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難挽天河(4)
2024-08-12 00:46:57
作者: 側側輕寒
皇帝盯著那張陳舊的先帝手書,臉上的肌肉抽搐,青紫的臉色加上抽動的肌膚,顯得極為可怖。他看了許久,才又合上眼,靠在身後榻上,低低地笑出來:「王宗實,朕早說過,隨便撕碎燒掉,誰……又敢追究先皇臨死前寫的東西哪兒去了?或者,給那個張家一把火……連這東西一起燒掉,就一了百了……你偏偏覺得他還有用,不肯下手!」
「臣不敢相信……這不可能!」王宗實低聲嘶吼道,「世間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法門,能將兩層墨剝開,恢復下面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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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公,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您是太輕信自己的見識了。」黃梓瑕說著,又輕嘆道,「只是陳太妃未免太過可憐,當夜她在殿中服侍先帝,必然也知曉了此事,於是便被沐善法師下了攝魂術,先是出面將遺詔賜給張偉益,後又瘋癲發狂,一世也只清醒得片刻,給鄂王留下了警誡。只可惜,卻適得其反!」
「她居然還清醒過來了?」王宗實臉上露出慘笑,問,「她幹了什麼?」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緩緩將手中的黃麻紙收捲起來,說道:「太妃給鄂王留下了一張塗鴉,與被塗改後的遺詔相差無幾——想必,那該是她陷入瘋狂之前腦中最深刻的景象。她雖然瘋癲,但還因為遺詔而覺得夔王會再次爭奪皇位,因此提醒鄂王擔心夔王,怕他被捲入這朝政鬥爭之中。卻不料,鄂王將這些話當成母親對夔王的控訴,再加上他自己又確實喜歡年長的一位女子,因此而越發促成他對夔王的猜忌與怨恨。在陷入瘋狂之後,只一味鑽牛角尖,也不管其中不合情理之處,至死不悟。」
皇帝指著她手中那張手書,喉口嗬嗬作響,不成語調地問:「怎麼?你拿著十幾年前的先帝遺詔來,想要幹什麼?如今的天下,已經是朕的天下,難不成……四弟還以為,自己能翻出什麼大浪來?」
「臣弟並無所求,只是陛下對臣弟,防範得太深了。」李舒白筆直站立於階下,仰頭淡淡說道,「自臣弟在徐州平叛之後,陛下既想要借臣弟壓制王公公,又生怕臣弟有二心,在臣弟身上動了無數詭異手腳,實在沒有必要。」
皇帝只冷冷一笑,扶著王皇后慢慢坐下來,靠在榻上,緘口不語。
「陛下在臣弟身邊安排人手,時刻關注動向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賜下一張詭異符咒,令臣弟時刻活在惶惑之中,不得安生呢?」
皇帝只冷冷牽著嘴角的肌肉,露出一個似是笑意,又似是怨恨的神情:「朕怎麼聽說……那是龐勛惡靈所化,要尋你報復?」
李舒白注視著他,聲音沉緩:「陛下處心積慮,令人在臣弟身旁操控這符咒,莫非,就是為了在此時,讓臣弟成為眾人口中惡鬼,又操控鄂王指認,親手殺了我們兄弟?」
「不!朕……並不想殺了你們。」皇帝聲音乾澀,猶如朽爛的樹根被劈開的啞聲,「朕從小,最羨慕,最嫉妒的,就是你。舒白……你聰明,可愛,受盡父皇寵愛。朕十歲便被丟到了偏窄的鄆王府,而你……你長那麼大了,父皇依然捨不得你出宮,每次我進宮,看見你坐在父皇懷中時,我回去後,都要大哭一場……」
他面上肌肉扭曲,身體蜷縮,仿佛自己現在還在孩童,還要痛哭失聲。王皇后輕撫他的脊背,低聲叫他:「陛下,切勿太過激動,請紓懷些……」
「然而朕終於當上了皇帝,一是朕娶了王家的女子,二是……二是朕看起來懦弱無能,比你,好掌控許多……對嗎?王公公?」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王宗實,聲音嘶啞。
王宗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下巴繃緊。許久,才向他施了一禮,說:「陛下多心了。」
「哼……」他也不在乎,只喃喃道,「父皇臨死前,是要傳位給你的,所以,朕登基之後,理應馬上就殺了你……可是,可是朕下手了嗎?朕沒有!朕就想看著你這輩子無聲無息腐爛在夔王府中,讓父皇在天之靈看一看,他寄予厚望的這個孩子,會多麼窩囊地一輩子跪伏在朕面前,就這麼過一輩子……哈哈哈……」
他笑得悽慘,氣息奄奄,到最後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喉口依然在嗬嗬作響。
黃梓瑕默然望向李舒白,卻見他只是抿緊雙唇,目光盯著階上的皇帝,一言不發。
「朕還記得,龐勛之亂,節度使不聽調配,你居然上書請往替朕徵調。好啊……朕就看看你如何調配群狼,最後死的悽慘!朕以為,你會莫名其妙就死在外邊,卻沒想到,你回來了……你意氣風發的日子就此開始,大唐皇室也自此開始氣象一新。就連王宗實,都開始忌憚你,勸我早日收拾了你……朕偏不!朕以為,自己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坐山觀虎鬥,看你們斗個你死我活,朕便可以坐觀其成,垂拱而治……」
王宗實冷冷看向李舒白,默然不語。
王皇后抱住皇帝顫抖不已的手臂,低聲道:「陛下,您切勿太過激動,臣妾還是扶您先到後殿休息吧……」
皇帝振臂想要拂開她,然而他手臂無力,又如何能甩脫?只有呼哧呼哧地衰弱喘氣,喃喃道:「但朕沒有想殺你……朕用那一個符咒,就是想讓你害怕,讓你恐懼,希望有個東西可以讓朕控制住你……四弟……若是你和其他人一樣,相信命運,相信鬼神,甚至,會因為恐懼而向朕求助,一切,不都好了嗎?」
李舒白看著皇帝那雙死死盯著自己的昏渙目光,慢慢地擡手朝他行禮,說道:「請陛下恕罪,臣弟此生,不信鬼神。」
「你,還有一個黃梓瑕,你們看著一個一個預言成真,依然不信邪……」皇帝的手無力地垂在榻上,竭力握拳,卻始終因為力竭而無法屈曲五指,他只能徒勞地瞪著他們,聲音模糊得幾乎聽不見,「四弟,你若是不這麼倔強……若是甘心情願信了命,低下頭……朕何至於,會與你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那麼,七弟呢?」李舒白緩緩問,「七弟對陛下一向敬愛有加,他又妨礙到了陛下什麼,為了對付我,陛下連他都願意捨棄?」
「朕不願捨棄!」他聲音顫抖,想要嘶吼卻已經沒有力氣,只能一字一字從自己胸口擠出破碎的字句來,「是他三番四次……向朕請求,要捨棄一切,去王摩詰的輞川別業閉門修行……朕怎麼可能答應他?他……是當朝王爺,就算修行,也得在……王府內……」
「是老奴勸服了陛下,應允鄂王要求。」見他實在已經無力說下去,王宗實便淡淡說道:「當時陛下龍體不豫,正在憂心如何安排夔王殿下。蜀地兩次刺殺不成,反倒搭上了岐樂郡主,夔王殿下您,可令我們感到十分棘手啊。所以我們便在估摸您回京之前,給鄂王服下了魚卵,又安排下種種機關,終於成功讓鄂王答應在天下人面前揭發您的罪行,說起來,也算是著實不易。」
話已至此,所有一切已坦誠公布。李舒白長長出了一口氣,看著日光自鏤空雕花窗外斜照進來,殿內陰暗處與明亮處迥異。
他們站在稀薄的日光之下,而帝後卻坐在最為幽暗之處。殿內的宮燈中,燭火已經相繼殘盡,再無一絲光線站在他們身上,令他們的面目都顯得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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