不過,這錢跟她拿東西是兩回事,這錢是給你的壓箱錢,你明天去供銷社買點自己缺的,就當我和你嫂子給你準備的嫁妝了。」

  王雨娟在屋裡早聽到丈夫說的話了,聽到第一句把她氣夠嗆,聽到後面的話,心裡氣又消下去一半。

  今天就算不拿小姑子這麼多東西,妹妹出嫁,哥嫂給個二十塊錢也是說得過去的,這才快步走出來。

  「瑩瑩,我明天去娘家,就不跟你去供銷社了,你自己挑條床單,買兩條枕巾,再買點你自己要抹要用的,拿著吧。」

  穆冰瑩是真不想接這二十塊錢,但她知道大哥的性子,這錢他要想給,怎麼著都要塞到她手裡,與其不知道中間還要鬧多少不舒服,不如趁著現在氣氛還行,把這錢接了。

  「謝謝哥,謝謝嫂子。」

  「睡去吧。」

  「小姑,明天別忘了我的汽水冰棍。」

  「不會忘了你的。」

  穆冰瑩把二十塊錢放在兜里,抱著東西出了堂屋,走回自己房間。

  關上門,進了屬於自己的空間裡,穆冰瑩長舒一口氣,精神緊繃了一天,終於可以徹底鬆懈下來。

  將被面被裡等東西放在床上,她掏出兜里的兩張大團結和布票,微微掀了掀嘴角,拿鑰匙打開床頭的矮櫃,從裡面拿出一本語文書,將錢票塞進去。

  書里夾著這些年她攢下來的錢,平時幾乎沒怎麼動過,還以為只有到了自己生病住院的時候,才會動這裡面的錢,沒想到第一次大動,是給另一個人買布做衣服。

  穆冰瑩斜坐在床上,靠著牆角,靜靜看著桌子上燃燒的油燈火苗。

  院子裡哥嫂一家正在挨個洗澡,要等他們洗完進屋,她再出去洗,這是自打大哥結婚後,每天的生活習慣。

  想到不久之後,她就要離開從小長大的家,去熟悉新的生活習慣,心裡不免有些彷徨。

  而且這個不久,很有可能是馬上,畢竟顧長逸他們家不走尋常路。

  想到這,穆冰瑩忽然笑了。

  摸著涼蓆,很快她又想到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床底下的書還沒有處理。

  今天看到了顧長逸父母,看到了村支書的態度,雖然還不知道他父母究竟是什麼人,但絕對不是簡單的人物,這點已經很顯然易見。

  顧長逸也說了沒有變動的話,他就會被升到團職。

  穆冰瑩不了解部隊裡的事,但她知道團長一般沒有這麼年輕的人,能在這個歲數升到團職,自身一定非常優秀。

  這樣優秀的人,再配上這樣的家世,未來潛力不可估量。

  這點村里人人都看出來,羨慕不已了,穆冰瑩當然也知道。

  但她現在想的不是能嫁給這樣的人而欣喜,她的第一想法是,絕對不能拖顧長逸和他們家的後腿。

  看了那麼多史書,那麼多傳記,穆冰瑩明白,越強的人,越有希望往上爬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會有無數雙手無所不用其極,想要把他給拉下來。

  等顧長逸結婚後,這些看不到的手,就會分移到她身上,勢必要把她和她的家裡人都摸索透了,不放過一處可以摧毀他的蛛絲馬跡。

  這些可能是她多想了,但穆冰瑩覺得,寧願多想,不能少想,一切都要謹慎為好。

  這些書,她本來就打算在結婚前燒掉,現在親都訂了,是到了把這些書毀屍滅跡的時候了。

  想到這裡,穆冰瑩心裡難免沉重。

  坐在床上,一直等到院子裡沒動靜了,堂屋的燈熄滅了,她才站了起來。

  出去端了一盆熱水進屋,沒有馬上擦洗,她把門栓緊,走到床邊把蓆子拖到地上,掀開床板鑽進去,把稻草堆里的箱子拖出來。

  剛才她媽已經說了,打了棉花就會找人到她這屋縫被子。

  到時候起碼三五個人,萬一蓆子被拿下來後,有人閒得去掀開床板,看到裡面的箱子,就完了。

  所以穆冰瑩打算天不亮就把這些書拿到後山燒掉。

  但在燒掉之前,她想把這些書再從頭到尾看一遍。

  這些書是她的青春,是她的思想,是她的夢和遠方。

  再最後重溫一次,從今以後,再也不去想。

  ……

  一夜未眠,知道嫂子早上要去娘家,當天色還是一片灰暗時,穆冰瑩悄聲進入廚房,拿了火柴,又抓了幾把稻草塞進籃子裡,而後回屋提起箱子,打開耳房後門,往後山奔去。

  全村靜寂,雞籠子裡的雞都還在沉睡,沒有任何躁動的跡象,薄霧蒙蒙的後山更是萬籟俱寂。

  穆冰瑩沿著羊腸小道上山,穿過草叢時,鞋子與褲角很快被花草上的露水沾濕,她沒有直接往平時躲藏的岩壁里去,而是先拐到北後山墳場,隨便找了一個墳堆,點燃稻草。

  這是為了以防萬一。

  她是感覺那個岩壁中間就算燒東西也不會有煙傳出來,就算有那麼一絲絲味道隨風飄下去了,村里人現在都還在睡覺,不會有人跑到後山來。

  但是凡事都有萬一,所以以防萬一,先跑到墳場這邊燒了一把稻草。

  這樣就算有人起床了,看到山上有煙霧,有燒東西的味道也不會跑上來,因為這是村里人的默契。

  前些年破除封建,不允許大操大喜喪之事,喜事可以一切從簡,甚至不辦。

  但是穆溪村重視宗族,重視祠堂祖宗,老一輩從小到大都是接受著這樣的思想長大,無法真正做到不祭祖,不燒紙。

  尤其當沒做這事的時候,晚上做夢夢到祖宗,白天生活遇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就會不自覺往是不是沒給祖宗送錢而導致,而後整日整夜寢食難安。

  誰都會遇到這樣的狀況,所以村里人就形成了一種默契。

  誰想燒就到後山偷偷燒一下,看到的人都裝看不見,不去管不去問,畢竟都是同族人,北後山墳場裡葬的都是同族祖宗。

  穆冰瑩看著稻草燒完,踩滅了火星,以防被風捲走,在山裡引起火災,然後拿起箱子,往南邊岩壁走去。

  來到了老地方,穆冰瑩想起曾經躲在這裡看書的點點滴滴,不想讓心思變得很沉重。

  將稻草鋪在地上,打開箱子,將書籍一本一本拿出來。

  「呲啦」一聲,火柴燃燒起來,穆冰瑩拿起一把稻草點燃後,放到草堆中間,火勢越燒越旺。

  她先拿起了飛鳥集,本以為已經做好了準備,調解好了心情,沒想到一拿起來這本書,眼淚便瞬間湧上來,漲得眼眶發酸,一片模糊,心情沉重到谷底。

  穆冰瑩狠了狠心,直接將書撕爛,將殘破的紙張丟進火堆里,火舌瞬間吞噬書頁,眨眼間書頁便被燒得焦黑枯黃,一如記憶里的樣子,燃燒的灰燼也如之前一般飄到她的腳邊。

  那一次,穆冰瑩只是剛體會到什麼是死如秋葉之靜美。

  這一次,對於這句話感受更深刻。

  因為這些年,她逐漸懂得了這句話的前半句,什麼是生如夏花之絢爛。

  她曾在無人知道的地方,思想因這本書,瘋狂自由生長。

  現在,又在無人知道的地方,讓那些思想隨著這本書一起死於烈焰。

  飛鳥集的消逝,帶走了她對恢復高考的希望,帶走了她對文學的憧憬,帶走了她藏在心底的抱負,帶走了這麼多年的等待。

  無聲無息。

  穆冰瑩擡起手背,抹掉眼角的眼淚,拿起下一本書,繼續撕碎。

  其實有很多話想對這些書說,但是時間不允許,天已經露出魚肚白了,耽誤下去只會把人吸引過來。

  萬一被人發現了,不但她自己萬劫不復,還會連累全家人。

  「你在燒什麼?」

  「啪嗒!」

  書本落在地上。

  穆冰瑩渾身血液頓時凝固住,心臟驟停,頭皮發麻,耳朵發出陣陣嗡鳴。

  短短兩三秒,她感覺自己去鬼門關走了一圈。

  用著最後的理智去控制聽力,去聽周圍的動靜,萬籟仍然俱寂。

  她抱著一絲希望緩慢轉頭,希望剛才是自己幻聽了。

  當轉過頭來,看到面帶笑意,單手撐在岩壁上的男人,穆冰瑩感覺心臟被人砸了一錘子,接著又被一隻大手緊緊扼住,難以呼吸。

  熟悉的悶痛與昏厥感傳來,她用力咬了下舌頭,讓成倍的疼痛支撐自己,不要昏厥過去。

  醒著還能搶救,暈過去再醒過來,將會直接進入地獄。

  「出去。」

  顧長逸笑意一頓,「啊?」

  他早起把車上的雞拿下來遛了一圈,看雞有點蔫不拉幾,不好天天找老師要糧食餵雞,便趁著跑步訓練的時候,繞到這邊來,他記得後山這邊長了很多可以餵雞的野草,以前丈母娘天天上來采。

  走到這邊後,遠遠看到了媳婦,看她手上拎著箱子走的很快,他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人就消失在草叢裡了,偵查了好一會,聞到了燒東西的味道,才找過來。

  結果一來,媳婦就冷著臉讓他出去。

  口氣極其冷漠嚴肅。

  「出去!」

  穆冰瑩又加重了語氣,她已經感覺自己快站不住了,心底的擔心快溢出了喉嚨,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擋住地下的書,她想應該是沒有的,那麼多書堆在地上,憑藉她的身體,肯定是擋不全的。

  她突然掉頭,把旁邊的書拿起來隨意撕了兩下,往火堆里扔,只要火燒得夠快,男人就抓不著把柄,也不可能衝到火堆里去搶書。

  「小心!」

  穆冰瑩只顧著蹲下拿書,沒發現辮子差點被火燒著。顧長逸看得心驚肉跳,連忙上前把媳婦拉過來,「你急什麼,頭髮差點都被火給燎了。」

  顧長逸剛說完,餘光忽然瞥到火堆旁邊的東西,身體頓住。

  穆冰瑩剛站穩,便看到男人眼睛忽然瞪大,瞳孔里充滿了驚訝。

  認識這幾天,從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也沒有看到他的表情像這樣瀕臨失控。

  這瞬間感覺自己的心臟掉到了冰窖里,渾身僵硬,肢體再也不聽她使喚。

  顧長逸掃向火堆旁邊,就要被火燒掉的書籍,原先只是驚訝,但當他看到箱子裡躺著兩塊雞血石印章和田黃石印章,徹底震驚,也徹底覺得不對了。

  他連忙端起一旁的大石頭砸向火堆,搶救出裡面正在燃燒的兩本書。

  看著男人臉上真切的急色,穆冰瑩微怔。

  想起兩人結緣的起源,想起兩人的思想是相近的,一想到這裡,大腦就如同雲開霧散,忽然變得清明。

  這個清明只是讓她能夠正常思考,不是要相信他。

  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不認親人,不代表他認可這些封資修毒草,更不代表會幫她隱瞞,以後都不會去揭發她。

  她也不可能將全家人的命脈,交到他手上抓著。

  人心易變,一旦有一天他變了,動動手指就能讓她不好過。

  顧長逸把火都滅了之後,餘光瞥到媳婦狀態不對,雖然她極力想穩住,但夫妻那麼多年,他一眼就看出來她在害怕,連忙將心底的震驚壓下去,佯裝好奇問:「你這些書好好的,燒了幹什麼?」

  穆冰瑩語氣裝得很隨意,「不是我的書,你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嚇我一大跳。」

  顧長逸愣住。

  他千算萬算,沒算出來媳婦會是這麼個反應,「不是你的書?」

  「這些封資修的東西,怎麼可能是我的。」穆冰瑩在短時間內,迅速將情緒調整好,最起碼能夠維持住表面鎮定,「之前在農場倉庫發現的,不知道誰丟在那裡,我擔心又引來不好的事,所以打算偷偷燒了。」

  顧長逸這下是徹底愣住了,發自內心想稱讚媳婦的腦子,這回答簡直太完美了!

  他要不是跟她生活多年,足夠了解她的反應,就真的被她忽悠過去了。

  然而不管心裡怎麼震驚,媳婦第一重要,不能把媳婦嚇到。

  但知道今天就算這樣過去了,媳婦也不會對他放心,除了兩人才剛認識,還有時局原因。

  另外,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媳婦把這些東西真的給燒了。

  顧長逸大腦快速運轉,想著怎麼接這話,才能既讓媳婦徹底放心,又能保住這些東西。

  「你讓開一下,得趕緊把這些東西燒了,否則天亮了,村里人看到了會節外生枝,說不定還會去農場裡鬧。」

  穆冰瑩越說情緒越穩定,知道自己躲過這一關了。

  畢竟農場裡還有沈聰先生,顧長逸在意他的老師,肯定會讓開,不會讓人去農場裡找事。

  顧長逸突然彎腰拿起火堆里的書,「現在連看個數學書都不行了?那學校里學什麼?」

  說完,往旁邊的畫看了一眼,這一看差點把他魂都給嚇飛了。

  齊白石!

  齊白石的工筆蟲草畫!

  雖然還不知道真假,但如果是真的,他媳婦剛才要把這些以後價值幾千萬甚至上億的畫給燒了!

  穆冰瑩腳步一頓,她看了看男人手裡的書封,又看了看男人的臉,「你說,這是什麼書?」

  「數……數學?」顧長逸臉上出現一抹尷尬,接著理直氣壯說:「這不數數的數麼,數學書。」

  穆冰瑩仔細盯著他看了一會,「你之前讀書讀到哪?什麼學歷?」

  顧長逸神色更尷尬了,背脊卻越挺越直,就像是被人問到了最自卑最不想說的點,但又不想讓人看出來他自卑,所以拼命掩飾。

  過了一會,突然又垂下雙肩,「我,沒怎麼念過書。」

  「沒怎麼讀過書是讀到了哪裡?」穆冰瑩沒忘記沈聰誇讚他的話,「沈先生那麼有學問,你是他的學生,怎麼會沒讀過什麼書?」

  顧長逸神情沮喪,「他是我老師沒錯,但是我小時候性格不好,覺得人人都想笑話我,認為他教我知識,也是在害我,所以沒認真跟他學過知識。」

  穆冰瑩不信,「沈先生說你人如其名,逸才驕悍,軍中絕無僅有。」

  「那都是大院裡瞎吹的,我爸和魏叔職位高,一堆人為了哄他們開心,就對著我瞎胡吹,我參軍的時候,老師已經在農場了,他哪裡知道我在部隊裡是什麼樣,都是聽的謠言。」

  顧長逸腦子亂轉,嘴巴亂扯,「咱倆是要結婚的,這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但因為你是高中學歷,怕你因為咱倆學歷相差太大,會嫌棄我,所以一直沒敢講。」

  穆冰瑩不說話,在思考這話的真實性。

  沈先生除了說過他人如其名,確實說過他從小性子不好相處,也說過用了很長時間沒法跟他好好相處。

  「你……你會不會嫌棄我讀書少?」顧長逸眼神里充滿忐忑,「其實我不是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在部隊裡有偷偷認字的,不是真的文盲,你別嫌棄我。」

  穆冰瑩呼吸鬆了松,擡頭看他,「我不嫌棄你,為什麼偷偷認字?」

  「我不是跟你說過,一進部隊就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哪怕發現知識重要,不認字會在很多方面落後別人一大截,也不願意低頭找戰友們教我,怕他們不但不會幫我,反而會取笑我。」

  顧長逸嘆了口氣,「後來我就去舊書店買小學教材書,自己偷著學,那時候才感覺到沈老師的可貴,憑著他教過的一點點印象認識了幾個字,所以心裡很感激他。」

  聽了這些,穆冰瑩心裡的懷疑褪去一大半。

  話都對上了。

  沈聰先生之前說過,只教過他一段時間,沒有多久,沒想到後來親兒子都斷絕關係了,顧長逸會突然寫信寄東西給他。

  當時說這話的時候,顧長逸不在場,所以不可能是提前知道了,照著編出來。

  「你是怎麼看出來我不識字的?」顧長逸小心翼翼問:「我哪裡暴露了?」

  穆冰瑩指了指他手裡的書,「那是代數,不是數學。」

  顧長逸恍然大悟,「原來是代數,不是數學,那代數是什麼?」

  穆冰瑩:「……」

  穆冰瑩:「代數是什麼以後再說,你為什麼認識『數』這麼複雜的字,不認識『學』和『代』這麼簡單的字?」

  顧長逸臉色更尷尬了,「我都是挑看起來最難的字學,覺得難的都學會了,簡單的自然而然就都認識了,後來才知道學習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穆冰瑩沒忍住笑了。

  雖然對他還不夠了解,但莫名覺得這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天快亮了,她不想再在這件事上討論,耽擱時間,「書給我。」

  「你不會還想燒掉吧!」

  顧長逸收回手,正想說話,發現代數的書皮,因為他抓的太用力破開了,露出裡面封皮上外國老爺爺的半張臉……

  穆冰瑩剛放鬆的狀態,頓時又緊繃起來。

  顧長逸呼吸一頓,接著道:「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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