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濃墨淡影(3)
2024-08-12 00:42:25
作者: 側側輕寒
大雄寶殿前。昨日講經的廣場上,講經台已經被拆掉,空蕩蕩的殿前,只剩得一枝巨燭,矗立在那個高大的香爐旁邊。
香爐的另一邊,是僅存的一尺來長燭心。現下正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那裡,用鏟子刮著地上的燭油。
他一邊用力刮著,一邊老淚縱橫。臉上的淚水與汗水混合在一起,順著皺紋遍布的乾瘦臉龐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後烈日炙烤的青磚地上,轉瞬間又被陽光蒸發了。
黃梓瑕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問:「老伯,您遇上什麼事情了嗎?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
那老人擡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刮著地上的蠟,聲音嘶啞:「你是誰?」
「我奉大理寺命令,來查看昨日那場混亂。」黃梓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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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這才悶聲回答:「這是我澆注的蠟燭!」
黃梓瑕頓時瞭然,原來他就是製作蠟燭的那個巧匠,呂至元。
「這對蠟燭,是我老頭子這輩子最驕傲的作品!除了我,你們看看,長安城還有誰能做出這麼完美的蠟燭來?」呂至元抹了一把淚,擡手一指旁邊尚存的那根巨燭,「我生在長安,六歲跟著我爹學習製作蠟燭,呂家香燭鋪四代傳人,到我這邊就斷了!老頭子現年五十七歲,身體不好,已經力不從心了,原想著,這對蠟燭就是我們呂家最後的輝煌了,誰知道,連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將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給毀嘍!」
黃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靂,非人力所能抵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艱難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塊蠟油。
周子秦幫他把身旁的籃子拎過來,問:「這些蠟油還有用嗎?」
他一邊颳起蠟油放在籃內,一邊說:「我已經在佛前發願,要重鑄一支蠟燭。如今蜂蠟價貴,能多收集一點也是好的。其餘的,我自己貼補。」
「可惜啊,那麼大一支蠟燭,全部爆炸燒毀了,根本沒留下多少殘餘。」周子秦嘆道,「昨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嗎?」
「我不在。」他專注地刮著地上的蠟燭油,頭也不擡,「為了這對蠟燭,我熬了七日七夜趕工完成,蠟燭一送到這邊,我就暈倒被擡回去了。」
「嗯,我昨日也聽說了。」黃梓瑕點頭。
「這都是命!誰叫天要懲治惡人,而惡人剛好就擠到蠟燭邊,以至於天打雷劈時,我所有心血鑄成蠟燭,就這麼被殃及了!」呂老頭呸了一聲,一臉嫌惡。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聽說了,大家都說是天譴。」
「那種連男人尊嚴都不要的閹人,為了榮華富貴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這世上最噁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呂老頭唾棄道。
黃梓瑕看著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呂老頭是真不認識宦官的衣服,還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只好苦笑。
周子秦爭辯道:「呂老伯,話不是這樣說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會連那話兒都不要?好好一個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陰不陽?」呂至元冷哼,「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賤!」
黃梓瑕對這個老頭,只能無言以對。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剛剛說自己家香燭鋪斷了……你沒有孩子?」
「老婆沒用,生不了兒子,又早死了,就留下個丫頭片子,能指望什麼?呸!」他唾棄道。
黃梓瑕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邊的魚是不是弄好了。」
和這個輕賤女人的老頭兒相比,她還不如呆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放生池邊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魚之後,放生池那種快要炸開的臭氣,終於減弱了一些。
黃梓瑕和周子秦終於鬆了一口氣,捂著口鼻走到見底的放生池邊,問兩個僧人:「差不多了吧。」
「再運兩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經排空,兩個僧人順著池邊的台階走下去,用簸箕和鏟子收攏死魚,一邊嘆道,「我們兩人就是寺里分派管這個放生池的。前天知道肯定會有大批信徒來放生的,也是我們兩人將池中排水清洗,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癱倒了,沒想到今日又遇上這樣的事,真是罪過啊,罪過!」
周子秦同情地對他們說:「等這場變故過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時候你們也可以休息一下。」
黃梓瑕的目光卻被池中一角一點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著臭氣走到放生池內,走到那點光芒的旁邊,蹲下來仔細看了看。
是一根比筷子細的鐵絲,約有兩尺長短,上端筆直,下端完成一個半圓弧度。鐵絲一端尚有鐵鏽,另一端似乎被淬鍊過,帶著隱隱青幽的光。
黃梓瑕將鐵絲拿起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鐵絲。」周子秦在她身邊蹲下,下了結論。
旁邊收拾死魚的兩個僧人說:「前日我們清洗魚池的時候,可沒有這個東西。」
「應該是昨天的混亂中,哪個香客掉下來的吧。」另一個僧人說。
周子秦點頭,認為有道理。
黃梓瑕則拿著這根鐵絲站了起來,說:「可好奇怪,像這樣的鐵絲,是拿來幹什麼用的呢?帶著它來參加佛會,又是為什麼呢?」
「很多啊,比如扎捆什麼特別重的東西,免得麻繩吃不住重。」
「那麼,它綑紮的東西,又去了哪裡?」黃梓瑕問。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過,立即便說:「也許它捆的是一擔鹽,一落水鹽就溶化了,鐵絲也鬆脫了,賣鹽人只好自認倒霉,把浮在水上的擔子撈走了。」
「誰會挑著鹽擔子來法會擠來擠去?」黃梓瑕都無奈了,只好先拿著鐵絲上了台階,交到周子秦手中,「幫我帶到大理寺,就說是物證。」
周子秦露出驚嚇的表情:「你真的要偵破這個案子啊?」
「怎麼偵破?目前看來,一切都只是天災巧合。」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好歹弄點東西,表示我們並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說著,豎起大拇指。
與周子秦分別,黃梓瑕牽著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憊。
「王爺回來了嗎?」她問門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還沒回來,黃梓瑕覺得天氣更加燥熱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氣炎熱,她直接打了兩桶水沖了澡。
冰涼的水讓她迅速冷靜下來,皂角的香氣讓她掃除了滿腦子倦怠。
未時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靜無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內一邊擦乾頭髮,一邊想著今天晚上王蘊的邀約。
酉時,離現在不過一兩個時辰。原本想與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卻偏偏不在,讓她莫名覺得有點緊張。
但該來的還得來,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黃梓瑕,以前你萬事都靠自己,這才幾天,怎麼就開始想要依賴別人了?
等頭髮幹了,她換上宦官的衣服,仔細將頭髮梳好,插上簪子。對著鏡子看一看,銅鏡內映照出一個皮膚細嫩的小宦官,一雙眼睛清亮如點漆。
即使在宦官這類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點突出。黃梓瑕取出黃粉,本打算在臉上再塗一點,但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反正事到如今,遮掩還有什麼用。
打開柜子,在空蕩蕩的抽屜內,王蘊當時送給她的那柄扇子,正靜靜地躺在裡面。
她拿起扇子出門,剛好遇到盧雲中跑過來,對著她興奮地喊:「崇古,快點快點,晚膳有鱸魚,你不是最喜歡鱸魚的嗎?魯廚娘說給你留一條大的!」
黃梓瑕搖頭對著他笑道:「不用了,給你吧,我要出去呢。」
盧雲中詫異問:「去哪兒?跟王爺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幾步,又回頭,很認真地說:「去王家,琅琊王家。王都尉今晚約我過去一敘。」
酉初,黃梓瑕如約來到王家。
明月東出,花影橫斜。王蘊在王家花園中臨水的斜月迎風軒等候著她。
清風徐來,她看見王蘊獨自負手而立,月光自枝葉之間篩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萬葉。他的神情隱藏在淡月之後,望著沿河岸徐徐行來的黃梓瑕,目光黯淡而專注。
黃梓瑕忽然在一瞬間有了勇氣,她看出了對方內心的忐忑遲疑並不遜於自己。
她面對的,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可怕的對手。
所以她加快了腳步,來到他面前三步之處,襝衽為禮:「王公子。」
王蘊目光暗沉地盯著她,許久未曾說話。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將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面前:「之前多謝王公子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還。」
他終於笑了一笑,擡手接過那把扇子隨手把玩著,開口問:「怎麼今日不在我面前繼續隱藏了?」
她低聲說:「欲蓋彌彰,沒有意義。」
王蘊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緒不佳,笑容卻只帶上淡淡嘲譏:「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現在本應該已經是夫妻了——然而如今你我的初次正式見面,卻變成了這樣。」
黃梓瑕避而不答,聽出了他溫和聲音下深埋的挖苦與嘲諷。她深埋著頭不敢看他,只低聲問:「不知王公子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真實身份的?」
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緩緩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你像我記憶中的某個人,但是當時一時還不敢認,因為你的身份。後來,你指正了皇后,破解了王若那個案子之後,我就知道了,我想你肯定就是我一直掛念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