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天下
2024-05-03 18:33:46
作者: 我是蓬蒿人
黎明的霞光總是這世上最有希望的事物,它在宣告新一天開始的時候,也在告訴所有人,無論你想要什麼,你都還有機會。不過這個「所有人」裡面,顯然不包括死去的人,無論你是死了很久了,還是死在黎明前那一刻。
淇門易主,城中昨日卻沒有發生太大的戰事,很多百姓打開門,看到街上行走的晉軍,都有些失神,他們都還不知道,為何一夜之間他們又回到了晉國的統治之下。
不過那倒不打緊,跟著誰混不是混,上層爭鬥只要不把兵禍蔓延到他們身上,他們也就知足。這一日該賣菜的賣菜,該開店的開店,只要能活下去,他們才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變遷。
「死鬼,昨夜三更老娘起來上茅房,卻看不到你人,你給老娘說清楚,你是不是又跑去醉香樓鬼混了?!」街邊,一個胖婦人揪著一個身板精瘦漢子的耳朵,正在大發雷霆,那漢子想跑,卻拗不過那雙大手,痛得齜牙咧嘴連連告饒。
「包子,包子,熱騰騰的包子嘞!客觀,您來兩個?」這兩夫妻對面,一個中年漢子正在叫賣自己的手藝。
「小雞,別跑,回來!」一個扎著小辮子的小女孩,正在追趕一隻胡亂奔跑的公雞。
李從璟在親衛的護衛下,打馬走向鎮治,對一片生機的淇門城,忽然間生出不少好感。或許是街邊玩鬧的小孩,臉上乾淨的笑容打動了他,亦或許是這些百姓看向他的眼神,並沒有流露出太多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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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行人不少,他們都行走在自己的生活里。
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李從璟笑道:「生活還是很美好的嘛!」
鎮治已經叫人提前收拾好了,李從璟算是兩手空空入住,接下來數日軍務,李從璟都要在這裡處理。至於此戰結束之後,李從璟何去何從,現在卻是不得而知。不過按照事先與李存勖的約定,他這回俘虜的梁軍加起來差不多一千,李存勖就得給他再調起碼兩個指揮的晉軍過來,歸他麾下。兩千多人的隊伍,單單放在淇門,是怎麼都不合適的。
鎮治分為正廳堂,內廳寢室,諸司辦公院落,以及馬廄、傳舍等設施,占地六十多畝,頗為大氣。不過其內裝飾簡單,庭院格局都尋常,草木雖然繁盛,卻沒什麼花樣,典型的軍人風格。
鎮治在城內,軍營卻不在城內,李從璟在鎮治逗留些許時候,又趕去城外軍營。那裡還有四五百梁軍俘虜,李從璟去巡視了一番,彰顯了自己主人翁的身份,和平易近人的作風後,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吩咐飯食不能差了他們。畢竟李存勖號令還沒下,李從璟也不想做太多。
何沖身死,魏博軍一些都頭前來問詢,李從璟將昨夜準備好的說辭說給他們聽:「一股梁軍負隅頑抗,埋伏在鎮治中,趁本使和何指揮使清查鎮治時發動襲擊,何指揮使和其親兵不幸遇襲身亡……本使也是奮力死戰,才得以突圍,幸得李紹城趕到,才滅了這股梁軍……」
當然有魏博軍都頭不信,李從璟就將梁軍屍首交給他們看——淇門並不缺梁軍屍首。魏博軍這些都頭,縱然不信,一時也不知道該當如何,難道直接跟李從璟翻臉?
李從璟一番話說下來,也算是給眾人一個交代了,雖然李從璟的話中頗多漏洞,但此時何沖已死,這些魏博軍都頭,自然不會真跟李從璟翻臉,那樣沒有好處,事情只要面子上大家過得去,自然還是要往前看的。
李從璟收復淇門,加上共城一役之功,這裡面魏博軍也有功勞,事後這些都頭隊正自然是該賞的賞,該升的升。但若是得罪了李從璟這個晉王面前的紅人,事後功勞被抹去,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就算他們不信李從璟的話,有什麼想法,那也是事後跟吳靖忠去說,眼下他們群龍無首,還真沒法拿李從璟怎麼樣。
「淇門新克,城中諸事有待處理,其中最重者莫過於城防和城中秩序,此事還望諸位與從馬直協力,諸位有何看法?」李從璟點點頭,問道。
「一切聽李指揮使安排便是。」那魏博軍都頭道。他這麼說,便是代四百魏博軍表態,願尊奉李從璟號令了。哪怕只是看在軍功的面子上,暫時如此。
李從璟隨即召集晉軍諸將,勘定軍功,登記在案,派人上報。這事了了,魏博軍的都頭隊正們,都大鬆了口氣,再和李從璟說話時,也自然了許多。
李從璟隨即下令大軍休整,自己跑回鎮治,好生洗了個澡,飯都懶得吃,倒頭便睡去。
這一覺睡得死,再醒來時,已是翌日黃昏。不久,李存勖的消息傳回,先是誇讚了李從璟兩句,然後讓他五日後趕往魏州。
李存勖在衛州經過一場大戰,大勝梁軍後,再往後就沒有遇到梁軍有效抵抗。梁軍北面行營招討使戴思遠,領軍退回梁國去了。由此,晉國南面的戰事,也徹底消停下來。李存勖在南邊無事,也不停留,轉了一圈之後直接回魏州去了。
此時,晉國唯一還有戰事的地方,便是東面的鎮州。李從璟想起來,他老爹李嗣源,正參與攻打鎮州的戰役,也不知何時能夠攻得下。
雖說戰事暫時消停,但相州、淇門、共城、衛州,本就處在對梁戰爭前線,只要梁晉戰事一日不結束,淇門就遠談不上和平。
對李從璟而言,目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李存勖趕緊明確他的軍權,把該給他的兵給他,然後找個地方讓他出鎮,他才好培植自己的勢力和班底。誰也不知道下次戰端何時開啟,李從璟得在這之前好生提升自己的綜合實力,以應對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
與此同時,在魏州,吳靖忠終於得知了何沖「戰死」於淇門的消息。
「何沖怎麼死的,你再說一遍?!」吳靖忠強忍著怒氣,對跪在自己面前的軍士低吼道。
「淇……淇門被攻克之後,一股梁軍負隅頑抗,在鎮治設伏,何指揮使和李指揮使不知有詐,前去接管鎮治,被賊軍襲殺於鎮治。」軍士唯唯諾諾說,身子禁不住顫抖。
「那李從璟呢,他為何好端端的汗毛都沒掉一根?」吳靖忠氣得額頭青筋暴起。
「李指揮使拼死力戰,才保住性命。事後李指揮使攻入鎮治,盡滅頑抗梁軍……」軍士大汗淋漓的說。
「混帳!」吳靖忠終於承受不住怒火,拍案而起,「他李從璟就生了三頭六臂,何沖死於亂軍中,偏他能保住性命,簡直是胡扯!」
那模樣,很明白的表示出他希望死的是李從璟。
「滾!」吳靖忠喝退軍士,猶自按捺不住怒氣,將軍報撕得粉碎。
「李從璟前番在亂軍中斬殺張朗,此次能從梁軍圍攻中活命,並非說不過去。」吳靖忠心腹幕僚這時卻如此說道。
「你說什麼!」吳靖忠簡直要被幕僚氣糊塗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竟然為李從璟說話?」
「將軍息怒。那李從璟敢在淇門害死何沖,可見其態度極為明確,擺明了是做給您看的。依在下之見,這廝八成已經猜到是將軍給他使絆子了,他殺何沖,就是在給將軍一個下馬威,借用何沖的人頭告訴將軍,他李從璟不是好惹的。」幕僚並不著急,娓娓道來。
「他李從璟不好欺負,我吳某就好欺負?」吳靖忠怒道。
「將軍,此番李從璟出征,計克共城,近乎兵不血刃復淇門,一時風頭無兩。況且他有晉王撐腰,此時我等與他爭鋒,實為不智也。」幕僚分析道。
「難道你我就要忍下這口氣,任憑這個乳臭味乾的小子耀武揚威?」吳靖忠不服。
「非也。豎子一朝得意,並非什麼奇事。不過將軍您也知道,像這種年輕人,銳氣有餘,穩重不足,最容易因勝而驕。我等且讓他一番,以助漲他的傲氣,讓他目中無人,四處樹敵,到那時,我等再對付他,只需要稍微布局,何愁他不入我局中來?」幕僚露出陰險的笑容。
吳靖忠沉默半響,冷哼道:「如此,倒便宜那小子多囂張幾日了!」
「無妨。笑得大聲算什麼,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
五日之後,李從璟從淇門到了魏州,此行他只帶了張小午等人,有意沒帶李紹城回來,就是存了懶掉這一百從馬直的心思。
魏州正在修建宮殿,供李存勖入住,時下不少晉國臣子都在上表請李存勖稱帝,李從璟估摸著這事也就在這一兩年了。
李存勖在府邸召見了李從璟。
「你小子果然不錯,不枉本王對你寄予厚望。以五百人俘敵一千一百二十三人,你的胃口還挺大,這回只給你一個指揮使,怎麼看都不夠用了。」李存勖眼露笑意,很開心的樣子。
「那就給一個都指揮使好了。」李從璟心想,不過這話不能說,他就隻眼巴巴看著李存勖,等著他賜下官職來。
「你率軍收復共城、淇門,本王之前承諾過你,此番會再給你補兵一千,如此一來你麾下便有將士四個指揮,兩千餘人。共城、淇門本屬相州所轄,本王即刻擢升你為相州團練副使,出鎮淇門,職司團練之事。」李存勖摸著下巴,沉吟道。
「淇門只是一個縣邑,如何能駐紮兩千鎮軍?」李從璟有些疑惑。
「之前淇門的確只是尋常縣邑。」李存勖道,「不過本王現今已將幕府搬到魏州,如此一來,作為魏州屏障的淇門,位置便重要起來。是以,本王意欲將淇門建成重鎮,至少可駐軍三千。如若不然,本王直接將你調到相州駐防便可,何須讓你領兩千人去淇門?」
李從璟臉上浮現出恍然之色,心底卻在誹謗:「什麼將幕府搬到魏州,你這是想在魏州稱帝了吧!不過,怎麼又加了一千人變成三千了?」
「本王欲將淇門建成重鎮,城防等一系列建設自然有人去做,你只需掛名領導即可,這內里最難的,還是訓練精兵。你入從馬直,跟隨本王征戰也快一年,期間也經歷不少戰事。本王聽說你從戎之前,曾苦讀十年兵書,這是好事,就這一點而言,比你那大字不識的老爹強得多。所以本王才會將淇門之事交由你去做。」李存勖面容肅穆,「三千精兵,這期間有一千之數需要你去招募。本王就一句話,無論你用何種方法,只要精兵練成,本王自然重賞,若是練不成,軍法處置!」
李從璟神色凜然,擺在他眼前的,無疑是重擔,而李存勖對他如此重用,這樣的良機絕對可遇不可求。事情若是做成,自然好說,但若是將李存勖如此重視的淇門之事辦砸了,李從璟要承擔的後果,絕不是軍法兩個字能說得清楚。
李存勖有意雕琢李從璟,他一時還不能盡解其意,但李存勖的厚望,李從璟卻能清晰的感覺到。
「臣,敢不效死力?!」李從璟抱拳,鏗鏘道。
「李紹城那一都從馬直,本王便送與你,算是本王給與你的第一道支持。」李存勖拍著李從璟的肩膀,語重心長。
李從璟聽了這話,當下羞得無地自容:看看人家度量多大,自己竟然還想著懶掉這一百從馬直,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收回去嘛!
「好了,你既鎮守淇門,又將統兵三千,不可沒有軍號。」李存勖緩和了一下語氣,「你可曾想過軍號了?」
此事李從璟倒還真想過,當下道:「夫天下之軍,百戰為雄。不如就叫『百戰』軍,如何?」
「好!」李存勖禁不住讚嘆一聲,旋即大手一揮,「今本王著令你為百戰軍都指揮使,領兵三千,鎮守淇門!」
「臣,領命!」李從璟大禮應諾。
從幕府出來,李從璟在情感上難以自持。
他對五代再不熟悉,也知道李存勖是做了皇帝的。但其稱帝不過四年,便被亂軍所殺。
一個如此雄才大略的人物,時來天地皆同力,聚天下英雄莫能與之爭,卻仍舊逃不掉草草收場的命運。李從璟自付,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在亂世求存?
眼下李存勖對李從璟信任有加,寄予厚望,培養起來更是毫不吝嗇,一人兼顧了伯樂與貴人兩個身份。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
但李從璟卻知道,李存勖最後是被自己的老爹李嗣源,給取代皇位的。他自己夾在中間,又將何去何從?
而他老爹李嗣源現在倚重的心腹中,有李從珂和石敬瑭兩人。在原本歷史上,這兩人中,一個在李嗣源死後起兵造反推翻李嗣源之子的統治,一個投靠契丹認賊作父,獻出燕雲十六州,終結了李氏王朝的統治。面對這些註定會到來的挑戰,李從璟又該如何面對?
皓月當空。
「無論如何,目下總算是得以出鎮為將,獨領一軍,去打造自己的勢力。萬里長征始於腳下,如今新的篇章被翻開,雖前路千難萬難,但余心之所向,雖九死其猶未悔。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便縱有再多挑戰,不過拼卻一個七尺之軀而已,我還會怕了誰?」李從璟抬頭望向魏州之外的天空,默默對自己道。
「天下,我李從璟,來了!」
捏著那枚月型玉佩,李從璟大步向前走去。
第一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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