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子愛民也愛她
2024-08-12 23:37:33
作者: 繁朵
雲風篁腦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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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幾乎是本能的扶著淳嘉出的殿門,本能的看著翼國公等人擁上來七手八腳的查看皇帝的傷勢,本能的被淳嘉抓著手吩咐護送袁太后等人退去後山……直到被簇擁著遠離了起火的大殿,她才一點點的回過神來。
看清楚了自己衣裙上大片的血漬。
為中秋宴特意裁的杏子黃宮裝,仿若盛開著大朵大朵的曼荼羅,觸目驚心。
都是淳嘉的血。
「娘娘,娘娘您別急,陛下還能說話,還能主持大局,一定會沒事的。」清人在旁邊一個勁的勸,她臉色煞白,扶著雲風篁手臂的手直哆嗦,指尖涼的像冰。
不止清人如此,游目四顧,無論是妃嬪皇嗣還是宮人,皆是神思恍惚。
既是震驚那樣的時候,連清人、陳兢這些心腹近侍都沒能及時反應過來,天子竟然毫不遲疑的為皇后擋箭;也是倉皇於如今的局面,皇帝重傷,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雖然清人說,皇帝還能說話,主持大局,但當時,大家看的清清楚楚,那一箭存著必殺皇后之心,皇帝以身相護,儘管未中心臟,卻也硬生生透體而過……
淳嘉出殿之後匆匆吩咐幾句,嘴角已有血色湧出。
就算平常時候,天子御體這樣折損,也是震動朝野上下的大事。
何況今日局勢這般危急?
淳嘉真的撐得過去?
「……」雲風篁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娘娘別哭了,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清人注意到,戰戰兢兢的勸,雲風篁聽了她這話,下意識摸了把臉,才發現,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浸透了整張臉。
她甚至都沒發現自己在流淚。
秦王沒能回來團聚,昭慶公主跟晉王被推搡著到她跟前,又惶恐又憂慮的開口:「母后……母后……」
姐弟倆神情都有些迷惘,是也完全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素來伶俐的兩個孩子,此刻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們也看到了淳嘉胸前透出的一截箭簇,也恐懼著如果這位父皇有個三長兩短該怎麼辦?
如果淳嘉救的是另外一個人,哪怕是袁太后,姐弟倆如今對於獲救者必然是滿懷仇恨。
但偏偏是雲風篁。
這是他們的母后,對他們來說比淳嘉甚至還要親近幾分。
這讓兩個孩子完全說不出來皇帝不該去救的話,卻也深刻感受到了什麼叫做無父何怙……淳嘉只是重傷,未必就會駕崩,但已經不算年幼的公主與皇子,卻已經感覺到了籠罩在眾人心頭的巨大陰霾。
假如皇帝熬不過這一關,他們這些人,如今有多尊貴,來日就有多倉皇。
昭慶是皇嗣里最得寵的,平素也是最高傲傲慢的。
哪怕面對淳嘉這個父皇她也從來沒發憷過,最是任性使氣。
而這一刻,看著相顧失色的人群,連素來被當做主心骨,認為什麼事情都難不倒的母后,失魂落魄了一路,至今哽咽不能言,恐慌倏忽洶湧澎湃。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對於生命力旺盛且備受寵愛的孩子來說,這八個字的分量與淒楚,不是危難時刻根本感受不到。
昭慶如今已經嘗到了,卻希望自己永遠也不懂得。
雲風篁忽然抬起手,湊到唇邊,狠狠了一口!
「母后!」姐弟倆齊聲驚呼,看到她這一口咬得十分用力,血是立刻從齒痕里湧出來的。
然而皇后仿佛沒感覺一樣,借著劇痛,徹底緩過了神,環視一圈左右,啞著嗓子說道:「如今局勢未明,陛下……」
這是入宮以來提過千萬次的稱呼了,卻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她覺得每說一聲,都有一種刻骨的痛楚浮現出來。
以至於雲風篁不得不略略停頓緩口氣,才哽咽著繼續,「……他重傷在身,卻還是讓咱們分開走,不外乎是想引開刺客注意,免得誤傷我等。既如此,咱們首先要做的就是莫要拖累聖駕。」
這時候他們都聚在了澤芝樓中,四周是聞訊趕來的護駕侍衛與宮人。
雲風篁命昭慶之外所有皇嗣都與身形年歲仿佛的宮人更換衣物,安排心腹宮人將他們四散送出去。
「姐姐,如今行宮正亂著,若是離開之後出了岔子可怎麼辦?」德妃聞言,頗為擔心的問。
「是啊,行宮裡都亂著。」雲風篁如今腦中仍舊滿是混亂,只是憑著在宮闈里磨礪多年的本能應對,愣怔了會兒,才低聲說道,「連陛下都……咱們這兒一定會沒事?都在這裡聚著,到時候萬一叫人瓮中捉鱉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四散而去,各憑生死,好歹還有一線生機!」
見德妃還要說什麼,她側過臉,淡聲道,「本宮是不會走的,但是等會兒若是有人過來又守不住,這裡的人都不許活,你要留下你的孩子,本宮也不反對。」
德妃沉默了下,看向常芬公主,目光定定的望了片刻,看得常芬公主不知所措了,卻道:「妹妹聽姐姐的,還請姐姐安排常芬與諸皇嗣一起離開!」
「母妃,不能一起走嗎?」常芬公主下意識的看了眼雲風篁。
雲風篁沙啞著嗓子道:「想走的都可以走。」
「妹妹不走。」德妃搖頭,目光柔和的看著常芬公主,輕聲說道,「母妃伺候你們父皇多年,又在宮禁之中享受這許多榮華富貴,皇家也好陛下也罷,還有你們母后,從來沒有虧待過母妃一絲半點。當此之時,你們這些孩子都可以走,畢竟你們是皇家血脈,合該活下去的。但母妃不會走,母妃,跟你們母后一起!」
澤芝樓位於行宮後山,可以說是行宮最深處的所在了。
如果這裡也失守,這說明局面就算不是完全無法挽回,大部分人卻也已經難以倖免。
若是男性皇室成員落入敵手,頂多被殺,不定還會被當成了俘虜要挾。
可是她們這些后妃,還有年少美貌的皇女們,卻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了。
德妃跟了雲風篁這麼多年,哪裡不明白這皇后姐姐的意思。
送走這些皇嗣各安天命之後,接下來除非澤芝樓有驚無險,否則今日所有后妃,包括雲風篁自己,都會在澤芝樓為敵人所破之前,死在這裡!
皇后絕不容許淳嘉因後宮受辱!
……也許半日前的皇后不會這樣想,也不會這麼做。
畢竟雲風篁從來不是那種以夫為天的主兒,皇帝的名聲跟她的性命,她連想都不會想就會選擇後者。
可現在……
德妃設想若自己是雲風篁,再怎麼心思深沉,再怎麼野心勃勃,面對九五至尊危難時刻的以身相護,如果還不能放下私心,回饋全心全力,這還是個人麼?
甚至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今日為淳嘉死在這裡,並不後悔。
那位天子慣常示人以溫和,但侍奉多年的妃嬪都清楚,溫和不過是皇帝的面具罷了。
需要心狠的時候他比誰都狠辣。
紀氏,興寧伯府,鄭氏,攝政王黨羽……皇帝什麼時候高抬貴手過?
德妃一直都很畏懼淳嘉的,這也是她向來在御前以溫婉無害示人的緣故,面對這樣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心狠手辣的天子,哪怕她出身不低,還是宗親之後,卻也不敢造次。
但這一刻,德妃覺得,皇帝其實沒有想像中的狠辣決絕。
儘管這份愛護不是對她的,可德妃並不是一定要掐尖好強的人,她伺候的帝王原來也是有溫度的,既如此,那她小意溫存服侍這些年,是不是皇帝對她多少也有些情義呢?
這麼想著,以死衛節卻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雲風篁沉默的看著德妃與常芬公主道別,又看向其他有子嗣的妃子。
差不多所有人都選擇了讓孩子離開。
只有安妃跟伊杏恩拒絕了。
安妃面色煞白,從開始就死死盯著雲風篁。
被雲風篁再三詢問,才哆嗦著嘴唇道:「我兒不走!我兒與我一起!」
「娘娘,妾身也是這麼想的。」伊杏恩緊緊摟著親生的浚儀公主,膝頭坐著年幼的十九皇子,輕聲說道,「娘娘容稟,浚儀與昭慶公主一樣,只怕很難瞞過耳目,縱然僥倖逃出宮去,卻也未必是幸事。至於十九,他年紀這樣小,什麼都不懂,從剛才哭到現在,妾身怕侍者帶著他,根本跑不遠,徒然折損人手。」
浚儀公主與昭慶公主是同父同母的親姊妹,容貌酷似,為諸皇女最盛。
便是換了荊釵布衣,蓬頭垢面,也難掩國色天香。
伊杏恩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於十九皇子……
親生骨肉都留下來共生死的,不是親生的皇子,怎麼安排都很正常。
於是除了昭慶、浚儀、十九皇子、十三皇女外,所有皇嗣都被安排喬裝打扮離開去避險。
至於這個過程里會不會遇見新的風險,那只能看命了。
這要是擱之前,大家還抱著萬一的希望,覺得不至於連澤芝樓這裡都出事。
但今兒個,皇帝都……
許多人面帶戚色,不易察覺的看向雲風篁。
也是皇后積威甚重,否則這種急需皇帝主持大局的時候,皇帝為了救她身負重傷,誰能不對皇后心生怨恨?
半晌,該走的皇嗣都走了,雲風篁環顧了一圈四周,握著昭慶的手,低聲道:「恨母后麼?」
昭慶心神不寧,聞言愕然:「兒臣為什麼要恨母后?浚儀也沒走。」
「若非本宮當年照顧不周,你的腿……」雲風篁慘笑了下,「若非如此,本宮是會讓你離開的。」
「兒臣也沒打算走。」昭慶認真道,「浚儀沒走,兒臣也要陪著母后!」
雲風篁定定看了她片刻,斂眸道:「好孩子。」
「姐姐別多想。」德妃過來,握住了雲風篁另一隻手,輕聲說道,「陛下英明神武,今日之事,雖然事發突然,但陛下未必不能力挽狂瀾……至不濟,還有太皇太后在,她老人家臥病多日,若是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叛賊有什麼面目面對天下人?!」
「到時候,說不得還是得姐姐出來主持大局。」
不管孝宗是不是神宗嫡親骨血,至少神宗元後的正統是無法動搖的。
所以無論對於淳嘉還是茂王來說,太皇太后的安全必須保障。
而若淳嘉無法視事,除卻太皇太后外,如今皇家主支這邊還有資格出來主持局面的,也就是雲風篁了。
畢竟庶人紀晟已去,兩位皇太后都是扶陽王一脈。
也就她這個皇后是正經冢婦。
德妃這是暗示雲風篁,如果淳嘉真的不行了,就打好太皇太后這張牌。
就算做不得皇太后,至少為如今的後宮跟皇嗣們,謀取一條生路。
其實這樣的算計,雲風篁平素里哪裡需要她來提醒?
但此刻……
此刻……
總算將皇嗣們安排走了,雲風篁現在什麼都不想去想。
她忽然羨慕袁太后,至少這位太后娘娘是真正暈厥過去了。
而她,想暈厥,卻不敢,也不能。
「……你說他為什麼會那樣做?」雲風篁從小被江氏教導,與時下女子的想法迥然。
別說以夫為天了,她甚至將為丈夫、為夫家付出,尤其是不計代價的付出,當做了恥辱。
當年跟戚九麓,入宮之後對淳嘉,她從來都是將自己的利益,擺在了第一位。
甚至連親生骨肉,都沒法跟她自己比。
這是江氏多年言傳身教的結果,也是她深信不疑的處世法則。
丈夫可以換,也可以沒有,子女可以再生,也可以收養。
唯獨自己,沒了就沒有了。
所以,還有什麼,比她自己更重要的呢?
這一點,她相信淳嘉也懂。
何況,淳嘉,是天子啊!
真真正正身系萬民利益,關係天下格局,關係皇朝未來……他怎麼就?!
皇后默然片刻,忽然側頭問德妃,「他那樣的一個人,你我最清楚,平素里,不礙著他的打算,什麼都好說。礙著了,便是慈母皇太后,也無法扭轉……你說他怎麼就會衝上來?莫不是今日席間喝多了?以為是夢裡?」
德妃看著她問這話時淚水簌簌而下,也是惻然,思索了會兒,才低聲說道:「今日宴飲才到中途,陛下並非貪杯之人,就喝了那麼幾盞,容妹妹說句實話:陛下必然是沒有醉,也不會以為是身在夢裡的。」
沒忍住,又提醒了一句,「若是陛下已經熏熏然,又怎麼可能反應迅速的躲過那輪弩箭?」
雲風篁淚流滿面:「本宮知道,所以本宮想不通。」
「姐姐為什麼想不通呢?」德妃詫異的看著她,眼眶也有著晶瑩閃爍,哽咽道,「前朝後宮不是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麼?陛下……陛下對妹妹這些人,或者有些許的情意,但歸根到底,妹妹這些人,於陛下而言,不說可有可無,其實無足輕重。若是沒了,換一批,一樣服侍他。」
「唯獨姐姐不一樣。」
「陛下也曾對妹妹這些人和和氣氣、恩寵有加,但也不過是寵罷了。」
「但對姐姐,陛下是真心實意愛著您的。」
「不然這些年來,何以同樣的事情,到了姐姐身上,就不一樣?」
見雲風篁猛然抬頭,德妃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顫聲說道,「難道這許多年,姐姐竟然從來沒有相信過陛下的心意?!」
「……本宮不是!」雲風篁以袖掩嘴,淚水洶湧而出,嘴唇哆嗦的難以出言,半晌,才語無倫次道,「本宮……本宮知道陛下……他……他心裡當然是有我的!不然這些年來我過的豈能有這樣順遂舒坦?可在他心裡,慈母皇太后聖母皇太后這些人且不提,就說這天下,公襄氏的將來,儲君……這些哪一樣不是排在我前面?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他是瘋了麼?!這般局勢,皇后可以死,太子可以死,皇太后可以死,甚至太皇太后都可以死!」
「唯獨他……唯獨他不能出事……唯獨他不能出事啊!!!」
皇后終於支撐不住,從榻上滑落下去,癱坐在地,嚎啕出聲,「這樣一目了然的局勢,他是瘋了還是魔怔了,要回去救我?!」
「這些年來,為了後位,為了東宮,我明里暗裡,使了多少手段,求了他多少回,想了多少法子……他從來沒心軟過!!!」
「可如今卻這麼做了——這叫我怎麼想?!」
「這叫我怎麼想?!!!」
她已經說服自己接受跟淳嘉之間的關係,就是她或者比所有的后妃都重要,甚至隱隱比袁太后還重要些。
但永遠,永遠都不可能越過這萬里河山、越過公襄氏的興盛在淳嘉心目中的地位。
雲風篁其實是理解淳嘉的,如果她是淳嘉,天下面前,美人何足輕重?
只不過事情輪到自己身上,她又是不肯放棄野心的人,所以理解歸理解,卻也絕不甘心就此認輸罷了。
像今日那樣的情況,皇帝不折回來,她完全理解,沒有任何的怨憤。
甚至皇帝為了搶先出去推她一把,她都不會生氣。
因為於情於理,淳嘉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
可他……她花了十幾年功夫摸索下來,自認為早就尋找到了跟皇帝相處的最好的距離。
隔著薄薄的一層隔閡,心照不宣的相處……
她以為這輩子都是這樣了,雖然有些遺憾,但她畢竟不是將男女之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
這世間還有許多的權力地位,更加閃耀奪目。
卻沒想到,淳嘉那一瞬間,打碎了她所有的認知。
「本宮侍奉陛下十幾年,一向自認為是這世間最知道他心思的人。」雲風篁止住哭泣,慘笑出聲,「今日才知道,本宮不過想當然罷了!」
她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了解淳嘉。
天子愛民,立儲從賢,又何嘗不愛她?
所以生死存亡之際,淳嘉無法棄她而去,無法任她殞身箭下。
這一刻的雲風篁比萬民比天下比公襄氏的責任更需要他。
於是他掙開重臣的掩護折了回來。
天子愛民也愛她。
她在他心裡,其實不比億萬黎庶,萬里河山,公襄氏子弟的責任輕。
前朝後宮都知道的事情,她卻到今日才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