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三 一日朔方一日戰 能得幾人見州城(14)
2024-05-03 19:00:35
作者: 我是蓬蒿人
賀蘭山東麓三百餘里的廣袤大地上,暮色猶如一層薄紗,從東天輕輕落了下來。
西天外有一抹晚霞格外妖艷,像是縈繞在人心頭的美夢,遙不可及。
沃野百里的懷遠縣境內,有一座毫不起眼的村落,孤零零的在夕陽下向晚。
錦繡山河一萬里,不及炊煙裊裊起。
天下太平少流離,因見有人把門依。
——這些,都與這座普通的村落無關。
村頭有一堆巨大的篝火,在一棵綠蔭如蓋的老樹前,灼燒著夏末沉靜的日暮。
二十來騎散布在篝火周圍,有的警戒四周,更多的是舉著馬刀嗷嗷叫喚,策馬緩緩迴轉。
閃動的火焰,將地上大灘大灘的血跡映照得分外刺眼,流動的鮮血浸濕了泥土,也帶走了一個人所有的歲月,躺在地上的屍體死氣沉沉,唯有瞪大的雙目在訴說不甘與憤怒。
有人在嚎哭,哭聲是日暮里最令人揪心的聲響。這聲音如此悲涼絕望,撕心裂肺不足以形容其萬一。日暮使人愁,日暮里的哭聲叫人肝腸寸斷。
圍著老樹樹幹,綁著三名不過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淚水與汗水讓凌亂的長髮貼在臉上,麻衫碎花裙上粘著泥土與血污,她們掙扎得賣力,卻無法靠近死去的親人半分。
幾人党項人哈哈大笑著,揮舞著帶血的馬刀,欣賞地上慘絕人寰的戰果,也不時伸手戲弄那三名快要哭斷氣的小娘子。
懷遠縣,是賀蘭山東麓南部三縣中,最靠近北部定遠城一線的縣邑,定遠城戰事持續了四十來日,大股小股的定難軍馬軍滲透南下,早已不是甚麼稀罕事。燒殺搶掠是馬上民族的拿手好戲,悍勇輕死的他們不懼怕自身死亡,同樣也輕視他人的生命。
懷遠縣和其南的安靜、靈武兩縣,早在月前就已下令,收攏各地百姓到縣城暫避,但總有一些顧念幾間陋室、三畝薄田的百姓,走得不是那麼乾脆及時。
篝火前有數個支架,上面烤著從村里搶來的豬羊,坐在中間的党項人是個百夫長,生得醜陋不堪且滿臉鬍渣,吃飽喝足之餘,他隨手抹了一把滿嘴的油膩,往西天看了一眼,見夕陽已經落到賀蘭山另一側,日暮愈顯低沉,便站起身向那被綁著的三名小娘子走去,桀桀的笑聲讓他面色愈發猙獰,周圍的党項人自然知道百夫長意欲何為,無不舉刀嗷嗷叫著起鬨。
百夫長低著腦袋圍著老樹轉了一圈,最終在容貌最為清秀的小娘子面前停下腳步,雙手去解腰帶的時候,目光中的火熱與貪婪猶如岩漿。
其餘的党項人都緊緊盯著百夫長,好等他完事後搶先一步撲上去,享用面前的美餐。
日暮籠罩的大地,已是一片青黑之色,所有的党項人都在亟待狂歡的最後盛宴。他們太過急切,也太過大意,他們半日都未碰到一個朔方軍,便以為無人會來打攪他們的雅興,殊不知黑夜永遠與殺機共舞。
當利箭劃破暮色,穿透外圍數名党項人的背心時,悽厲的慘叫聲是那樣不合時宜,而踩碎流年的鐵血將士,已經緊握冰冷的利刃,從四面衝殺出來。
嚎叫與驚呼中,党項人亂作一團,當中的百夫長褲子剛褪下,還沒來得及提槍上陣,悠忽間,一名甲冑覆血的年輕朔方軍將士,躍上不遠處的一個土堆,挽弓如滿月,一矢射來,正中百夫長的咽喉。
百夫長咽喉里涌動的桀桀聲再也不是獰笑,而是垂死的掙扎,他無力的跪倒在地上,跪在滿地屍首面前,跪在三名眼中充滿驚喜、慶幸與悲哀之色的女子面前,漸漸沒了聲息。
二十多名党項人,或想反擊,或想上馬而逃,但在飽經血火的百餘朔方軍精銳圍攻下,無一不是身首異處。
也不知是哪個党項人,撞翻了篝火,屍體在大火中化為焦炭。
柴克宏望著滿地的百姓屍體,憤怒猶如蚯蚓,爬滿了他的臉龐,手持弓箭的吳春走過來,跟他稟報導:「村里村外,已無賊軍活口。」
柴克宏看向那撲在死屍上痛哭的三個小娘子,咬了咬牙,「帶她們走!」
從定遠城突圍時,柴克宏身後尚有兩百人,如今好不容易擺脫定難軍追兵進入懷遠縣地界,兩百人已經只剩下三分之二,他無法在此多作停留,定難軍的大股追兵很可能尾隨而至。
......
吳生再度醒來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遼闊無邊的藍天白雲,雖然太陽並未當頭,他仍舊覺得刺眼,手動了動,兩邊空無一物,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躺在擔架上,這讓他心頭一喜,不用再被吳春綁在背後策馬飛奔,這說明他們已經進入安全地域,掙扎著抬起上身,入目是熟悉的朔方軍甲士,大部分策馬而行。劫後餘生的喜悅還不及讓他叫出吳春的名字,周身的傷口就傳來一陣陣刺痛,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你醒了?太好了,你醒了!」
耳畔傳來一個喜悅的聲音,清脆得猶如枝頭黃鸝,帶著幾分雀躍,吳生心頭一片疑惑,那分明是小娘子才會有的聲音,隊伍中何時有小娘子了?他轉頭去看,就見到一張雖然憔悴,頭髮凌亂略顯狼狽,但清秀可人的小臉,吳生沒有見過江南春水,但這張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清秀臉龐,也唯有江南春水可以比擬。
小娘子的驚呼引來了吳春,他那張愈發消瘦、但雙目愈發有神的剛毅臉龐,出現在吳生的視野里,滿是喜色,「好小子,還以為你挺不過來了,好樣的!」
吳生腦袋上纏了一大圈布條,聞言勉強笑了笑,「我等身在何處?」
「到靈武縣地界了。」吳春在擔架旁邊走邊說,悲喜兩種神色在他臉上糾纏,讓他看起來倍顯滄桑,「賊軍已經打到了懷遠縣,南部三縣的兵馬已經動了起來,懷遠、安靜、靈武就如定遠、崇岡、新堡一樣,三城相互援引,要抵擋賊軍一段時日。」
吳生默然,他雖然是讀書人出身,平日裡對大勢很上心,但到底只是一介小卒,所知有限,吳春知他心中所想,便繼續道:「聽柴將軍說,賀蘭山東麓三百餘里的防線,北部定遠三城,南部就是靈武三縣,如今定遠三城已破,大軍接下來就要戮力防守南部三縣。若是南部失守,不僅在西南與河西賊軍作戰的高審思將軍腹背受敵,靈州也會完全暴露在賊軍威脅之下,失去賀蘭山東麓的屏障,賊軍就能從西、北、東三面進軍靈州,分進合擊,靈州也就難守了。」
吳生問道:「高將軍守得住西南否?」
吳春尋思著道:「靈州邊防,防西不防東,定遠城防線是依賀蘭山所設,此番之所以潰敗的這樣快,說到底還是賊軍從東面而來,我軍被避實就虛了。西南則不同,高將軍依靠的是完整的邊關防線,他本身又極度善守,河西賊軍要破關而入,沒有那樣簡單。」
說到這,吳春不禁苦笑道:「但是靈武三縣能守多久,實在是無法料知。」
兩人說了一陣話,吳春見吳生面色不是太好,也沒打算說太多,叮囑他好生歇著便是,「定遠城戰事慘烈,將士十不餘一,此番突圍之後,柴將軍已經接到軍令,所有人馬返回靈州休整,靈武三縣的戰事,節使自有安排。」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定遠城的將士歷經慘戰,死傷已經不能用慘重來形容,眼前的這百餘人都是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此番不可能還協防靈武三縣,若是如此,豈非是要每個人都戰死才肯罷休?慈不掌兵也不是這個說法,軍中將帥不會下達這樣絕情無道的軍令。
吳春重新上馬後,吳生見先前出聲的清秀小娘子還隨行在擔架旁,微低著頭微抿著唇,長發雖然凌亂但也很好看,談不上姿色絕艷,只能算個中上,但也足以吸引吳生這樣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了。
小娘子見吳生看過來,不等吳生發問,連忙解釋道:「是將軍讓奴一路照料郎君......」語速很快,像是有人追趕著,話未說完,已是小臉紅撲撲的。
吳生到底是讀書人,也見過一些世面,沒有小娘子緊張侷促,不過也好不到哪裡去,舌頭動了半響,也只憋出一句:「多謝小娘子......小娘子如何稱呼?」
「叫奴玉娘便可。」
「嗯......小娘子是哪裡人氏?」
「家在靈武縣,阿爺是郎中,開有一間藥鋪,眼下是收藥材的時候,阿爺卻忽然病了,奴這才斗膽和一位鄉人去懷遠縣收藥,不料遭逢此禍......幸賴將軍相救......」
「......我並沒有做甚麼。」
「那也一樣的,奴心裡感謝將軍呢!」
「......別叫將軍,我只是個小卒。」
「哦......」
雖然對話並不太新奇,甚至有些略顯尷尬,但好歹說上話了,邊地兒女性子豪烈一些,沒有太多羞怯,加之眼前算是共患難一遭,開了這樣一個頭後,兩人漸漸熟悉起來,距離拉近不少,言談也就多了,不過玉娘照顧吳生的傷勢,一個勁兒叮囑他好些休息,並不與他說太多閒話。
吳生原本以為可以安穩回到靈州,不料在靈武縣城暫歇一夜後,就接到一份緊急軍情,吳生回靈州也就成了奢望。原來,定難軍在奪下定遠城後,馬不停蹄開始大舉南下,一座定遠城定難軍打了四十日,惹得劉知遠惱羞成怒,為了儘早攻克靈武三縣,完成石敬瑭交代的任務,他發揮騎兵數量多的優勢,派遣精銳馬軍沿河火速南下,迂迴包抄到靈武縣,準備將懷遠、安靜、靈武一鍋燉,尤其在靈武境內的黃河沿岸,布下重兵,以期攔截靈州增援——如此一來,吳生等人渡河東歸靈州的道路,也就被截斷。
......
大戰之時,形勢瞬息萬變,前方與後方之間,並無不可逾越的鴻溝。
對於吳生而言,鄉土難歸。
好在也不是所有事都是糟糕的。例如懷遠、安靜、靈武三縣在應戰準備上,就做的足夠充分,各城百姓已經被全面發動起來,為守土之戰出人出力,不同於中原,一聞戰亂起,動輒舉家奔,朔方位處邊地,便是在所謂的承平時節,也不乏小股賊人犯邊,加之氣候因素,生存條件惡劣,邊地百姓身強體壯,慷慨激昂,對戰爭也沒有中原那般恐懼,賊人入寇,但凡守軍敢戰,邊地百姓便大多敢跟守軍一同據賊。
隨著時間流逝,戰爭在懷遠、安靜、靈武這三個呈三角形的縣境中展開,大小戰鬥與城池攻防戰相結合,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平地的南部,正式進入烽火連城的狀態。
而這一切,眼下跟吳生的關係並不是太大。
清晨醒來,吳生睜著雙眼在榻上看著房梁,因為還不能下榻,他目睹了一隻蒼蠅如何撞上蛛網,然後被蜘蛛爬過去在晨陽下享用的全過程,就在他不禁擔心那隻不大不小的蜘蛛,會掉在他榻上的時候,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光明頓時將所有陰暗一同驅散,與光明同步走進的屋子的,還有端著熱騰騰湯藥的玉娘。
「你醒了?」
「嗯。」
「該吃藥了。」
「有勞玉娘。」
玉娘大方利落的坐到榻邊,雖然服飾依舊不過是麻衣素裙,髮髻上也沒甚麼出彩的飾品,但勝在衣著合體,將她發育良好的身段都襯了出來,胸前景致雖不壯觀,但含苞待放正合了這年齡的欲說還休,腰細臀翹的曲線則是天工之筆,讓人禁不住想去撫摸一番,人生年華最是青春無敵,面前的玉娘活力洋溢,俏臉如蛋,雙眸如星,肌膚正是光滑如綢緞的時候,燦爛的晨陽一照,髮絲若金,更顯臉蛋吹彈可破,又且處子之身隱有芬芳,顧盼雖不生媚,但頗有靈氣,讓吳生這少年郎多看不得,多看就要被吸引。
玉娘扶著吳生在榻上坐起上身,夏日裡衣衫單薄,免不得肌膚相親,青春的身體又像是火爐,一碰就能感受到熱度,這讓玉娘不禁雙頰微紅,不過她卻也沒有許多扭捏,待吳生坐好了,端起藥碗,舀了一勺藥湯,動作輕柔的遞到吳生嘴邊。
吳生到底是血氣方剛的兒郎,前幾日動彈不得也就罷了,如今頗能活動,還由著玉娘給他餵藥餵飯,他大丈夫的顏面往哪兒放?接過藥碗的時候,兩人手指相觸,吳生感到彼處一片清涼柔滑,猶如山澗清泉從指縫流過,說不出的愜意,玉娘則像是觸電一樣,閃電般縮回了手,到嘴邊的話也來不及說,微低著頭擺弄衣角。
吳生略感窘迫,一口氣將熱騰騰的湯藥全都灌下,差些沒給他燙出滿嘴的泡來,又不好表露一二,在佳人面前失態,只得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一抹嘴,將藥碗抵還玉娘,忽然覺得該在這個時候說些甚麼,又不知說甚麼好,嘴一張就冒出一句不假思索的話來,「待我能下榻走動了,這便回軍營休養。」
玉娘小心翼翼接過藥碗,生怕再碰到吳生的手指,聽到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也不知怎的,胸口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最後這情緒都化作了委屈,暗暗想到:吳生莫不是嫌棄自家沒有把他照料好?
懷揣委屈和慚愧之情起了身,玉娘就要抱著湯碗出門。
若是她就這樣走了,說不得兩人之間就有了隔閡,不過玉娘到底是敢替父去縣外收藥材的豪傑,膽子比一般小娘子要大些,尋常小娘子這時受了委屈,也就默默吞下了,她臨出門前回頭對吳生道:「奴不是軍中大夫,難免有照料不周的地方,吳郎說出來奴改就是了,吳郎是為國殺賊的英雄,此番奴沒有依照縣裡的吩咐將吳郎照料好,是奴的不是。」
吳生聽了這話立馬就慌了,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玉娘這是說哪裡話,若非玉娘照料周到,我哪裡能康復得這樣快?玉娘此言,折煞我也!」
玉娘歪了歪頭,將信將疑,「當真?」
吳生自知唐突了佳人,惹得對方不快,心頭歉疚得一塌糊塗,連忙表態挽回,「當真當真!不信你看,我現在都能打上一套拳了!」說著,揮舞了幾下手臂,猶覺得不滿,就要下地來蹦跳一番。
玉娘見狀,知道吳生果真沒有怪罪自己,又見吳生要下榻,這哪裡使得,連忙跑過去放了藥碗,將他推回去,「你傷還沒好呢,快別這樣亂動了,回去好生躺著。」
吳生見玉娘沒有生氣了,心頭好大鬆了口氣,又不敢真的放下,關切的問:「你相信我的話了?」
玉娘不過十六七歲,到底年齡不大,還有些沒有完全褪盡的小孩子性子,聞言哼了哼,佯裝不滿道:「你方才還等不及要回軍營呢!」
吳生汗顏,尷尬擾頭道:「我這不是怕麻煩你們嘛,這些日子勞你們照料,心頭實在過意不去。」說完這話,忽然福至心靈,趕緊認真的補充道:「看你每日忙進忙出,累得滿頭大汗,我實在於心不忍。」
玉娘得了吳生的體諒,心情大好,尤其是後一句話,讓她心花怒放,這世間的事,少有比別人能理解自己,尤其是理解自己的付出更貼心的了,玉娘心頭雖然甜蜜,面上仍是孩子氣道:「奴還以為軍中大夫手段高明、心思細膩,是奴萬萬比不了的呢!」
吳生重新坐回榻上,雖然知道軍中大夫、護理的確手藝好,但此時也不知為何,他卻不想承認這些,眼看玉娘小心為他查看傷口,生怕方才他亂動崩壞了口子,這下就只想讓佳人開心一些,當下無師自通的大言不慚道:「你是不知道,軍中大夫都是男兒,一個個大手大腳的,根本不知道甚麼是疼,腸子流出來了一把就塞回去,傷口化膿了一刀下去用力一擠,那血水都能飛濺出去好幾步,整天惹得傷員們鬼哭狼嚎,別提有多慘了......哪像你這樣輕手輕腳的......」
玉娘見吳生說得有趣,不禁撲哧笑出聲來,掩住了小嘴,見吳生一副傻笑的模樣,便知道他是在逗自己開心,雖然心裡確實舒暢,還是羞惱得打了他一下,又瞪了他一眼,這才重新收拾起碗勺,臨出門時又不忘叮囑道:「可別亂動,我這就給你端飯來。」
玉娘出門了,吳生還在嘿嘿笑個不停,他當然不知道,玉娘出門之後想起他方才那呆呆傻傻的模樣,又是不禁撲哧笑出聲來,還罵了一句呆子。
當然,此時兩人都不知道,經此一鬧,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更近了一步,男女間的情愫,尤其是單純少男少女間的情愫,往往就是在打打鬧鬧中生出來的,日久生情之所以叫日久生情,就是因為在平淡無波的生活里感情會來得慢,跌宕起伏的遭遇才能讓感情迅速升溫,而他們方才的言行,實則已經跟打情罵俏沾上了一點邊。
大戰已起,軍中醫院的傷員勢必與日增多,到最後也會人滿為患,靈武縣將定遠城來的傷員分配到百姓家中調養,正是發動百姓參與守城戰的一個體現,吳生傷勢很重,被分配到開藥鋪的玉娘家中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至於這裡面有沒有柴克宏見吳生一路上與玉娘相處愉快,格外照料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李從璟的治軍思想裡面,本就有關心將士成家問題的章程,柴克宏有此順水推舟之舉,也不顯得意外。
總而言之,在玉娘一家人盡心盡力的照料下,身心舒暢的吳生傷勢康復得非常快。
......
轉眼間又是數日過去,作為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平地中最南邊的縣邑,靈武縣城還沒有遭到定難軍大規模攻城,當然這也跟定難軍對靈武縣的作戰策略有關,這階段劉知遠將針對靈武縣的重心放在黃河邊上,以防備靈州援軍為首要任務。
吳生在小小的邊地縣邑中,享受到了大戰間隙難得的一段安逸悠閒時光。
午後,斜陽懸掛在老樹枝頭,不寬的長街上樹影斑駁,房屋投射出的陰影連在一起,也是一方城池,屋檐的輪廓有筆走龍蛇的意境,帶著幾分唐人特有的飛揚跋扈和厚重沉穩的味道。
羽毛潔白的鴨子伸長了脖子呀呀叫喚著路過,眼珠子左顧右看的動作跟脖子伸動和聲音叫喚同一節拍,都是一下一下的,雖不抑揚頓挫,但也乾淨利落。
公雞撲扇著翅膀,扇動幾許灰塵,帶著一幫羽毛顏色不盡相同的母雞小雞昂揚行走,像是巡視領地的帝王,色彩光亮的粗壯尾羽高高翹起。
碰到從街邊忽的躥出來的並不雄壯的土狗,雞鴨們立即呼哧一陣亂飛亂跳,灰塵便在陽光里打轉,土狗以玩鬧的本意追逐雞鴨們一陣,就停下四肢吐著舌頭望著他們遠去,憨態可掬。
或者看到一二孩童跑出來,土狗便雀躍的溜過去,搖著尾巴圍著孩童打轉,偶爾抬起永遠目光清澈的臉,渴望與自己的小主人玩鬧一番。
玉娘扶著吳生走在街巷裡,一人腳步嫻靜,眼神略帶新奇,全神貫注聽身旁的人講述戰場事,一人有意邁動還不能太雄武的步子,儘量讓自己的講述跌宕起伏,好在後者雖然有意賣弄,到底是讀書人,懂得含蓄內斂,不至於有眉飛色舞這等惹人厭惡的姿態。
養傷的人需要多走動,也需要見見陽光,平凡小城平凡的景致,正是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的意境,眼下的年輕男女也只是普通人,說著並不出奇的話。間或有跟玉娘相熟的孩童,隔著老遠瞎起鬨,大呼小叫著玉娘有郎君咯,然後一起鬧著跑開,免不得惹得玉娘又羞又惱,卻偏偏不能舍了吳生去追打他們,只能裝腔作勢的警告這些頑童,當心我來日收拾你們,且這話還不能說得太惡氣,以免給身旁的兒郎留下不好的印象。
吳生到底是兒郎,並沒有太多羞澀,還能做到臉不紅心不跳的繼續說道:「所以前番我能從戰場上活下來,半賴上天眷顧半賴袍澤手足,這兩樣少了誰也不成。」
玉娘心有餘悸的感慨道:「數千人呢,就回來幾百個,戰場之上實在是太兇險了,每日裡死那麼多人,想想都覺得可怕。」
吳生面容肅然,「一寸山河一寸血,自古以來,有多少戍邊將士戰死疆場?於朔方軍而言,為國守疆土是本職,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得跟賊人死戰到底。護君民、擊不臣,縱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沒甚麼可抱怨的,如若不然,邊軍意義何在?文死諫武死戰,百姓才能得享太平,中原、江南的唐人,洛陽的陛下,可都在看著我們。」
玉娘頓覺眼前的兒郎分外高大,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那是對英雄的仰慕也是對邊軍的感激,「可是洛陽、江南你們都沒去過呢,人說洛陽繁華江南富庶,那些戰死的將士,都沒見過洛陽揚州是甚麼樣......」
吳生搖搖頭,「見過或是沒見過,那重要嗎?見過或是沒見過,將士都願為之死戰,亦或戰死。對我等而言,家國不在眼前,而在心中。」
這一刻,玉娘隱隱明白了甚麼是軍人。
一群只因心中有家國,便願付出七尺軀的熱血兒郎。
哪怕家國離他千萬里。
有他們,才有家國,才有百姓的安居樂業。
玉娘忽然很慶幸,慶幸自己是唐人,身前有這樣一支唐軍,更慶幸她能為之出一份力。
斜陽西下的時候,街巷那頭響起玉娘阿娘的呼喚聲,這聲音穿街走巷,讓他倆趕緊回去吃飯。
吳生與玉娘相視一笑,這才注意到他們誤了回去的時辰,連忙往家中趕。
此時,這對年輕的男女,還不知「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這句話的含義。
和玉娘回到藥鋪,吳生才知道吳春也來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娘阿娘的燒菜手藝太好,這廝竟然毫不客氣留在鋪子裡蹭飯,邊地風氣不同於中原,吃飯已經盛行一桌人圍著高腳圓桌一起,而且市井底層之家不同於書香門第與官宦人家,沒那許多禮儀拘束,吳春席間狼吞虎咽的模樣,著實讓樸實的玉娘阿娘好一陣開心,一個勁兒給他夾菜,要不是吳春堅決不飲酒,玉娘阿爺定會拿出珍藏的好酒,來款待這位守土征戰的好兒郎。
吃完飯,吳生和吳春在後院的老樹下坐了片刻,兩個年輕人牙口好,倒是不用剔牙,玉娘體貼的為他倆送上茶水後,就退了出去,留他倆單獨說話。
「懷遠、安靜、靈武三縣已經打成了一鍋粥,數萬賊軍在三縣之地縱橫穿插,百餘里之地已經沒有一塊消停的地方,賊帥劉知遠的用兵策略委實高明,若非有柴將軍和蒯、盧兩位參軍謀劃軍機,只怕三縣局勢已經徹底糜爛了。從定遠城一線退回來的袍澤,包括新堡、崇岡的將士,能動的攏共不到三百人,這回也都壓上了靈武縣戰場。我這幾日充當游騎出城,可是險些回不來,狗日的直娘賊,賊軍的馬軍游騎的確悍勇,論單打獨鬥和小股對抗,我們還真占不到半點兒便宜......現在就看南邊高將軍能堅持多久,要是讓定難賊軍與河西賊軍聯合,這裡就守不住了......」
吳春跟吳生簡單說了下形勢,臨走時道:「眼下聯繫靈州的通道被隔絕,你恐怕是回不去,不過節使必定不會任由賊軍這樣胡作非為,假以時日未必沒有轉機,你且安心養傷......」
最後,吳春從懷裡摸出兩封信,一封染血一封乾淨,遞給吳生:「看來你的家書已經不用我給你捎帶......日後若能回靈州,你把我這封家書帶回去......」
說完這些,吳春就走了。吳生獨自在院中枯坐良久,望著手裡的兩封信,直到玉娘在她身旁坐下,也沒有一句言語。
天終於黑了,真正激烈的大戰才剛剛到來。
......
旬月後,吳生的傷勢已經恢復得差不多。
天氣已經轉涼了,便是尋常時候,吳生也得穿上長衫。
連日來朝夕相處,尤其是被日夜照看,吳生與玉娘的關係已經愈發親近,親近得就像是一家人。不少時候,吳生都注意到,玉娘阿爺和阿娘湊在一起,望著自己小聲交談著甚麼,看向自己的眼神,帶著審視與欣賞的意味。尤其是這幾日,吳生發覺玉娘在他面前總會時不時臉紅,原本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奇怪的愈發嬌羞起來。
有事沒事的時候,玉娘阿爺還會問起吳生的家世,並且不是隨口問問的樣子。玉娘阿娘好似更加疼愛吳生這個後生了,跟他說話的時候,眼中時時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吳生雖然未經人事,但也不是小孩子,他不難猜測到種種跡象後隱藏著甚麼。但吳生只能裝作不知道,在玉娘有時候試探他的時候,他也千方百計迴避。
大戰面前,吳生志不在此。
這日,他和玉娘一起在庭院裡幫著曬藥。微風吹拂,幾片干藥草隨風而起,飛到了玉娘頭上。站在玉娘身旁的吳生,也沒多想,動作輕柔的,一片一片幫她把干藥草摘了下來。
熟不知,女兒頭髮最是不能輕易觸碰,非她們發自心底認可的人,此舉必然讓她們極度反感,相反,內心親近者有這個動作,卻也容易收穫到非凡的效果,威力不亞於對貓兒的「摸頭殺」,能讓它們瞬間喪失所有抵抗力。
眼前的玉娘,瞬間就臉紅脖子根,杵在那裡不能動了。
玉娘阿爺阿娘正掀簾準備進院,看到這一幕,默契的停住了動作,一起看向這分外暖心的一幕,臉上洋溢著會心的笑意。
然而這一幕並沒有持續下去。
轟的一聲巨響,乍然從城牆的方位傳來,叫人猝不及防。
轟隆的巨響聲接連響起。
所有人都是臉色一變。
吳生手上動作僵了僵,向城牆的方向望去,初秋的陽光下,他目光里的柔情,漸漸被炙熱堅定的殺伐之色取代。
玉娘阿爺阿娘一起進到院子裡,「這是怎麼了?」
「賊軍攻城了!」吳生沉聲道,話說完,他轉身走進屋子裡,片刻後,腰抱甲冑、手握橫刀走了出來,望著院中照料了自己許久、對自己抱有莫大「期許」的一家人,緩慢而堅定的說道:「小生,要去守城了!」
他這句話一說出口,玉娘頓時以手掩嘴,淚水絕提。
投入戰鬥意味著甚麼,若說先前的玉娘還沒有多少概念,這些時日在吳生的講述下,她已經有了基本認知。
對眼下這一戰而言,那就是九死一生。
吳生要麼不踏出這個院子,踏出去了,就極有可能是生離死別。
玉娘阿娘一把拉住他,這個樸實的婦人含淚道:「你傷勢剛好,還沒完全康復,這個時候怎能去守城?稍有不慎,傷口就會崩裂啊!」
玉娘阿爺也勸道:「靈武縣有守軍兩千,不差你這一個,再說,你在定遠城已經激戰過,軍中的命令,不是也讓你回靈州麼,這說明你不必再參戰了。」
吳生緩緩搖頭,擲地有聲道:「身為大唐將士,為大唐守國門,是我此生職責,一刻也不能丟下,無關軍中是否要求。」
玉娘阿娘見吳生態度堅決,知道事不可為,只得做最後努力,哭道:「難道你就不顧玉娘了嗎?這孩子對你是甚麼心思你難道不知?你這一去......你讓她怎麼辦?」
「阿娘......」玉娘攙扶著婦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唯獨一雙蘊藏著千言萬語的眸子,緊緊落在吳生身上。
望著玉娘淚水滂沱的臉,吳生心頭如有針刺,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要忍不住,答應他們留下來。他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郎,哪裡能不知道玉娘的心意?他又何曾沒有幻想過與玉娘的好事?
但是下一刻,吳生低頭放下鎧甲橫刀,緩慢而堅定在三人面前伏地而拜。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起身時,他說。
抱起鎧甲,吳生再也不忍看他們一眼,轉身就走。
「等一等!」哭成淚人兒的玉娘突然出聲,快步跑過來,攔在吳生面前。
一把擦乾了淚,玉娘努力露出一個笑臉,讓自己看起來和平常沒有甚麼兩樣,但話一出口,還是無法抑制的顫抖著,「你要上戰場,我不攔你,因為你是大唐的將士,理該保家衛國......但城頭戰事已起,你這樣子怎麼去軍營?妾身,請為郎君著甲!」
她雖然奮力想讓自己表現得堅強一些,但話一說完,還是禁不住淚流滿面。
吳生身子僵住,他沒想到玉娘會說出這句話來。
下一刻,玉娘已經從他手裡奪走戰袍、甲冑。
戰袍是她親手縫補過的,上面有她一針一線,甲冑是她親手清洗過的,一滴滴淚水落在上面。
吳生僵硬的站在那裡,仍由玉娘為他換衣、著甲。
從始至終,他一個字也沒說,也沒去看她一眼。他怕他說出的話,會帶上哭腔,他怕他看見她的臉,就會心軟的留下來。
最後將橫刀遞到吳生手裡,玉娘低著頭,退後兩步,讓開了道路,也沒有再去看他。她也怕,怕看一眼,就忍不住撲在他面前,拼命攔住他不讓他走。
「你走吧......」玉娘低著頭說。
吳生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出院子。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她已經說不完,那三字出口,她就已經要忍不住哭出來。
她想說,奴會念著你,奴會等著你。
她沒說出口。
她再也沒有機會當著他的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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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生是主角也不是主角,故而在他這裡,可以寫很多在李從璟身上不能寫和先前來不及寫的東西。另外,一上一下兩條線,也能更好體現李從璟對大唐的改變,展現如今大唐的人物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