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當年宮闕(3)
2024-08-12 00:46:20
作者: 側側輕寒
「我就知道……他給自己準備毒蠟丸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和我爹一樣……」滴翠喃喃說著,將張父的手又緩緩放下了。她想去扶張父,可她身軀嬌弱,又怎能扶得動他?
「我來吧。」周子秦說著,將張父一把抱起,送到屋內。黃梓瑕摸了摸他的脈門,脈搏雖然微弱,卻還算穩定,才放下了一顆心,只說:「是氣急攻心,歇一歇會好的。」
滴翠只望著張父怔怔出神,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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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秦欲言又止好幾次,終究還是開口,問:「之前,你在巷子口,是不是給我們寫下了一個『逃』字?」
滴翠點了一下頭,眼圈紅腫,神情木然地說道:「從蜀地回來,我就覺得張二哥不對勁了。他常夙夜憂嘆,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發呆整夜,我怎麼安慰他也沒用;他從我爹那邊翻到了幾顆毒蠟丸,悄悄藏了起來;他……他還曾帶我出去,以我為掩護,與一個少年偷偷說話。」
周子秦詫異問:「少年?和一個小孩有什麼好說的,值得你不安?」
「因為……我聽到那個少年說,公公要黃梓瑕,不要再礙事了。」滴翠說著,捂住自己的臉,又哀哀地哭出來,「我知道黃梓瑕就是楊公公……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行英要殺她,可我卻記得楊公公曾在我耳邊,對我說出那一個『逃』字,讓我可以在我爹死後,撿回一條命……所以我想、所以我想,我也一定要還她這一個逃字……」
黃梓瑕臉上化了妝,已經面目全非,但是聽到她這樣說,卻不由得心口一酸,背轉過了臉去,低聲說:「黃梓瑕她……多承呂姑娘你的厚意了。」
周子秦嘆了一口氣,又問:「那,那個少年,你可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在背後指使張二哥殺黃梓瑕的,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那少年,長得挺清秀的,說著那樣殘酷的話,卻一直在嗑瓜子,漫不經心的樣子……我怕極了,我讓張二哥不要,他卻只轉開了眼,說,你不懂……」
屋內一片安靜,只剩得滴翠的聲音靜靜迴蕩,虛浮無力,聽來更顯淒涼:「我是不懂……我不知道,當初坐在小院中吃著我做的古樓子、言笑晏晏的幾個人,難道不應該是朋友嗎?轉眼之間,竟要落得這樣……」
周子秦想開口安慰一下她,可嘴唇顫抖,眼淚卻涌了滿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輕輕拍著滴翠的肩,也是無言。
只聽得滴翠喃喃的聲音,輕細軟弱:「到如今,我爹死了,張二哥也死了,我又怎麼辦……」
黃梓瑕心裡一驚,立即說道:「呂姑娘,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張二哥死了……張老伯現在病又復發了,你可……一定要保重,好好照顧自己,也好好照顧張老伯!」
滴翠面如死灰,垂首看著躺在那裡的張父,眼中淚如雨下,許久,才閉上眼,緩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梓瑕也不知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可現在腦中一片混亂,她也只能先讓周子秦去西市找張行英的哥哥,然而再三囑咐滴翠要保重自己,照顧好張父,等張行英的兄嫂回來了,又叮囑他們一定要照看好滴翠。
張行英的兄嫂雖然也是悲痛欲絕,但他大哥還是趕緊到城南義莊去認屍了,大嫂拉著滴翠,與她一起煎藥守爐,時刻不離她,黃梓瑕與周子秦才略微安心,告辭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是沉默,就連周子秦也一言不發,埋頭緘默。等到兩人在街口分開時,黃梓瑕擡頭一看周子秦,卻發現他臉上儘是淚痕。
她還想開口安慰一下他,卻覺得自己臉上也是一片冰涼。
她默然轉身進了永昌坊,在無人的背陰牆角,她覺得自己的雙腳再也支撐不住,只能靠在牆上,勉強平抑自己的呼吸。
她擡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將那上面半乾的淚痕擦去。被隔絕了日光的背陰處,背後的磚牆冰涼,北風如刀,割得她濕漉漉的眼睛疼痛得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平緩了呼吸,一步步走回王宅去。
宅門之內,照壁外的平地上,一個少年正曬著日光磕著瓜子。一張清秀柔和的面容藏在蓬鬆的狐裘之內,在陽光下越發顯出一種年少的鮮嫩透亮來。
正是那次她去王公公住處時,那個漫不經心的憊懶少年。
黃梓瑕看著他,站在陰暗的門廳之內,只覺得骨髓內冒出的寒意,讓她整個人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而那個少年看見了她,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瓜子殼,站起來,說道:「黃姑娘,王公公久候了。」
養著無數小魚的走廊內,地龍讓小魚們依然鮮活游曳,閃動的金色紅色鱗片在水波之中,映襯出各種詭異的光線。
那種光線正蒙在王宗實的面容之上,他聽到她來到的聲音,緩緩地轉頭看她,一條條彩色小魚的身姿讓水光波動,在他臉上投下恍惚的光線,他蒼白的面容顯得更加難以捉摸。
直到他從廊下走出,那張臉呈現在天光之下,黃梓瑕才覺得自己緩緩鬆了一口氣,心口那種窒息的壓抑感也似乎輕了一些。
王宗實向著她走去,臉上露出些微幾乎看不出的笑意,聲音略顯冷淡:「這麼冷的天,黃姑娘還要四處去走動,畢竟是年輕,生機蓬勃哪。」
黃梓瑕向他略施一禮:「近來略有波折,想必公公已從蘊之處得知了?」
聽她說「蘊之」二字,王宗實的面色才略為和緩了些,慢條斯理說道:「正是啊,聽聞你捲入了一樁殺人案,蘊之與我商議過。我讓他不必擔心,一切放手由你自行處理——果然,黃梓瑕畢竟是黃梓瑕,輕易便處理好了。」
黃梓瑕默然低頭,輕輕地「是」了一聲。
「真是沒有看走眼,就算是我當年,也沒有你這樣的決斷。」王宗實臉上露出一縷冰涼的笑意,聲音細細緩緩,與他蒼白的面容一樣,帶著一股異常的陰森,「乾淨利落,即便是自己舊友,也毫不猶豫,一擊致命——不給傷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作嘔,卻又有無數氣息堵塞在胸口,無法發泄出來。她明知道並非他說的這樣,但張行英的死,周子秦的默然,滴翠的眼淚……這些她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經因為這件事,而完全不一樣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裡,是否已經永遠的,成為了殺害張行英的兇手。在生死的抉擇之中,她選擇了保全自己,逼死了張行英。
但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如鋒刃自心口划過,太快了,連血都來不及滴下,她便已仰頭望著王宗實,說道:「他是不是張行英、是不是我舊友,並無關係;被誣陷的人是不是我,也無足輕重。黃梓瑕只想探明真相,從不顧及牽涉到任何人。」
「呵。」王宗實冷笑一聲,但見她臉色沉靜,便也不再說什麼,只示意她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畢,堂上唯余他們二人,他才說:「張行英之死,原無足輕重。畢竟如今夔王都被監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誰會去在意一個王府的近身侍衛呢?」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只是他與我一向投契,如今為何會受人挑唆,對我下手,也是一樁值得追索的事。」
「這幕後原因有何難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願你揭發出事實真相、救出夔王。所以,必先殺你以絕後患。」
黃梓瑕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由得握緊了自己的雙手。指甲嵌進掌心,微微一點刺痛,才讓她勉強克制住自己,低聲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測。」
他目光掃過她的面容,見她不動聲色,才端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說:「今日一早,傳來一個消息。我想著這消息太過重大,怕是無法讓人傳達,所以才親自來找你,知會你一聲。」
黃梓瑕知道這便是他的來意了,便問:「不知是何事?」
王宗實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聲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密奏,振武節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顧朝廷節制,於北方有蠢蠢欲動之勢。」
黃梓瑕略一思索,說道:「振武軍節度使李泳,當初是長安商賈,幾番起落,如今節制振武軍,倒是膽量不小,敢於擅自充擴軍營了?」
「是啊,連他都有了這樣的膽量,其他節度使又豈會安心?充其量只是行事的速度慢一點、動作的幅度小一點,或者瞞天過海的本事大一點而已,你說呢?」王宗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黃梓瑕默然點頭。皇帝病重,太子年幼,節制各節度使的夔王一夕失勢,各鎮節度使只差一個帶頭的,其餘都擬效尤。而如今,第一個已經出現了。
王宗實見她神色不定,便慢條斯理道:「對於夔王來說,此事著實好壞參半。你以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是好是壞,只在當今一念之間。」
若皇帝欲借夔王之力撫平各鎮節度使,則李舒白即使身負如今的滔天罪責,恢復往日威勢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覺得夔王坐擁各鎮軍馬,怕太子年幼,皇叔勢大,則很有可能先為新帝解決掉皇位的最大威脅。那麼,李舒白不但不能回復昔日榮光,就連性命怕也堪憂。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陣收緊,連氣息都有些不穩:「公公耳目聰明,又是聖上最信得過的人,不知您可知道聖上的確切意思?」
「從來君心難測,何況我區區一介宦官奴婢?」王宗實嘲諷地一扯嘴角,又說,「不過也就這幾日了,陛下定會有個決斷的,你只需記得在此靜心等候便可。」
「是。」她低聲應了。
王宗實還想說什麼,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輕快的起落,是少年蹦跳的輕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少年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來,跑到王宗實的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兩句什麼。
王宗實擡眼皮看了黃梓瑕一眼,然後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低聲問:「這麼快?」
那少年點了一下頭。
王宗實轉頭看向黃梓瑕,說道:「走吧,帶你去看一場戲。」
黃梓瑕不明就裡,下意識問:「看戲?」
「對,一場……讓你預想不到的戲,看了之後,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鬱,情緒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會不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