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往生
2024-08-15 16:21:46
作者: 夏芷薰
熊熊大火,燒盡了陸之行的一切。
他就那樣呆愣地站在火舌之前,眼睜睜看著自己昔日最珍惜的一切消逝殆盡。那是長樂宮,後宮中他最留戀的地方,只因那裡面住著他心中最珍視的人;那是美好的回憶,多少年,也許沒有太久,但於他來說早已銘心刻骨,滄桑到不可成書、卻還願意與之相攜微笑的歲月……
那是他的姜皖,他曾一度徹底失去,後來千方百計呵護在手心裡的女子;她時而張揚霸道,時而溫婉柔情,時而耍些孩子脾氣,時而又像個歷經滄桑的老人,對他殷切教誨,忍耐至極。
「陛下,陛下——」王守義跌跌撞撞地跟了上來,陸之行走得太快,他擰碎了一把老骨頭才勉強在這時候趕上來。抬頭一看他卻嚇得半死,陸之行的表情很平靜,但卻是一片死寂的平靜;雙眸宛如一潭死水。他就這麼直直地望著被大火不斷吞噬的長樂宮,仿佛穿過萬千障礙,與他心心念念的女子靜靜對視著。
像一個痴兒。
王守義猛地一咬舌根,忍著煙燻為陸之行披上了手裡提著的外衣,也不顧犯上的罪名,在他耳畔大聲吼道:「陛下!陛下且醒一醒!咳咳咳,慧妃娘娘、慧妃娘娘還在裡面等您去救啊陛下!」
「慧妃,」陸之行口中輕輕呢喃著,忽然間,他冷汗直下,仿若死過一回又活過來了一般,目光重新煥發出犀利的色彩:「皖皖!王守義——」他緊抿著薄唇,一手扯過王守義,像他一般大吼道:「長戈呢?長戈何在!」
王守義忙亂地為陸之行捂住口鼻,他們站的地方離長樂宮太近,他不敢大意,唯恐大火產生的惡煙沉澱在陸之行體內留下副作用。聽了他的吼聲,王守義斷斷續續地道:「奴才方才趕來的時候正好……正好瞧見長侍衛提了幾桶水,從長樂宮側門衝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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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之行恍惚地聽著王守義尖利的聲音,心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念頭:長戈去救皖皖了……對,她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
明明只是短暫的一個念頭,他卻艱難再艱難地在心中盤旋許久,最終還不得心安。到底是畏懼了嗎?他低下頭,望著胸前纏著的俗氣大紅花,慘澹一笑。那是姜皖喜歡的,他記得她曾說過,她很喜歡民間那種人家嫁娶的習俗,一點都不喜歡皇家那些繁文縟節,麻煩得很。
她還說過什麼來著?陸之行搜腸刮肚地想,姜皖複雜的眼神一點點在他面前浮現出來。
「我是不愛皇家這些把戲的,」她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那讓我覺得,皇帝就是皇帝,皇后,也只能是皇后。」
「……而不是皇帝一生,獨此一人的妻。」
陸之行捂住越來越痛的腦袋,像是支撐不住那些沉重的情緒一般,苦澀地彎下腰,口腔中的血腥氣越來越重,一波又一波的苦意從五臟六腑里漫上喉間,逼得他眼眶發酸。
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終究是失去了。
他顫顫地笑,笑著笑著,就噴出一口艷紅的血來,正印在那朵用紅紙紮好的花瓣上,為這喜慶的顏色又添了一分妖冶。
姜皖,姜皖,姜皖。
耳邊光怪陸離地響起那些嘈雜的聲音,有王守義驚恐破音的「陛下——」,有長戈沉重的請罪聲,有宮女太監們為自家主子兔死狐悲的哭泣聲,也有他自己漸漸蒼涼、卻又無法停止的心跳聲。可他卻什麼都不想聽見,也什麼都不願意聽見,在這一刻,他多想就這樣死過去,也好比世界崩塌,盡數壓在他身上的痛不欲生。
失去意識前,他站在心中那方逐漸由一絲裂縫慢慢擴大成無數個大窟窿的美好天地間,茫然地朝那個朦朧的背影伸出手,張了張口,輕輕地吐出幾個字,卻是字字啼血,經久不息。
姜皖,你回來啊。
美好的天光終於消失了,一塊塊分崩離析,扎在他的身軀里,而那個窈窕飄渺的背影,沒有一絲猶豫的,消失在他崩塌的世界中。
你回來啊。
她沒有回頭。
陸之夜站在王府前,遙望著皇宮那半邊被染紅的天,眸色黑沉,只是他背在身後握得死緊的手,卻泄露出了他此時極不平靜的心緒。
東雲玉安靜地站在他身旁,略居於他半步之後,與陸之夜在心中不斷拷問自己是否做錯了不同,她的表情很恬靜,只是終究添了些傷感。
以後,就見不到了吧,嫂嫂,不,姜姐姐。我曾那麼羨慕你與陛下的情意,只是想不到,結局還是如此……
東雲玉姣好的側顏微微側向臉色暗沉的陸之夜,微不可見地嘆了一口氣,笑容微苦:而我又將怎麼選擇呢?姜姐姐,說不定,我也會做出同你一般無二的選擇吧……
喜事變喪事,長樂宮那場滔天的大火狠狠地燒在帝京每一個人的心中,久久不息。無論是希望姜慧妃復位的還是與姜慧妃有仇的,在那場燒盡一切的大火之後都在心中嘆了一句天意弄人。
姜慧妃這傳奇的一生啊……本將締造更盛大的傳奇,不想史書翻到這一頁的時候,卻是一場天災,將這位姿容絕色,氣韻天成的女子生生毀滅了。
尤其是右相夫人陳氏,被這戲劇化的事件打擊得久久緩不過神來,甚至一度病倒在床,心病難除。陳楚歌侍疾時也總聽她娘嘆息道:「楚歌啊,姜慧妃是個玲瓏剔透的妙人兒,娘在避暑行宮時被豬油迷了心錯怪於她,她也懶怠跟娘計較。可這、這……唉。」每當最後,陳氏總是以一聲飽含萬千遺憾的嘆息結束,陳楚歌偶爾也會想,她娘和姜皖,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吧?
能夠一起說八卦,彼此還沒有什麼隔閡能說到一起去的那種。
逝者已去,生者唯有好生保重自己。
王守義這麼想著,也不知多少次拐著彎這麼勸了。儘管慧妃去了他心裡也不是滋味,但看著日漸憔悴的陸之行,他必須要行使自己的職責,讓他從慧妃香消玉殞的陰影里走出來才好。
「陛下,您該用膳了。」王守義心裡苦啊,可還得吊著腦袋苦口婆心地勸陸之行:「這人是鐵飯是鋼,陛下您已經三日沒好好用一頓膳了,這就是鐵打的真龍天子也熬不住哇!」
陸之行像是聾了似的,只面色冰寒地跪在靈堂上,眸色蒼涼,讓王守義看了都眼角發酸。
「陛下……」「王守義。」陸之行平靜地開口,淡淡的沙啞聲線迴蕩在慧妃布著滿天滿地雪白縞素的靈堂里,無端地使人心口發涼。
王守義跪伏在地。
「你說……」陸之行恍然抬首,他已在愛人跟前跪了三日了,水米未盡,俊朗的面龐早已憔悴不成人形,偏生他仿佛被一股子決意支撐到現在,始終不曾倒下去:「皖皖她,會不會怨我不去陪她?」
王守義大驚,死命磕著頭道:「陛下,陛下三思啊!您乃真龍天子,天下萬民之首,怎可如此了斷自身。您想想慧妃娘娘生前的音容笑貌,她定不會縱容陛下今日的決定!」
陸之行僵硬地掀了掀淺淡無血色的薄唇,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王守義忍著額頭上火辣辣的疼痛,踉蹌上前扶住他的手。主僕二人一同一腳深一腳淺地行到靈堂上置著的那口漆黑如墨的棺木前,兩廂無言。
陸之行抬起手,長眉微蹙,一聲嘆息逸散在唇間,他手下用力,終究是下定決心,打開了自己整整三日都不曾有勇氣去看的棺木。
漆黑的棺槨里,是姜皖雪色的容顏,陸之行那日在長樂宮前五內鬱結,昏了過去,於是沒有人敢擅作主張,為這位帝王心尖尖上的女子上妝。一應模樣,都還是當初長戈將她從長樂宮裡救出來的模樣。
陸之行的目光漸漸痴了,他蒼白的指尖緩緩撫過眼前女子素淡的面容;這是她的額,圓潤而光滑,母后曾說過,擁有這般額頭的女子,旺夫;這是她的眉,睡著的時候是最婉約的形狀,在他心中好是妥帖……他的動作一滯,越過眼睛一路撫了下去,這是她的鼻樑、她的雙頰、她飽滿的唇、她弧線優美的下頜……
「滴答。」
陸之行怔怔地看著她面容上停滯的那一顆晶瑩的淚珠,它恰好從自己的眼眶裡滴落在她緊閉的眼睛上。他伸出手,徐徐為她拭去那顆礙眼的淚珠,這是她的眼,這裡曾有令他深深沉醉不自禁的耀眼光華,是愛戀,是怨恨,是無奈,她的一切,都存放在這雙晶亮的美眸中,包裹住他的一切。
「啊?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那是一個溫和的午後,她眯著眼躺在院中舒適的搖椅上,發梢隨著她的動作,一搖,又一搖,撓在他的心上,撩撥起一圈圈惑人的餘音。
她眯著眼睛,對著他笑,像只偷了腥的狐狸:「眼睛啊,可是心靈的窗戶哦。」
心靈的窗戶啊……陸之行垂下眼瞼,淚水無措地漫上指尖,打在她細長的眼睫上,然後徐徐滑落,最終都聚合在那口漆黑不見底的棺木里。
她的眼睛永遠不會睜開了。
就像她躺在裡面,他站在外面,她與他之間的距離,是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